人总是会对未知的存在产生恐惧。
皇族也一样。
作为权利中心的他们,最害怕会威胁到他们统治地位的存在。
而诡生城这样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城,却是各种常理无法解释的存在的中心。
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一个部落,甚至一个族群。
苏宗主道:“不知殿下有何想法?”
苏失歪头微微一笑:“为表朝廷与阴阳界交好的决心,不如……和亲以示友好。”
这说的是谁,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了。苏然这时开口道:“殿下提议虽好,但诡生城不过乡野村落,居住环境实在不能同皇宫比拟。若是公主嫁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怕是太委屈了。”
假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说让对方嫁来公主,及时堵住对方的想法。
苏失道:“这个苏姑娘倒是不必担心。宫里的公主一个个都娇生惯养,不似诡生城的女子干练利落。但……”苏失似笑非笑的望着苏然,“诡生城的女子聪颖伶俐,是王妃的合适人选呢。”
苏然斩钉截铁道:“阴阳师有阴阳师的规矩,不夺人所爱,不荒淫无度。听闻殿下已有妻妾,诡生城的阴阳师们断不可破此规矩。”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阴阳师都是一夫一妻制,绝对不会有人愿意去皇宫受那等委屈。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此刻双方是剑拔弩张,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苏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
“也罢,和亲之事并非我能够空口说明白的。具体事宜,还要听从父皇安排。”
“回宫。”
苏失迈开大步离去,军队也跟着他,撤离了云梦。
……
苏失离开后,诡生城立刻陷入了混乱。
不仅仅是苏宗主不希望苏然嫁入皇宫,诡生城内的所有人都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因为一旦苏然出嫁,苏家唯一的继承人就没有了。诡生城的城主后继无人,那么这座城也必然江河日下。
这时有人提议道:“不如现在就让苏姑娘继任城主之位吧。”
的确是一个好方法。和亲和亲,总不能让首领离开领地,就像小妾可以随意赠送但正妻不能轻易动摇一样。
“料想诡生城内,也不会有比苏姑娘更强大的阴阳师了。就算是女城主,也一定能够担此大任的。”
所有人聚在一起这么一商量,苏宗主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便决定加急准备仪式,尽快传位给苏然。
诡生城的城主并非只是一个符号或者一个首领那么简单。城内阴阳师的调度、式神的登记、委托事件的分配等都要由城主监督管理。再者因为城内阴阳师众多,自然此地的灵力也更为密集,怪异现象也由此而起。虽然诡生城城门出入自由,但一个无形的结界却保护着这里不被非人之物盯上。
这一切,都需要城主的存在。苏家的独门技艺——制造邪祟,也在其中发挥着强大的作用。
只有苏家,能够运营起诡生城的日常。
城主交接的准备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仪式更是不能少,免得落人口舌让朝廷以为是刻意为止。
就这样过了五日。
交接的准备已经到了尾声,苏然也做好了担任城主的准备。可就在这时,朝廷派来了一个使者。
当然,只是一个使者前来,不会是来谈和亲示意的。使者只说三日后朝廷会派人前来商谈,并留了一封信。
三皇子的亲笔信。
苏宗主接过信拆开来,读了内容后瞬间变了脸色。苏然见他表情不对,立刻询问信的内容。
苏宗主将信递给了她。
只见信上只有了了几句话。
——“本王并非阴阳师,却赢得了比武招亲。你可知,这是何故?”
是了,虽然是皇子身份,但对于阴阳师来说不过是凡人一个。他是怎样赢了一群阴阳师的?
当时他没有和苏然比试,也是隐藏实力,不让苏然清楚能否战胜自己。
苏宗主看罢信件,似乎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阴阳师之上,还有仙界,还有魔界。”
“阴阳师对于这些存在而言……真的不值一提。”
“不论他得到哪一方的帮助……”
对于诡生城来说,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仪式的准备,暂停了。
……
三皇子的王府内已经有了一个王妃和几个姬妾,苏然嫁过去后立刻封了夫人。
唯一的夫人。
虽然来的比那几个侍妾晚很多,但身份却算是除王妃外最尊贵的人。
苏然入宫拜见皇帝宫妃时毕恭毕敬,礼数极其周全。朝中人皆道不愧是城主千金,与想象中的乡野村姑完全不同,这举手投足与贵族家的小姐毫无二致。
可一回王府苏然就立刻拉下了脸,所有式神都显出身形来蹲守在她的住所内。三皇子倒也纵容她,允许她不必向正室的王妃请安。
迎娶了诡生城城主之女的三皇子在朝廷中的话语权变得更重了。过了不久皇帝驾崩,于是理所当然的,三皇子登基为帝。
王妃封为皇后,夫人封为贵妃。
成为帝王后,宫里的女人也开始一点点多起来了。成为了贵妃的苏然表现的似乎不再同当时在王府内那般特殊,每日也会去皇后宫中请安。但除此之外她绝对不会离开自己的宫门半步,多了一句话也不讲。后来选秀入宫的嫔妃们都知道,芙蓉宫里的苏贵妃是个及其诡异的怪人。她的宫里有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存在,她仿佛除了名号外几乎不在这后宫之中。但皇帝似乎又极其宠爱她,经常去往芙蓉宫看望。
总而言之,苏贵妃就是那种不必提防却又怠慢不得的存在。
但是一日突然传来了消息,说是云梦一带出现异常,诡生城似乎是被封锁了一样人员无法出入。
又过了一段时间,诡生城被屠城的消息传入后宫。城内碎尸的惨状被描述的绘声绘色,叫人不敢细听。
“听说是邪祟作乱……”
后宫所有人都观察着苏贵妃,但是苏贵妃没有任何变化。她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除了请安外不与任何人打交道。
“这几日宫里的风言风语不少。马上要冬至了,各位姐妹们也该收收那些个心思,准备准备家宴了。”
这一日请安,皇后端坐凤椅,明里暗里警告嫔妃们不要再议论诡生城的事。
“苏贵妃,你也不要过于伤心了。你在这好生的活着,才是对族人们最大的告慰啊。”
苏然略微颔首,“多谢娘娘关心。”
皇后的确是看着颇有中宫的气度。她又叮嘱了一些事情,随后道:“今日就散了吧。”
所有嫔妃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行礼道:“臣妾告退。”
苏然虽为贵妃,身边却是没有贴身伺候的宫女,因而在离开时与其他身后跟着一群奴仆的人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是按照苏然的意思,芙蓉宫里只有一些干必要杂物的奴仆,其余事情都是贵妃亲力亲为。
她不喜欢有人那么唯唯诺诺的跟着。
回到宫里,关上门。偌大的芙蓉宫内,就只剩苏然一个人。她面对着铜镜坐下,伸手抚摸镜子上自己的脸庞。
“是时候……留下继承人了。”
苏然的眼睛突然上挑,莫与非愣了一下。因为此时此刻,苏然仿佛就是在看自己。
“你说是吗,我亲爱的孩子。”
莫与非眨了眨眼。这里是母亲的回忆,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偶然窥视到了这回忆的一点而已。苏然是不可能看得见她的。
“诡生城怎么会消失呢……虽然名字没了,但它只是换了一个形式罢了。”
苏然抚摸着铜镜,眼睛却像是一直在盯着莫与非一样,“毕竟诡生城的主体并非一座城,而是城内居住的……千万个阴阳师们啊。”
莫与非正想着诡生城不是已经被屠城了吗,里面的阴阳师不也应该……
“我窥视到了他们背后的力量。”苏然忽然道。
“那力量的主人……本来应该是最正直的贴近于人的存在,却为了不知名的缘由做着与他们职责背道而驰的事情……实在是……”
“可悲啊。”
“……”
转眼间到了冬至家宴,皇上皇后端坐正位,妃嫔们在下面绕坐了一片,而苏然就坐在最靠前面的位置。
一盘盘饺子端在了皇上与皇后的桌子上,这些饺子并非御膳房所做,而是出自各宫嫔妃之手。
这也真是奇怪,明明就有专人做这些事情,后宫的嫔妃却还是要自己动手。会不会包饺子、擅不擅长做饭,进了这宫里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苏然一言不发,完全不理会嫔妃们与皇上之间的聊天,只顾自己吃自己的。忽然听见皇上道:“这饺子的馅料非常独特,吃起来竟有种独一无二的美味呢。”
皇后笑道:“不知陛下吃了什么馅的饺子,是哪宫的姐妹包的呢?”
皇上仔细抿了抿,“似乎是……莲藕猪肉馅的。”
莲藕。
芙蓉。
云梦。
苏然不答话,继续吃自己的。
皇后笑道:“那定然是苏贵妃包的饺子了。莲藕馅的饺子,当真是稀奇,臣妾也尝尝吧。”
皇后执起筷子,夹起面前的饺子,微微张口咬下一小块,缓慢咀嚼。
“果然是极为独特的体验呢……咳咳咳!”
忽然皇后一口血咳了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嫔妃们乱作一团,皇上连忙去扶她,“你怎么了?快传御医!”
一名嫔妃喊到:“食物有毒,御前侍卫护驾!”
皇后虚弱的抓着皇上的衣袖,“是谁……谁要毒死臣妾……”
苏然虽然是被吓了一跳,但看着皇后咳的血并不多,估计也不至于送命,于是安详的继续吃了起来。
御医赶了过来,将皇后带到偏殿去医治。一会儿消息传了过来,说是鹤顶红中毒。但所幸皇后进食少,暂无生命危险。
“请容许微臣,检查皇后娘娘的饮食。”
御医拿着银针一点一点的测过去,最终在那莲藕馅的饺子里验出了毒。
立刻有嫔妃道:“苏贵妃,你是何居心?”
苏然看了看御医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那个嫔妃,道:“怎么了?”
那嫔妃道:“在你包的饺子里验出了毒,不是你下的毒是谁下的?”
苏然眨了眨眼,似乎是才反应过来。然而她一句话不说,继续低头吃饭。
她正在啃一个鸡腿。
“你!”
皇上见状,所有证据都指向是苏贵妃,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将苏贵妃禁足至芙蓉宫,之后详细审查。”
有侍卫过来要押住苏然,苏然一挥手制止住侍卫的动作:“等一下!”
皇上微微挑眉:“怎么了?”
苏然拿起另一个鸡腿,“让我吃完这个的。”
皇上:“……”
御医:“……”
众嫔妃:“……”
之后苏然不吵也不闹,非常痛快的说就是自己下的毒。可当问及如何下毒时,苏然想了半天,回答的确是令人匪夷所思。
“我是阴阳师,随便挥挥手就能催眠皇后把毒吞下。”
极度敷衍的说法。
怎么看怎么疑点重重。
但是苏然非常不耐烦,也懒得辩解什么。
就在皇后中毒一事还在众说纷纭的时候,中宫又出事了。
皇后宫里的所有宫女太监侍卫都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异兽,横冲直撞毁了一个偏殿,冲入了皇后的寝宫内,差点将皇后拍死。
这可就显而易见了——宫里能驾驭妖兽的,只有苏然了。
最后皇后下了懿旨,将苏贵妃贬为庶人,逐出宫去。
而这时,苏贵妃已有身孕。
……
“人在感觉危机即将到来的时候……会留下自己的后代……吗。”
莫与非淡然一笑,开口道:“所以呢,最后要交给我的,只是一个梦吗。母亲。”
“哎呀,被你看出来了呢。”
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响起,莫与非身边出现了一个青年女子。她身穿一件青色外儒,碧色罗裙高高提起,头上戴着一顶有些褪色的斗笠,腰间悬着一个白色的刺绣着八卦阵的囊袋。
这样的装束显然是阴阳师而非宫中贵妃。莫与非看着面前似乎比自己还要年轻一些的女子,开口道:“啊,是呢。”
莫与非的母亲。
已经死去多年的母亲。
那个女子轻声笑了,道:“已经长这么大了呢。你是姐姐吧?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莫与非道:“我现在的名字,是莫与非。妹妹叫苏雪舞。现在我们都很好。”
女子一副欣慰的表情,拉了拉头上的斗笠,道:“能长这么大真是不容易呢。小非吃了不少苦吧?”
莫与非摆了摆手,“闲聊就不必了。你设置的这个梦,意义是什么?是要告诉我其余伪物的位置好继承他们么?”
女子脸上笑眯眯的表情忽然消失了:“继承?”
莫与非道:“虽然是很麻烦的东西,但你是想让我继承的吧?”
女子面露奇怪神色,摇了摇头:“不是哦,你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做这种事情的。”
“作为女儿,你没有必要继承母亲的意志的。而我留下的所谓‘遗产’,你也没有必须处理他们的义务的。”
莫与非不解,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比如怨恨什么的?”
女子两手一拍,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奥……难道我可爱的女儿是想为我复仇吗?”
莫与非蹙眉:“复仇什么的……”
女子微微一笑,道:“还是那句话,没有必要的。我也不希望我的女儿,要继承着我的怨恨而活下去。”
“我的确是很不高兴啊……但是,这些感情都不能强加在你身上。”
“你虽为我所生,却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拥有自主的意识和人格。附加给你的那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一个人没有资格给另一个人冠上任何期望。”
“这可是阴阳家的戒律呢。”
阴阳家的父母认为孩子是独立于自己的存在,故而不会干涉其成长方向。而皇室的父母认为孩子是自己的延续,必须按照既定的身份绵延不断。这便是阴阳家与皇室的代沟,也注定了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的矛盾。
“你不需要继承我的一切,也没有为我复仇平冤的义务。”
“你就是莫与非,不是别人。”
“作为母亲的我的负遗产,你不需要来处理。”
“就当成是你一件最普通的工作吧。退治掉他们还是择取部分保留,都是你的自由。”
“不需要因为他们曾是我制造出来的而留下什么情分。”
“没有必要。”
莫与非无声的笑了,母亲还真是豁达啊。
“那么,再问一个问题。”莫与非转向她的母亲,开口道:“你离宫应该是突然的事,可这些线索应该是花了很久时间才布置完毕的。为什么能想到作出这些来?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那你留的线索又有什么意义?”
女子道:“哈,因为这是——必然。”
“你一定会来到这里。”
“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这些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莫与非只觉得她说的莫名其妙:“那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必然’?”
女子道:“我,就是知道啊。”
“这是阴阳苏家的血统。而你还有妹妹,身体里同样流着这样的血液。”
忽而狂风起,莫与非被吹的后退了几步,她的头发随风飘扬。“啪”的一声,发簪从她的头发中脱出,被风吹的越来越远。莫与非长发散乱,她伸手抚开遮挡在脸前的头发,只听见那女子道:“我已经死了,这只是我生前留下的一个执念。亲爱的孩子,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莫与非道:“你要走了么?”
女子的身形逐渐透明,笑容越发和煦:“是啊。”
“但是你要记得,只要有你,有你们,诡生城就永远都在。他们,另一方……就永远无可奈何……”
他们?另一方?
“如果你真的好奇,真的想要知道……那也只有这一样东西能给你了……”
“……”
莫与非霍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她黑白相间的裙子和两只有点粗糙的手。
手里不知为什么,握了一本黑色封皮的书。
封面上有四个烫金的字:阴阳苏氏。
莫与非感觉自己好像靠在什么上面,一坐起来,只见陆子彻正坐在她旁边。她的头方才就枕在他的肩上。陆子彻感觉肩膀一轻,转头道:“醒了?”
莫与非揉了揉头,道:“啊,是啊。”
陆子彻站起来,道:“刚刚你突然就往一边歪过去了,我就只能这么扶着你。还有,你的头发怎么散了?”
莫与非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果然发髻什么的已经散了。她道:“刚刚掉梦里面去了。”
陆子彻走到一边窗户那里支开窗子,“你这一觉可是睡了好久。看,天都黑了。”
莫与非站起身来,“走,回去了。”
陆子彻道:“现在回去?”
莫与非点了点头。
两人拉开大门向外走,却看见芙蓉宫上空不知被什么东西遮住了,黑压压的密不透风。莫与非眼眸一厉:“行啊,还做足准备了呢。”
陆子彻一看整个封死的芙蓉宫气的大骂:“这干什么呢?”
莫与非沉着脸色,上次她坐着刹羽从一堆侍卫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所以这次瑕烯把整个芙蓉宫上下左右全部围上,让她再不能出去。陆子彻御剑而起冲到顶上,一拳砸上去发出震天响声。
忽然大门打开,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瑕烯和一群带刀侍卫就涌了进来闭上了大门。
一个小太监拿起诏书就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潢演派,延绵不绝。其德有嘉,以彰其荣。兹尔莫与非,实乃朕之胞妹,流落民间,温正恭良,珩璜有则,礼教夙娴,慈心向善,深得朕心。今认祖归宗,赐名瑕惢,册为云蓉公主,钦此!”
莫与非挑起下巴,皮笑肉不笑道:“圣旨都下来了呢……这个顶,造价不小吧?”
瑕烯笑道:“这是当年苏贵妃自己弄的,所有宫殿之中只有芙蓉宫有这种装置。”
莫与非点点头:“行,你们厉害。”
“当”的一声,陆子彻一剑刺向地面。瑕烯一惊,莫与非笑道:“皇宫乃真龙天子所居之地,常人靠近自然难以轻易离开。然而……人魈与此地,则大有不同。”
瑕烯看到一个阵法从这二人脚下展开,光芒闪耀。只听莫与非道:“人魈那污浊诡秘之气,将皇族的至阳至刚之气扰乱打破……自然,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那么再见了,我亲爱的……兄长陛下。”
光华自阵法之中流淌而出,包绕住两人的身体,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