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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执子之手的爱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黄城开始下雪。作为一个北方作者,跑到没有暖气的南方写小说,真是有些自作自受。我最近写文改风格了,不再写嘻嘻哈哈的搞笑文,而转写苦情戏了。我给新文起了个名字叫《驯养》。我将心里头所有的痛苦全都虐到了女主角身上,一不高兴我就让她为爱卖身,一上火了就让她父母双亡,最后用男主角的口吻写到他如何偷偷爱护女主角的番外时,不知怎么的,我竟然写哭了。

春节前几天,李善军的太太抱着孩子回城外的娘家了。我闲来没事,跟着李善军去黄城文化站看露天台子上演的越剧。曲子是很美好的,演员也很卖力,就是天气实在太冷,观众寥寥无几。我们俩本来坐在第一排,回头一看,全部观众就剩我俩。我们俩也想走,可又觉得对不起那几个出来混饭吃的小姑娘,所以缩着脖子看了半天,快要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

李善军很仗义地把围脖取了下来,围在我脖子上,我想摘下来还给他,他一推,大男人地说道:“我身子骨好得很。你们女人不能随便冻着,要跟我老婆似的,一到变天的时候就头痛,那就惨了。”

回来的路上,雪下得越来越大。我收到了杜文诺莫名其妙的一条短信:冉冉,你这丫头最近写的文是要哭死我啊。你心里苦我知道的。要不是那时我意气用事,把录音传上去,也不会发生那么一大堆狗血的事情。既然是由我引起的,那就由我来解决吧。

我当她因为怀孕而抽风呢,所以也没理她。

到了旅馆门口,我便看见半年未见的季泽清穿着一身黑色的妮子大衣,傻傻地坐在旅馆大堂里,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离季泽研告诉我真相也有半年了,我的心也趋于平静。以前我会以爱的名义直着腰板说,豪门我也嫁,乞丐我也嫁;现在我不会这么说了,乞丐我可以嫁,可豪门是万万嫁不得的。理智地想,我们俩再相爱,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怕我会害了他,他怕他会害了我,我们之间的问题早已是无解的了。

倒是李善军先反应过来,他一眼认出了季泽清,兴奋地迎了上去道:“呀,这是季泽清吧?大雪天的,来看母校啊?学校早就关门啦。两年前我碰上纪晴冉,她也是这么被学校大门关出门外,被我捞了回来的。怎么样,在这住下啦?”

李善军一见到新客人,话格外的多。季泽清站起来,看到李善军的时候表情一愣,尴尬地跟他说道:“我就过来看看,过会儿就走。”

我还从没见过季泽清这么没有底气地跟别人说过话,简直比他结巴时还要心虚。

李善军说道:“你想走也走不了啊,这么大的雪,路肯定封了。即便不封路,也是很危险的。”

季泽清坚持说道:“我还是试试看吧。”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我拉住他,说道:“开玩笑呢。黄城的路要是结了冰,那就是鬼见愁。你还是住这儿吧。”

李善军在旁边帮腔,说道:“对啊,咱这儿房间多得很。你随便挑一间住?”

季泽清看了看我拉住他袖子的手,想了想,说道:“那就叨扰一晚上。”

李善军热情好客,一听季泽清住下了,立马张罗开了。不一会儿厨房就响起咚咚咚的响声,大概是在剁肉饼呢。旅馆的客人一般都是到黄城做药草生意的商人,现在年关了,商人都回家过年了,现在空荡荡的旅馆就剩我和李善军。看这雪下的阵势,估计李善军的太太今晚是回不来了。

在这里常住,李善军夫妇一直待我很好,我一直过意不去,所以写文写到瓶颈的时候,我也会帮他们打打下手。所以我熟门熟路地拿出水壶和水杯,给季泽清倒了一杯开水,说道:“今天天冷,喝口水暖暖胃吧。”

季泽清接过来,喝了一口后,就把水杯抱在了手里。

我问:“你怎么来了?”

他低着头,说道:“哦——赶过来办户口的。”

“你不是M市的人吗?为什么要办户口?”

他愣住了,说道:“是——是替我朋友办的。”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推荐我到黄城来读书的朋友。”

我点头:“那办完了吗?”

他说道:“办完了。”说完,他打量了一下旅馆大堂,问道:“这里生意好吗?”

我说:“还行。在黄城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又问:“还写小说呢?”

“嗯,赚点零花钱,也打发打发时间。”

“叫什么名字?我去看看。”他抬眉问道。

我很想抚上他好看的眉,但也只是想想,说道:“闹着玩的,有什么好看的。你不看过《跪着爱》了吗?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了。你就看那本吧。”

他笑着说道:“那你可别写出更大的动静来了。就那篇小说,把大家折腾得可不轻。”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这么多悲欢离合,竟然是一本小说引起的。这本小说的价值实在是太高了。

我也陪着笑:“不会,我学乖了。连出版小说合同需要的真名,我用的都是李善军的名字。”

他扭头看向我,眉毛渐渐低垂下来,竟一时无话。

我以为他会对我的出版感兴趣,没想到他沉默不语了,我只好尴尬地站起来,趴在大堂的窗沿上,大声喊:“李善军,你别跟平时那样大鱼大肉地喂我啊。季泽清的胃不好,弄点清淡的。”

季泽清看了看我,说道:“平时都是他做饭?”

“嗯,老板兼伙夫。做菜还行,就是油腻了些。”

“李善军就是那个跪搓衣板的人吧?”

我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季泽清看着我,淡淡地道:“你不是说你有个想嫁的人,他为你做饭,送你花,上交所有的钱,还在你生气时,跪搓衣板么?”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编过这么一个谎话。虽然我确实是以李善军为原型说的,可这误会可真大了。

我想解释,可又觉得揭穿自己撒的谎言很丢脸。何况我跟季泽清本没有未来,如果他能因为我有男朋友而忘了我,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只好避重就轻地说道:“他确实是跪搓衣板的那位……”

季泽清喝了口水,忽然说道:“你刚才对着窗户喊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在黄城高中的时候,你也是站在凳子上喊我。阿土就在旁边叫唤,然后你就把一堆脏衣服塞给了我。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别人洗衣服呢。”

说到这个,季泽清的表情又生动起来。我说道:“阿土还在寺庙里待着呢,还升级做爸爸了。”

“是吗?还是他动作比较快。”季泽清说道。

我被他发酸的语气逗得发笑:“你怎么还跟狗计较啊?”

他回头说道:“那可不?过了年,我都29了,三十而立,我还什么都没有呢。”

我说道:“慢慢就会有的。文诺和王奎都能结婚生孩子,还有什么能让人不相信爱情的呢?”

他盯着水杯里的水,说道:“爱情?你当时说你爱惨了的样子我还记得呢,可你离开了冯佳柏,却和别人重新找到第二春了,我以为第一顺位怎么着也该是我吧。”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我道:“我开玩笑的。我是说,你经历过那么多,还能再次找到你爱的人,这很励志。我该向你学习。”

我说:“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如果你结婚,我会送一个很大的红包,用我一本小说的版费。”

他说道:“那你结婚了,我该送你什么?”

我想了想,说道:“你还是送我一束鲜花吧。这么多年,除了给我送吃的,你也就给我买了几束花,还搁在你公寓里枯萎了。不过我真心喜欢那首诗。”

他说道:“我更喜欢你写的那首。”

说着他就背起来: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心似沙漏,岁月如瓶,沉淀下来只剩下一首诗。

李善军走过来说道:“你们两位诗人,就别背酸文啦。来,尝尝我做的酸菜肉片吧。”

我们被他领到餐桌旁,没一会儿的功夫,李善军已经做了四五道菜了。

黄城没暖气,刚才进屋一直没脱外套,现在吃饭想轻便些,便把外套脱了,这才发现,脖子上还是李善军的围脖,我解了下来,还给了李善军,说道:“谢谢。”

还完之后,又觉得在外人眼里会不会觉得暧昧,偷偷看了眼季泽清,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淡淡地坐在座椅上。

因为天气冷,李善军开了一瓶黄酒,给每个人倒了一碗。我问季泽清,他的胃不好,喝酒有没有问题。季泽清说没关系,喝一点点,不伤身。

然后李善军在吃饭过程中大谈特谈。我怀疑他当初不是咱黄城高中的篮球队长,而是C城一中每逢升旗仪式就一直叨叨不停的政教主任了。

季泽清一直很安静,间或夹几根青菜什么的。

李善军喝得越来越多,最后醉醺醺地抱着我的肩膀,说道:“纪晴冉啊,你知道吗?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气节!可是我动不动就跑到院子里去跪搓衣板,一跪就跪大半夜,不管外面打雷还是下雨呢,就得让我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你说,我一个开旅馆的人,关键时刻连块遮风挡雨的瓦片都没有,我孬啊!”

我尴尬地将李善军往边上推了推,可李善军是哭上瘾了:“好,你让我送花,我就送呗。但你非要让我给你买什么黑玫瑰!咱这小山城,哪里有什么黑玫瑰啊?结果我买了朵粉玫瑰,往上面泼墨水,才算是交差了。你说娶个媳妇不是受罪么!”

我其实有些想发笑,我不知道李善军竟然这么有创意,这也能蒙蔽过关?!

季泽清冷冷地看了李善军一眼,端起杯子来慢慢喝了口水。他很有分寸,一如他平时的理智,碗里的黄酒他都没怎么动。

我跟李善军耐着性子说道:“你再扯有的没的,小心又跪搓衣板啊。这大雪天的,要跪在外面,够你喝一壶的。”

李善军的头立刻低了下来,嚷道:“老婆,我错了,我不敢了,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犯了。你是咱家的指挥枪,你指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让我向东我绝不向西。”

嚷了几句,他就栽在桌子上了,任我怎么推他,他也只是哼哼,醒不过来了。

季泽清放下水杯,微笑着跟我说道:“他很怕你?”

我摇摇头:“他怎么会怕我?”要怕也是怕他的老婆。

他说道:“没想到你还挺有御夫之术的。这么一比较,之前你对我真是太客气了。”

我嬉笑着道:“看完之后,现在还心有余悸吧?是不是特别庆幸自己当时英明神武的决定?”

他偏着头,眸色深沉地说:“我挺羡慕的。被老婆管,是一种幸福。男人只要经历过对他不闻不问的女人,都会觉得被管着才会有安全感。”

“我之前对你不闻不问吗?我那天不是跟你做了一个深度访问么?”

“可你从来没有像对他那样,提过稀奇古怪的小要求。诸如黑玫瑰什么的。”原来他喜欢的是李善军老婆那样作的女人……

“黑玫瑰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说道。

“那你可以提五彩玫瑰啊。”他说道。

我想了想,说道:“太折腾你了。那还得泼好多种颜色的墨水呢。要想有五彩玫瑰,我找几样不同花色的玫瑰做成一束不就行了。”

季泽清柔柔地看着我:“你看,你对我就是这么客气。”

我那是心疼你!

旅馆所有的钥匙都是锁进钱箱里的。我没有钱箱钥匙,即便有,我也不会轻易动别人家钱箱,毕竟钱这个东西,实在是太敏感了。我看着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李善军,一筹莫展。

季泽清说道:“房间在哪里?我扶他过去。”

我只好把他领到我的房间,说道:“你放这里吧。”

季泽清把笨重的李善军扶进屋,擦了擦汗,看了一圈房间,沉默了。过了会儿说道:“你们住一起?我看见你的笔记本了。”

我胡乱地说着:“也没有,唉也算是吧,其实,也不是。唉……”

他没有耐心听我说完,问道:“那你给我开个房间吧。多少钱一晚?”

“钱倒不是个问题,关键是房间钥匙被锁进钱箱里了。我没有钱箱钥匙,只有李善军有。”

季泽清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是说,他每个月给你上交钱,然后你把钱锁起来,再把钥匙给李善军?为什么?”

“啊……”我真没想到季泽清的商场头脑这么清晰,一下子把握住经济命脉的事情了。我想了半天,道:“这……这可能跟情趣有关……”

季泽清看了我好久,才蔫蔫地道:“行吧,我都不知道你现在想法这么离奇了。也许我从来没和别人谈过恋爱,不知道情趣这个东西,该是什么样的。”

我脸滚烫滚烫,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转着话题道:“那这样行不行?你跟李善军睡床。反正我写小说经常通宵,要不我在旁边看会书得了。”

季泽清一口拒绝。

我说:“黄城太冷了,也不能让李善军睡地板啊。”

季泽清反问道:“你都让人家大雪天跪外面了,怎么就不能睡地板了?”

我无话可说了。难道我现在找老板娘商量一下?

季泽清又问:“这里有多余的被子吗?”

我点头,从柜子里翻出两床备用的被子。季泽清把一床垫在地板上,一床铺在上面,说道:“你就这么睡吧。”

“那你呢?”

他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既然住在一起,为什么不弄张双人床,这样我也能和李善军挤一挤。这也是情趣,是吗?!”

我被他说得更是无地自容了,但我坚持让他睡地板,而我趴在桌子上写写稿件就行。

季泽清说:“你要是趴桌子,那我也趴桌子。我不喜欢看你熬夜。”

我被逼得没办法,说:“那咱一块儿躺地板吧,反正也不是没一起躺过。”

季泽清看了看李善军,回头看我:“这……这不太好吧?以前是以前,现在你新欢旧爱的,要是明天李善军醒过来……”

我彻底恼了,今天这觉还睡不睡了?我说道:“你别管了。什么新欢旧爱。明儿个李善军要是说什么,让他接着去外面跪着去,行了吧?放心吧,人家不会打你的。”

说着我把被子一掀,就躺了进去。季泽清犹豫了一下,也躺了进来。

因为是单人被,两人凑在一床被子上,还真有些拥挤。我只好侧过身,背对着季泽清,闭上眼睛装睡。

过了很久,身后没有了动静,我悄悄爬起了床,坐在写字台边,插进了U盘,开始续写《跪着爱,躺着爱》。今天季泽清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很多感觉又回来了,趁他在,我多写点,省得将来忘记。

我刚写了几行,季泽清坐在地上问我:“写什么呢?”

我忙把U盘一把,扔进抽屉道:“没什么,我把你吵醒了?”

季泽清指了指李善军,说道:“是他让我没法睡着。”

此刻的李善军鼾声如雷,我无奈地耸耸肩,说道:“要不你把他拖外面雪地里去吧。我也没办法了。”

季泽清说道:“你下来躺会儿吧。你要不习惯,我出去走走。”

我说道:“出去走走?做腊肉呢?”

季泽清苦口婆心地说着:“熬夜伤身,你下来吧。”

我被他一劝,只好又重新躺到地上。这一次季泽清躺得离我老远,整床单人被下就剩我一个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终是舍不得。我把他拉了过来,他还想往旁边蹭,我一把抱住他,靠在他的肩上说道:“别动了。就跟在黄城高中的宿舍一样。那时也是单人床,咱也不是睡得好好的吗?”

季泽清就不动了。我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满足。这两年来,我时时在回味这样的时刻,今晚重温了一遍,很快便入了梦。

季泽清可能走了很远的路,或者他也和我一样,喜欢和习惯了和我相拥入睡,他也很快睡着。我们俩就跟以前一样,四肢绕在一起,睡得安稳,直到李善军大声的喷嚏把我们吵醒了。

他惊慌地看着我们,指着我们道:“你——你们——”

季泽清像做错事的孩子,说道:“昨天晚上没有钥匙,我没有地方睡,所以……”

李善军还是结巴着说:“那——那你们刚才抱——抱在一起——”

李善军的思想一直很保守,他很讨厌未婚同居的人,为此他不接待没有结婚证而又想住在一个房间的异性朋友入住。现在他睁眼看到我和季泽清睡在一起,难怪会震惊成这个样子。

我说道:“你昨天醉得要死,还是季泽清帮你扛起来的。你那叫一个重,季泽清为了你差点闪了腰。”李善军的弱点在于强烈的报恩心态。我这么一说,李善军的重心一下子转移,立刻说道:“那——那真是对不住了,我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我笑道:“那不好说,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我给季泽清扫了个眼色,他就乖乖地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带他去盥洗室洗脸刷牙。这里没有24小时热水,现在就我一个客人,集成的大功率热水器已经关了,平时洗脸之类的用水全靠暖水壶。

我把热水兑好,试了试水温,把毛巾递给他。

季泽清接过来,突然问我:“纪晴冉,你生活得这么艰苦,甘心吗?”

我说道:“以前读黄城高中时,我也不是这么过的?”

他说:“那不一样,那时是客人状态,你待一段时间就会离开的。可现在,你在这里定居下来了,会想念外面的世界吗?”

我说道:“会啊,我可想坐好车,住好房,有一大堆人伺候我,一个人给我喂饭,另一个人给我捏脚。谁说不想那是装逼呢。可是,那不是我能受得起的。我平民老百姓,过这种清贫日子,也该知足了。”

简单地吃完早饭,李善军又拉着季泽清说一堆感谢的话,快到中午的时候,季泽清说时间差不多了,雪也停了,趁天晴,他得赶紧走了。

李善军还在热情的客气,他摆了摆手,说道:“李善军,好好照顾纪晴冉。你比我幸运很多,要珍惜。要是辜负了她,可不是跪搓衣板那么简单的。”

他又看了看我,脸色一片宁静,他说道:“你额头上的疤快褪干净了,也是时候让所有的事情抹去了。纪晴冉,再见。”

上次我跟他说:“季泽清,再见。”他终于姗姗来迟地回了我:“纪晴冉,再见。”

然后他就出门了。我趴在门框上,看着他黑色的妮子大衣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慢慢变小,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我想,我和季泽清之间隔了两年的省略号,终于在今天划上了句号。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真不知道接下去该靠什么生活下去了。

等我抬头时,老板娘回来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一袋鸡蛋,进来时就喊:“老公,你赶紧过来帮我一把。妈呀累死我了。昨儿晚上回不来,我可着急了,就怕你忘记把顶棚的防水布盖一盖。我家那边雪下得忒大,我妈那里电话线都被压断了,手机也没信号,这倒霉天儿!害我一大早就赶紧回来了。老公,老公,跟你说话呢,你在哪儿啊?”

说着老板娘就进了过道里,我转身准备上楼,眼角忽然扫过一丝黑影,回头一看,季泽清凉凉地站在门口,脸上说不出是愤怒高兴还是其它。

我急忙跑过去说:“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了?”

季泽清说道:“忘了你了。”

“瞎说什么呢?怎么回来了,要是没什么事就赶紧走吧。这天说变就变的,万一再下雪,你就又出不了山了。”

季泽清看着我,说道:“我刚才碰到了一对母子。她们是到这里来了吧?”

“没有啊,哪里有母子?”

季泽清指了指路上的脚印,说道:“喏,我沿着脚印过来的。”

我说道:“那是别的客人的。”

季泽清娓娓地说道:“哦,是吗?其实我本来都走远了,走到一半忽然觉得那个小孩长得好眼熟啊,好似在哪里刚刚见过。我走啊走啊的,我就想起来了。那个小孩不就是小了很多号的李善军吗?我连忙追了过来,老远地就听有人在喊老公、老公,纪晴冉,是你在喊吗?”

“是——是啊,可不就是我在喊。”我胡乱地说着。

季泽清说道:“我就觉得你是在喊我,所以我索性就进来找你了。你喊我干嘛?”

我无力地说道:“顶棚的防水布不知道盖没盖……”

季泽清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容还没完全绽放,他又忽然板着脸大声地教训我:“纪晴冉,你可真有胆子!你是在记者会上编故事还没过瘾,接着又来跟我说故事来了?!看着我被你骗得晕头转向,你心里是不是挺美的?你是真觉得我大老远地是过来办户口来了?昨晚大半夜地,杜文诺跟我说你要跟别人结婚了,只给了我一个地址,什么也没多透露。我连夜紧赶慢赶在大雪封路前到了这里,在路上我还一直不敢相信你真的会跟别人结婚,一看到这个别人是李善军,我还真被你唬过去了。要不是路上碰见李善军的孩子,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活在你的谎言里了。纪晴冉,我真想……真想揍你一顿不可,你这孩子办事怎么这么毛,这么让人不安生呢?!”

我抚着额头,奈奈地看他。

老板娘从过道上走了出来。季泽清撇下我,直接走向她,边掏钱包边说道:“麻烦给我开个房间,要住她隔壁那屋。这是我的证件。”

我跳起来,说道:“老板娘,你别听他的,他今天就走。大过年的,干嘛让外地人在这住着呢。”

老板娘古怪地看着我,又看着他:“你们倆认识?”

季泽清说道:“老板娘,我和她还有李善军是高中同学。我昨晚上也住在这里,只不过昨晚你不在,纪晴冉和李善军招待的我。纪晴冉对你们的生意很上心,举手投足间都有老板娘的风采——”

没等他说完,我立刻扑过去说:“老板娘,你赶紧给他钥匙,赶紧的。”季泽清这个人渣,昨晚我伪装成老板娘的事不能被老板娘知道,所以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要住我隔壁!

老板娘热情地说道:“哟,都是同学啊,那还客气什么,想住哪间就哪间。不过纪晴冉隔壁的那个房间网线有点问题,要不给你换成豪华房吧?”

豪华房可是带有独立卫生间的!老板娘见人下菜碟,同样是李善军的同学,老板娘对他的接待规格要高好多。

季泽清说道:“不用,我去她那儿蹭一蹭就行。对了,不好意思,你们结婚时,我没来参加你们的婚礼。这次出门,我没带多少现金,下回过来,我一定送个大红包。”

老板娘立马满脸堆笑地说道:“你太客气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大家都是同学,没那么多讲究。”

外面的太阳有些偏斜了,阳光懒懒地透过窗户洒进来,季泽清在阳光中笑得灿烂,他说道:“老板娘,等我找到取款机,我一定送到。你和李善军结婚,是我见过那么多场婚姻里,最让我舒心的了。”

季泽清一扫昨晚的阴郁,整个人好似直接从一部哀伤的默片转成了一部轻喜剧。他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朝气四射,青春蓬勃,一点都没有奔三男人的影子。此时,他欢快地和老板娘打着趣儿说着话,老板娘被逗得咯咯直笑。一会儿的功夫,老板娘就给他单独开小灶,做了碗牛肉卤面,吃得季泽清神清气爽。一想到老老实实惟命是从的李善军此时正在补防水,而奸诈狡猾的季泽清只用了几句话就换来这般大爷的礼遇,不由让人感叹世道的不公。出来混,真是靠一张脸和两瓣嘴的……

季泽清的胃口一向很小,可这次居然把老板娘做的一海碗面全都吃完,连口汤都没剩。我看了看他的肚皮,一点起伏的变化都没有。真不知道他把面吃到哪里去了。他要是跟李善军那样,有个啤酒肚,好歹还能让人觉得世间公平。季泽清清清凉凉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为了某人,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我先赶紧去泡个澡,再拿出精神战斗。”

老板娘听闻,追过来说道:“你先等等,我把热水器打开了。等过个半小时再洗啊。要是时间不够洗到后来就凉了。你要想泡澡啊,去豪华房喽,反正现在也空着,来,把钥匙拿着,上楼左拐第一间房就是。临湖房,可以边泡澡边看湖上雪景。远道而来,累着了吧?慢慢泡……”

季泽清斜着眼看了我一眼,下巴勾了勾,处心积虑地向我炫耀自己在少妇中间的人气。丫真是个小白脸儿,居然接过老板娘的钥匙颠颠地上楼了。走到转角那里,看我还恨恨地看他,得意地用一种恶作剧的口吻跟我说:“你羡慕啊?那一块上来泡吧,我没意见……”

季泽清一旦贱起来,那是可以忽略他骨头的重量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善军看见季泽清又出现了,依旧拉着他的手激动得絮叨了很久。季泽清听得兴致盎然,虽然话不多,但说得颇为积极,说话主题也很是多样,让李善军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更是喋喋不休,直到老板娘一记河东狮吼,才让李善军闭上了嘴。

吃饭气氛一直很融洽。季泽清问他们关于我住这儿的两年时间里发生的趣事,李善军夫妇喝着酒,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争先恐后地踊跃爆料我的糗事,季泽清一直微笑地听着,时不时地瞟我一眼。最后李善军说high了,说道:“哎呀,话又说回来了,纪晴冉虽然做的不靠谱的事让火车拉也拉不完,可是在黄城她也是个名人啊。毕竟是大城市来的人,还是个作家,长么也长得很好看——至少过得去吧,所以到我们旅馆里说亲的人也不少。还有那些住在我们旅馆的商人,他们是见过大世面的,都夸纪晴冉有气质,是吧,老婆?”

李善军还算上道,知道在太太面前夸别的女人,要征求一下太太的意见。

结了婚的女人,都恨不得身边的女人一夜之间都变成已婚状态。老板娘醉意朦胧地说道:“是,是有气质的。那天那谁,哦,童老板就是这么说的,说我们纪晴冉的眉梢勾人。”

我第一次听说还有用眉梢勾人的,这夸人夸得真有创意……季泽清看着我,似是在看我的眉梢到底有没有勾人的条件,看着看着,他浅浅地笑开了。

老板娘似是要把我所有没谱的情事都统统翻出来,她红着脸,挥舞着筷子说道:“我跟童老板说了的,让他卖了草药之后,赶紧过来提亲,不然过期不候。人家马老板都跟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来打听纪晴冉到底有没有心上人了。我跟他说了,人家有心上人的,她眉梢的气质就是她心上人给弄出来的。都是女人嘛,一看就知道对方有没有故事,心里有没有放不下的人,日子过得开不开心。我看她过得很不如意啊,老一个人跑到湖边坐着,我怕她要跳湖,让老公留点心眼儿。她还算好,每次坐上半个钟头就回来。可每次回来,眼睛都是红红的。唉,说句难听点的,死了丈夫也不过如此了。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这样遭罪哦。想跟她聊聊,她又装得很乐呵的样子,打哈哈就过去了,让人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我低着头,想着这两年我过得还算平静,却不知在他人眼里,我仍是这么悲催。我很不喜欢女人顾影自怜,可偏偏我又是这么做的。

季泽清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掌心有我留恋的温暖,我没甩开他,夹了口菜没说话。后来,李善军夫妇喝得一塌糊涂,好在老板娘腰上系着他们主卧钥匙,我可不想大冬天的连续两天睡地板了。

睡到半夜,季泽清急匆匆地来敲我门。他说他需要发一封紧急邮件,可他的手机连不上网,想借一下我的笔记本和网线。我睡得迷迷糊糊,就打开门,输了笔记本开机密码,让他慢慢用,本来想等他用完的,不知不觉又倒头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季泽清眨巴着眼睛正对着我。我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问怎么了。他一把抱住我,说:“纪晴冉,我们复婚吧。”

我心里一软,“复婚”这次在我舌尖转了快两年,从M市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复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词语了,以至于我看见季泽清傻傻地坐在旅馆大堂时,我都偷偷地将复婚这个念头在心里百转千回过了。可他妹妹的警告声还在耳边回荡,我实在没有胆量再去毁他一次,只好给自己柔软的心包上硬硬的壳,说道:“你中邪了啊?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吗?我可吃够了那个婚姻的苦,你要想结婚,那就找别人去吧。”

季泽清抱着我的手一点都没放松,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就知道你嘴硬,你是个骗子高手,骗了我一次又一次。这次,我是不会再上当了。纪晴冉,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这么告诉你,也没有在离婚前鼓起勇气跟你提,那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对我没有信心,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如果我知道你也这般喜欢我,我肯定会拼命找到你。我怎么舍得让你在没有我的地方难过?”

我的身子僵住了。此刻是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因为下了雪,外面早已是亮堂堂的一片。楼下传来豆腐店老板的叫卖声。鼻子尖是豆浆独有的清香。和前几天每天醒来的样子没有差别。

我傻傻地想,如果这是梦,那就让它一直做下去吧。我不想醒来,我不想在现实中对季泽清说不。我明明这么期盼这样动人的情话,可是却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内心,说伤害他更伤害我自己的恶毒语言?

季泽清的手松开了,他往后靠了靠,把他光洁的额头顶在我脑门上,说道:“你这孩子怎么没动静了?说你也喜欢我啊,笨蛋。”

我清醒过来,那个美好的梦被掷进了湖里,留给我的是沉重忧伤的现实。

我推开他说道:“你胡说什么呢?你喜欢我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喜欢的人是冯佳柏。你不是一直都知道这一点的吗?我为了他,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委屈都能忍。这辈子我就这样交待了。你要是认为我故意撒谎说我有男朋友是对你别有用心,那你真是自作多情了。我不过是讨厌跟你这种人再有纠缠而已。既没孩子,也没共同事业,谁愿意跟前夫有瓜葛啊?这里又湿又冷,不适合你这样的人呆。你要想度假,近的上海南,远的上新西兰。可别在这里呆着了。”

他歪着头看我,也不气恼:“我不走。你不喜欢我,老板娘喜欢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呆在这里。”

我气得不行,从床上爬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指着鼻子对他道:“季泽清,你别来劲了,你要不走,我走。反正我一个人,到哪里都方便,不像你背着这么大一个壳,想逃都没地方逃去。”

“你怎么知道我背了个大壳啊?你从哪里听说的?我不就是一个开帕萨特的小官吗?”季泽清看着我,目光促狭。他现在是一坨湿湿的面粉,任你揉搓,他也没脾气,你还惹一手的粘腻。

“我——开帕萨特对我来说就是大壳,你有意见吗?我讨厌死你的帕萨特了!我就喜欢两个轮子的!我品味独特,风格另类,你管得着吗?”

“那冯佳柏也开四个轮子啊,品味独特,风格另类的你为什么喜欢?”

我被他一时堵住,只好犯浑道:“除了冯佳柏,我就喜欢秃头跛脚啤酒肚的男人,我就是活得剑走偏锋。季泽清,你肯定没机会了,你还是回去勾引别的女人吧。她们长得好看,身材玲珑,脾气温婉,厨艺精湛,能在各方面满足你的需求……”

季泽清打断我:“我在她们面前没需求。”

我下巴掉地上:“你……你不举啊……”难怪他跟我同床共枕这么多次,我都能这么安心,女人的直觉真是很灵的。上天终于公平一次了……

季泽清的脸都煞白了,全身散发出一股戾气。

我张口结舌地说道:“我之前说你性无能,是——是随便——随便说说的。”忽然我脑中闪过一个不好的事件,又歪着头问他:“不是上回我踢的吧?季——季泽清,对——对不起啊,我没想到这么严重,那——那怎么办?”

季泽清站了起来,他一把拎起我,把我甩在床上。我惊恐地说道:“你——你干嘛?你不能怪我啊这事儿。我没想到——”

我的话就停在那里了。季泽清拿着一双袜子,正往我通红的脚上套。他一边套一边叹气,说道:“纪晴冉,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拼命把我推给别的女人,你就能开心吗?还是你在记恨我这两年没来找你?你还记得在M市的拉面馆,我叮嘱你,不许你找别的男人,让你乖乖等着我吗?我以为你会听话,可我真傻,你这孩子从来没听我话。你突然不见了,音讯全无,我以为是我爸对你不利,幸好杜文诺透露说你活得很好,我才没干什么蠢事。后来我又恢复理智了,为了让我爸放心,我没敢发动人找你,只是在默默地等待时机。”

他帮我穿完袜子,又两手捂着我的脚丫子,继续说道:“你销声匿迹的这两年,我一个人独守C城苦苦煎熬,内心就像是被人入室抢劫了一样,狼藉得要命。我一想你,就去看宣传片片花上的你,后来我不满足了,就去看记者会上你的样子。那真是饮鸩止渴。本来我是一直有自信把你从冯佳柏那里抢过来的,可是看到你在记者会上信誓旦旦地说爱他,不惜为他牺牲自己的名节,又联想起你在签离婚协议书时说爱惨了的样子,我忽然就没有信心了,我不知道我花了这么多心血,换回我自由,等我找到你时,我该说什么了,你要是一直痴恋着冯佳柏,那我做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杜文诺结婚时,我在路上看见你,我心里有多紧张你肯定都想象不到。我连看你的勇气都没有,就怕我一眨眼,你又消失了。可是你说你有男朋友了,还对你很好,我又很生气很绝望,你怎么可能放下了冯佳柏,去找别人了?还跟别人结婚?那我算什么呢?你知道前天晚上,我看着李善军说老婆长老婆短的时候,我有多想杀了他吗?你明明是我的老婆!可是你说他好,说你享受这样清贫的生活,我以为你被冯佳柏打击后,终于把世事看穿了。与其让你孤身一人独自伤心,还不如放你跟别的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我的脚被他捂得暖烘烘的。血液从脚尖倒回到心脏,全身便温暖起来。此刻的季泽清似是一个孩童,受了莫大的委屈,拉着我将他的辛酸和难过一字一句地讲给我听。每个字都浸润着沉重的情感,一下一下地敲进我的心里。我跟着也觉得心酸和难过。我怎么忍心扔下他一个人?

我的泪不小心盈出了眼眶。我赶紧抹了一把,说道:“你说那么多也没用。你没自信了,那刚好去别的女人那里找回来好了。干嘛在同一个地方摔倒那么多次?你是打算在坑里躺倒不起了吗?”

他说:“所以才需要你写《跪着爱,躺着爱》啊。”

我一听,立刻警觉起来,说道:“什么——什么《跪着爱,躺着爱》?”

季泽清摊开手掌心,上面有一个蓝色的小方片,正是我装小说的U盘。他指了指U盘,说道:“里面有篇小说,叫《跪着爱,躺着爱》啊。”

我故作镇定地说:“你怎么拿出来的?我明明放在抽屉里的。”

“可是你昨晚抽屉没锁……”

我说:“U盘是有密码的,文章也是有密码的。”

季泽清说道:“纪晴冉,我们设计密码时的心意是相通的。”

我沉默了,U盘密码是我们离婚的日子,小说密码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我以为这个密码天衣无缝,我防了所有人,却没防住最应该防的那个。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小说是小说——你不能全信的——”

季泽清神情温柔地看着我,像是刚生完孩子的母亲看向呱呱坠地的婴儿一般,满足而自豪。他说道:“我昨天晚上通宵看完了。纪晴冉,你知道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吗?我有好几次都想把你叫醒,可你睡得太沉了,我没舍得。你的小说要比你的嘴真实多了,幸好有你的小说,不然我真是要等到地老天荒去了,如果在晚年才知道真相,我死都不能瞑目。”说完后,他又摸着我的头说道,“对不起,我之前一直没有感觉出来你喜欢我,才会让你在这里苦苦等我。”

“谁——谁等你了?”

“那老板娘说你经常去湖边哭,你不就是想我了吗?纪晴冉,相爱本来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躲得跟逃瘟疫一样?”

我垂下眼,诚实地说道:“既然你看了这篇小说,就知道我们俩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你是季氏集团的太子爷,我是名声狼藉的社会败类,你的父亲,你的家庭,你的股东们都不可能容忍我们在一起。”

他没理我的话,拉着我站起来,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被他一路牵着,上了黄城高中的后山。现在冰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小风一吹,积雪就簌簌地往下掉。

季泽清被我带到之前他冬泳过的小水滩。我不知道他的用意,狐疑地看着他。

他站在一片花白的背景中,像是一株郁郁葱葱的绿植,夺人眼球。他指着水滩说道:“纪晴冉,那时我在这边滑冰,冰层裂了,我掉了下去。我伤了手,你留了疤,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他对我笑了笑,然后迅速地跑向了冰面,一路滑过去。他黑色的皮鞋在冰面上打转,我看得心惊胆颤,说道:“你干嘛啊?你回来,别再栽下去了,大冷天的,你想被冰水冻死啊!”

他自由地张开双臂,在冰面上不断飞舞,然后他转头对我说道:“纪晴冉,你看见了吗?气温在变低,这里的冰层在变厚,态势跟前几年早已经不一样。六年前,我在这里摔倒过一次,可并不意味着六年后我仍然会摔倒。如果因为害怕失败,而放弃了尝试和努力,那你永远享受不到我此刻的快乐。”

他看着我,像是看他生命中的一团火。他说:“季氏集团的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它已经在往好的一面发展了,我会为了你坚持。纪晴冉,你什么都不用想,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地爱我,听见了没?”

他的声音似是从琴键上流出来,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不管发出回响。他说得掷地有声,又是极尽温柔。之前我如同被人蒙上了双眼,迷失在一片黑森林里,那般仓皇不安又孤独绝望。可是,我终于触到了一双手,等到了一个人,他跟我说别怕,他来带我走出重重的迷茫。除了握紧这双手,抱紧这个人,难道我还有别的办法?

后来,我依旧住在黄城,季泽清回到C城去了。他一回去就变得很忙,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我打一个电话。每个电话都以“季太太”开始,以“我爱你”结束。我还不太习惯跟他说爱这个字,不过他很有耐心,一直没逼我。

初夏的时候,杜文诺的女儿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我连忙回C城看她。幸好孩子长得像她,我希望她不要女大十八变,因为我怕她变成她爸爸那样。

杜文诺抱着孩子说道:“那天我没放心,估摸着季泽清差不多到你这里了,才敢给你发短信。你说,我做了那么多年对不起你的事儿,是不是终于做对了一件?”

我浅笑。我和季泽清的事情只有她一人知道,她这次很有眼力见儿地没有告诉季泽研,少了不少麻烦。

她嘿嘿地贼笑:“那天我去找季泽清,跟她说你要跟一个男人结婚了。感觉像是我说了句‘一二三木头人’,接着他就不动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二,眼珠子都冻住了。想当初他在我面前温文尔雅,左一句名画又一句名曲的应付样儿,再对比他傻不拉几的神情,我心里那叫一个开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所以说,女人都是小心眼,千万别惹这种每月流血七天也不死的生物。

我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季泽清穿了件粉色的T恤等我。年纪越大,他越是装嫩。都是奔三的人了,却跟在黄城高中时没什么差别。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偏偏饶过了他。

他蹬着一辆单车,懒洋洋地看着我。

我说:“你的帕萨特呢?”

“你不是喜欢两个轮子的么?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他侧着身子,露出一截柔长的脖颈。

我说道:“我现在改口味了。轮子越多越好。波音747,18个轮子最合我心意了。”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咱公司还没有向航空事业发展的计划。你要真喜欢,咱买些轮子,DIY辆超长款的碰碰车,你高兴了,就开着它上街,也很拉风。”

我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竟觉得非常可行。

他问:“你带户口本了没?”

我说:“证件我都放酒店了,干嘛?”

他说:“太好了,那咱不用去M市那么麻烦了。难得你出一趟远门,咱趁民政局还没下班,赶紧拿上户口本去登记吧。”

我说:“那多不好。你都没求婚。”

他满脸不悦地说道:“你那时逼我结婚时,跟我求婚了没?”

我瘪瘪嘴,只好坐在他单车后面,回酒店拿上了证件,去了趟C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走了两圈,碰上了一个拉面馆,进去吃了两大碗牛肉拉面,算是合伙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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