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卫清歌还未醒来,便听见门外步履匆匆,她揉了揉惺忪的眼,忽然笑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未曾睡过这样好的觉了。
她起身穿了衣衫,忽然想起了昨夜卫邙的话,便坐到梳妆镜前看着自己的这张脸。
再过不久,这脸上原先的伤口会再次裂开,她就会变成一个丑陋的女子。真到那时也好,至少不会再被卫天利用美色了。
至于杀人……也许开始的时候她不习惯,可时间久了,终究能够做到麻木不仁的。当年卫邙连杀一只野兔都要抖半天,现在不也是杀了很多的人么?
她这么想着,一遍遍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她只是选择了一种最难的路,却也是对娘亲最好的。
她正出着神,忽然听见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远至进,朝自己的屋子走来,因是练武的缘故,她很早便练就了听脚步声识人的本事。她眯了眯眸,这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是卫天,他怎会来这儿?
卫天做事一向令卫清歌找不到头绪,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在梳妆镜前她细细的描着眉,又在唇上涂了胭脂,静静坐等卫天进来。
卫天打开门的瞬间,见卫清歌坐在梳妆镜前微微笑着,他上前查看她的面颊,关切道:“可有觉得不舒服?”
卫清歌正欲开口回她,忽见薛夫人神色紧张,对着她笑道:“娘,清歌可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何故这般紧张?”
薛夫人捏着帕子,半晌才道:“老爷说你生了病,昨天我还打了你,你有没有事?”
生了病?卫清歌心里笑道,卫天倒是会找理由让娘安心,这下她算有借口回卫府了。
果然如她所料,不到片刻,薛夫人又道:“你也不用再瞒着娘了,什么时候病好了再回来,我一直在这等你。”
卫清歌看着薛夫人,又看向卫天,轻声道:“娘,我不着急走的,还可以多陪你待几天。”
语毕,她又看向卫天,别有意味道:“我这一回卫府,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娘,爹待我视如己出,早就让我来看娘了。可是因我生着病,所以一直耽搁着,如今既是来了必是要安心住几天才甘心。”
卫清歌已将话说的这样圆满,卫天只笑了笑,伸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声色沉稳道:“清歌这孩子念亲厉害,她这病一时半刻也好不了,我又给她带了药,能稳住一阵子。”
薛夫人喜上眉梢,对卫天她心存感恩,卫天在她面前又照顾清歌有加,她连连谢了几声,见卫天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只为关心卫清歌病情,她这个做亲娘的,竟不如一个干爹做得好。再看向卫清歌,她神色满是歉意。
清歌俏皮眨了眨眼,笑道:“娘,我又想吃你做的菜了。”
薛夫人道:“好,好。我这就去给你做。”
说罢此话,薛夫人拄着拐杖,缓缓朝膳房的方向走去。身后有侍女紧跟其后,有侍女上前要搀扶,只听薛夫人开口道:“老身自己走便好,为自己女儿做些吃的,还是能自己走的。”
薛夫人的话远远传到卫清歌耳边,她垂下眸子,嘴角微微扬起。这世上能真心待自己的,怕是只有娘了。
卫清歌忽然看见小几上摆放着一盒胭脂粉,觉得盒子她有些熟悉,遂拿起来细细看。
这一看才发现,这胭脂竟是当年她送娘亲的。她闭上了眸子缓了片刻,才将胭脂盒又放至原处。
她有多想念娘亲,娘亲就有多想念她。十年光景十年思念,那该有多苦。
她不敢再想下去,转过身看向卫天道:“爹。”
卫天微微颔首。
此时夫人不在,卫天又恢复成往日不苟言笑,他坐在椅子上,轻轻叩了扣桌子。
卫清歌知他这是要喝茶了,上前将云雾茶仔细沏好,递了上去。
卫天接过茶,慢慢抿了一口:“卫家的女儿里,就你泡的茶最香。”
卫清歌道:“是爹抬爱了。”
卫天放下茶,看着卫清歌绝美的容颜,叹了声:“还好来的及时,这么美的脸,若真是毁,未免太过可惜。”
卫清歌紧抿着嘴角,垂首沉默。
卫天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器小瓶,递给她道:“每日早、中、晚敷在脸上三次,三日后便会绝了隐患。”
卫清歌接过瓶子,忽道:“爹,这次幸好有你在,我才逃过毁容这一劫,可下次呢?我若是处处针对她便也罢了,明明我处处躲着她,为何她还要跟我过不去?”
卫清歌性子一向冷淡,与卫天相谈甚少。此话落,卫天竟是多看了她几眼。心道:以为她是个能成气候的,原来也是藏不住心事的人。
这番沉不住气,日后在宫中又怎能成得大器?
卫清歌此举虽令卫邙有诸多不满,他却依旧压了心思道:“我也未曾料到青莲会胆大至此,若不是她看我时神色躲闪,我也不会问出她下药之事,昨夜我已将她关了禁闭。”
卫天说完此话,卫清歌忽然笑出了声,她看向卫天道:“爹,您只是关了她的禁闭,可她却要毁掉您辛苦培养十年的棋子。我处处忍她让她,可她却一门心思要置我于死地。”
卫清歌让他最满意的地方,是她从来喜怒不形于色。
在他看来,只有无哀无乐的女子才能助他成就大业。
他向来觉得卫清歌是他最得意的棋子,可现在……他有些不悦了:“那依你之见?”
卫清歌双膝跪地,拜向卫天:“爹,您在十年前就教导清歌,亲手足,同师门,在对方没有对自己下杀机前万万不可动手,就算下了杀机,我也要向您请示,经您同意我才可以动手杀之,如今青莲多次对我下杀机,又见我能化险为夷,便要毁我容貌。爹,我请示要……”
卫天猛地一拍桌子,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想杀了青莲!”
卫天没想到卫清歌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看来卫清歌是太高估自己了。
失了最好的棋子,他虽会痛心,却仍可以再花些时间培养。但卫青莲是自己的亲女儿,他现在还不至于为了棋子而失去女儿。他目光如箭,冰冷看向卫清歌道:“你以为天下有真正的公平?若要公平,首先要看清自己的身份。你曾经一无所有穷困潦倒,现在却荣华富贵,你如今被外面人尊称一声‘二小姐’,连西荷地位都要在你之下,这些都是谁给你的?可现在你还想的更多,贪得无厌的下场,你应该知道是什么。”
卫天一旦动怒,甚少有人会不怕他。卫清歌依旧跪拜在原地,朝他又扣了三首。
卫天眯眸看向卫清歌,三叩首是何含义他再清楚不过。在他的规矩里,三叩首意味着恩断义绝。
他心里冷笑,以为离了天子脚下,她就有本事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卫清歌好似未曾看见卫天眸子里的冷意:“清歌将您当作亲爹,您给的任务清歌总是想方设法去成,哪怕事后才知您早已另有安排,也绝无半分埋怨。清歌一心为您效忠,得来的却是杀身之祸。也是今天您这番话让清歌明白,清歌哪怕付出再多,在您心中始终无法像青莲那般亲近。清歌这叩首之后,与您的父女情意将不再存在,只将您当作救命恩人,您说得对,确实是清歌想要的太多……”
卫清歌抬起头来时,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卫天神色微变,未曾料到卫清歌会将他看的这样重要。
他确实如卫清歌所说,只将她当作一颗对他有利的棋子。可棋子对他的感情越重要,他越是更有利可图。他故作叹息,俯身扶起她,宽慰道:“若不将你当作女儿,我又何苦培育你十年之久。”
卫天欲要伸手将她凌乱的发理顺,她却轻轻撇开了头。
以往卫天要这般做,卫清歌眸子里总是藏着喜悦。他细细想了想,青莲近日来确实对卫清歌做的过分了。卫清歌既然对他仍有感情,他便要好好利用,他轻轻拍了拍她肩:“你不是一直想多探望几次薛夫人吗,以后每月看一次可好?”
卫清歌不可思议看向他,似是在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她这般表情,卫天便知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继而笑道:“青莲虽比你年长几岁,却心智不够成熟。她不过是看着我对你照顾有加,故而心生嫉妒,回去后,我当着你的面狠狠罚她,你看可好?”
卫清歌心知能让她每月看望一次娘亲,已是卫天做出的最大让步,她不会傻到将惩罚卫青莲的话当成真话,遂开口道:“清歌也绝非要挑拨离间,只是知道爹还疼着清歌便好。谢谢爹答应清歌常来看望娘亲。”
卫天笑道:“傻孩子。”
卫清歌还欲再言,却见卫邙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卫邙的目光在卫清歌身上看了一眼,很快就移开了,对着卫天恭敬道:“爹,饭已备好。”
卫天点点头,又问问卫清歌:“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卫清歌道:“好多了。”
许是卫天顾虑薛夫人在卫清歌心中地位,是以去膳房的路上走得很慢。
卫邙走在卫清歌的左侧,见她心事重,目光沉了几分。
薛夫人站在膳房门口,见到卫天这一行人,早早的朝他们迎了过来。
卫清歌忙上前将她扶住,轻声道:“都是自家人,娘怎还亲自来迎在里面等着便是了。”
薛夫人知卫天位高权重,该有的礼节必是要尽到,她看向清歌道:“老爷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莫说是在这里等,就是去十里外的地方迎他都不为过。”
“薛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待清歌视如己出,又怎会在意那些繁文礼节。”卫天说着这话,故作生气之态。
薛夫人见卫天对卫清歌关爱有加,看向卫天时满面感激。
卫清歌看着薛夫人的神色,便知卫天戏已做的足够,她笑着将母亲搀着进了膳房。
用膳时,卫天宛如慈父,对薛夫人谈及卫清歌这十年来生活的事,薛夫人面色渐渐有了笑容,她一直以为清歌活的不好,当她得知清歌在卫府是因为有了病,担心自己知道后会伤心,故而与她十年不见。她摸了摸清歌的头:“娘错怪你了。”
清歌并不回她,只拿着筷子不停的给众人布菜。娘亲并不是愚昧的人,她说的越多破绽越多,其实只要将前因后果穿起来,并不难发现其中蹊跷。若她当真有病在身,又怎么会可能快马加鞭的奔波数里呢。
对于卫清歌的沉默,薛夫人只当她身子不好、精神不佳,不仅没有置气反而主动为她布菜。
卫邙见此,也动手为卫清歌布了菜。
不过片刻,卫清歌的碗里已布满了菜,今日她吃得太多,可看着薛夫人满是关心,只好又逼着自己吃了几口。
膳毕,薛夫人便赶卫清歌回去休息,如今生病已是离开此地最好的借口,卫清歌只有继续装下去,她只好慢腾腾的往回走。
卫邙想了想,终究还是与卫清歌一道离开。
卫清歌皱了皱眉,不愿与卫邙靠的太近,正欲找借口让他离远点,忽然听见卫天在自己身后道:“清歌生了病,你跟过去做什么,打扰她休息?”
卫邙脚步顿了一顿,很快回道:“清歌最近身子虚弱,我在旁跟着总是好的。万一她要是摔倒,我也能扶一把。”
在卫邙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卫清歌就知道他说谎话的本事有多厉害,曾经她想下山游玩,师门管教甚严,可他总有办法带着自己一起下山。从前对他的谎言,她心里有的全都是温暖。可现在有的,却只是冷笑。
因为她知道,他们此刻的关心都是假的,不过都是在娘亲面前做戏罢了。
换做其他人在卫清歌面前演戏,卫清歌都不会这样厌恶,唯独面对卫邙。
卫邙的变化就像是扎在她心底的一根刺,让她生生的疼。看着卫邙故作关心的模样,她很快将视线瞥向了别处。
卫邙看不到卫清歌眼中的厌恶,上前欲要扶着卫清歌,卫清歌不动声色的避开,卫邙眸色瞬间沉了几分,捏住她的手腕顺势点了穴道,她只觉浑身被抽去了力气,就要朝地上倒下去。卫邙及时将她扶住,看向卫天道:“爹,清歌身子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了。”
卫天面色未变,只点了点头。
薛夫人见卫清歌方才还好端端的,只不过瞬间就虚弱至此,面色紧张不已,脚步还未朝卫清歌走去,卫天在一旁宽慰道:“邙儿与清歌自小一起长大,对她的病情也十分了解,放心交给他吧。”
卫天已是开口,薛夫人只好开口道:“我去给她做些甜点,小时候她病了总是要吃一些的。”
薛夫人失神有往膳房走去。
卫天脸色阴沉,看着卫邙扶着卫清歌慢慢走远。卫邙甚少违背自己命令,可刚才他明知自己不愿让他与卫清歌有过多往来,却偏偏要与自己逆着来。
卫清歌由着卫邙扶着她走了很远,直到进了屋子后她才道:“解了我的穴。”
卫邙将她扶上床榻,看着她因置气而微红的面颊,微微有些失魂:“你多久没给过我好脸色了。”
卫清歌抬眸砍去,卫邙眸子尽是失落,她不禁愣了片刻,呢喃道:“大哥……”
自从卫清歌回了卫府,卫邙便再未听到她喊那一声大哥了,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心中有万般顾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将她的穴道解开。
卫清歌一得了自由,立刻坐起了身子拉住卫邙的手,急切地问:“大哥,你还是我那个大哥,对不对?”
卫邙满面温柔,对她微笑。
那个笑,令卫清歌心间渐渐温暖。
突然地,卫邙又沉下了面色,不冷不热道:“作为卫家的棋子,你从未察觉,你想要的太多吗?”
卫清歌的心慢慢变凉。只觉才有的春暖花开变成了万丈寒冰,她问:“大哥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卫邙冷冷笑着,将她一把推在床上,逼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语气阴狠道:“你与爹的话,我在院子里听得一清二楚,我以为你只是想要自保,却没想到,你还存着要害青莲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活够了?”
卫清歌忽然明白了,卫邙坚持要送自己回来,并非是念着过去的兄妹情分。他是为了卫青莲而来。
若按照从前,卫清歌心中定是万分难过,可现在她却只觉得心如死灰。曾经她以为,卫邙与卫天是不同的,可现在她才明白,无论她做得有多好,无论过去他们的兄妹情分有多重要,可只要到了卫青莲的身上,那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卫清歌看着凶煞的卫邙良久,慢慢开了口:“我命格低贱,看得清自己身份,我与爹那番说辞,只不过是想让爹可怜可怜我,让我多看几次娘。”
卫邙松开捏住她胳膊的手,在自己衣衫上擦了擦,似是对她的碰触都令他感到肮脏。他冷声道:“我是青莲的大哥,自是向着她说话,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对她有心思,否则就算爹能饶你,我也会让你生不如死。”
卫邙似乎不愿与卫清歌多待片刻,此话落,便转身欲走,然而才迈出了门,便听见卫清歌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传来:“从今往后,我再不信你,无论今后你在我面前作何模样,我只当曾经的你死了。”
卫邙忽地转过身,对她道:“你不过卫家一枚棋子,有何资格在我面前提及信不信,我要你做什么事,你只管做便好。”
卫邙出了门,将门狠狠地关上。
卫清歌坐在床上,想着卫邙离去的话,在故乡洪涝之时她失去了亲爹,在卫府她失去了娘亲的陪伴,如今在这里她失去了大哥。
卫清歌啊卫清歌,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竟是如此待你。
院内,卫邙看见了卫天,他掩去方才的滔天怒意,对着卫天恭敬道:“爹!”
“青莲虽是你的妹妹,可清歌也是,你对她怎能这般刻薄?”卫天故作不悦,看向卫邙道。
卫邙沉声道:“卫清歌仗着的疼爱,已是不把青莲放在眼里,她武功比青莲高,心机也比青莲深,您不要听信她的三言两语。今日若不把话说明,她日后若对青莲不利,可就为时晚矣。”
卫天疑惑道:“你们曾经不是关系很好吗,在山上习武时,她可将你当作除了薛夫人之外唯一的亲人。”
卫邙面不改色:“在山上那几年她总要缠着我,师父又暗中交代过,要在武艺上多加照顾她,我只将她当作卫家的棋子。她将我当作亲大哥,才会为卫家更好的做事。”
“你一直这么看待她的?”卫天似是不信卫邙的话,复又问道。
卫邙不假思索地点头确定,见卫天的视线一直看向自己的身后。他转过头去看,竟然看见卫清歌站在门口,她面色苍白,如受重创。想必那番话全叫她听了去。
卫清歌神色哀痛,久久看着卫邙,而后转身,将门缓缓关上。
卫清歌浑身瘫软,倚门想着卫邙的话,原来那些记忆都是假的,她以为他对自己也有过亲情,却原来从一开始就带着别有目的。
从今日起,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卫邙看着紧闭的门,又看向卫天道:“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方才话被她听见了。”
卫天叹了一声:“清歌性子冷,能与你走得近实属不易,你今日叫她伤了心,她必是要恨你在心的。”
卫天似是对卫邙的所作所为并不赞同,却不再多言,只摇了摇头,朝院子外走去。
卫邙院子伫立里良久,藏于衣袖的手轻轻摸着在香山捡起的那串铃铛手链。
忽然起风了。
叮铃、叮铃……
铃铛声清脆悦耳。
卫邙闭上眸子,往事浮现在眼前。
“清歌的美貌,是此生我见过最漂亮的。”彼时他正年少,站在河畔,看着采野花的卫清歌。
“大哥也是清歌见过最好的男子。”卫清歌笑着将五颜六色的花捧到他眼前,一脸讨好的笑:“大哥对清歌这样好,清歌把这些花都给你。”
卫清歌不喜胭脂水粉,偏爱鲜花。卫邙用衣袖擦去她因采花而沁出的细汗,愉悦道:“清歌既然送了大哥鲜花,大哥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卫清歌眨着水灵的眸子好奇的看着他,见他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了铃铛手链,立刻抢过来戴在手上,笑道:“真好看,清歌要一辈子戴着。”
那笑声伴随着铃铛声,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这些年过去,他一直忘不掉她拿着手链笑得知足的模样。
其实他太解卫清歌了,你对她好一分,她要还你十分……
她曾经待他这样好,他却要亲手将其毁之。
从此后,忆往昔,他只能以沉默,以叹息。
正午十分,卫清歌坐在梳妆镜前,小心翼翼涂抹将卫天送来的药,药粉令她钻心的疼,她拔下发簪狠狠咬住,继续上药。
待药涂好后,她浑身已是被汗水湿透。
半个时辰过后,她将多余的药粉擦干净。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肤色竟是比之前的更是好了。
她不禁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真是滑如绸缎。
门外敲门声想起,她藏好药瓶后虚弱应了一声。
薛夫人端着精致的甜点进来,见她扶着面颊略有沉思,即刻走上前询问缘由。卫清歌只将症状都推到病情上,薛夫人见卫清歌这般无力的模样,即刻上线询问缘由。
卫清歌自然不会说出实情,只将症状都推到病上。
薛夫人见卫清歌虚弱无力,以为她随时都要西去,怕自己难过的样子会让卫清歌心中更痛,遂将甜点放在卫清歌跟前,与她面对面而坐,故作轻松的说着这些年自己的生活,来使卫清歌分心。
卫清歌怎会不知薛夫人心中所想,却没有打断她的絮絮叨叨。知道她在此地仍粗茶淡饭,因是腿脚不便不能下田耕作,便在繁重做秀活儿,再让侍女拿到不远的集市去卖。这十年来,她仍旧过着十年前的生活。
卫清歌为薛夫人这些年来的一沉不变感到心疼,她在卫家做事,自是希望娘亲能过得好的,她伸手握住薛夫人的手道:“娘,清歌不要您活的这么辛苦,您这样清歌心里不好受。”
薛夫人一门心思都在卫清歌的病上,自是她说什么,她便应了什么。
见状,卫清歌连忙让薛夫人以后不准拼命刺绣养活自己,不准她一个人拄着拐杖……薛夫人纵有万般不乐意,却知她所有的不准都是为了她。遂笑道:“我还没垂垂老矣,你便对我指手画脚,若我成了老骨头,你岂不是要上了天。”
卫清歌见薛夫人肯与她说玩笑话,便知她是原谅自己了。虽然这是因为薛夫人以为病入膏肓,可是她心里就是觉得开心。她依偎在薛夫人怀里道:“真想一辈子都不要跟你分开……”
薛夫人知卫清歌来这里很快便要离开,她不能因为自己而让卫清歌的病得不到救治。她努力掩住心中的那抹不舍,笑骂道:“你这点出息,娘还指着你有朝一日能富贵荣华,将娘接回故里呢。”
卫清歌深知薛夫人只是说这话让她宽心,也不再开口多言,只怕说的越多,离别的时候越是伤感。
接连几日,薛夫人都与卫清歌同吃同住,薛夫人坐在院子里刺绣时,卫清歌便在她身旁歪着头看她做女红、薛夫人若是在花圃里浇花,卫清歌便拎着木桶在一旁帮她。薛夫人好几次赶她回去休息,她说什么都不肯,就是要在陪着她。
也许是卫天特意让她们多待在一起,这几天,只有在用膳时,卫清歌才能看见二人的身影。
基于此,薛夫人对卫天的印象愈加的好,常常在卫清歌面前提起卫天,让卫清歌回了卫府后找机会报答卫天。卫清歌笑着点头应允,看着薛夫人对卫天先前还满心防备,此刻却全盘信任,她心中顿时放心不少。
这样便好,哪怕她自己活得再累,只要娘亲活的快乐便好。
其实装病这一说,确实是卫天给自己最好的结局了,倘若哪一天她没有完成任务而死于非命,薛夫人会认为她病死异乡。对来说,这便是最美满的事。
在府上住了五日后,卫天在用膳时看了眼卫清歌,却又欲言又止。薛夫人见卫天有些吞吐,急道:“老爷有话直说便是,可是跟清歌有关。”
此话正中卫天下怀,卫天叹了一声道:“那日我来得急,清歌所用的药乃是府上大夫专门配置,大夫只配了五天的量,今日若是再不走,怕清歌……”
卫天似是不忍再说下去,看向薛夫人,满眼时愧疚之色。
只见薛夫人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侍女上前捡起筷子,正欲添一双新筷,却被薛夫人拦下。
卫清歌抬眸看向薛夫人,轻声道:“娘,您不吃了?”
“既然你要走,娘也要准备一番。你们先吃,不必等我。”薛夫人微微一笑,转而出了屋子。
薛夫人方一离开,卫天便开口道:“清歌,你莫要怪爹……”
“我知道。”卫清道,“两日后是选秀之日,清歌没忘。”
卫天不再多言,只给卫清歌布菜。
卫清歌低头看着碗里的菜,都是她喜欢的,她笑道:“谢谢爹。”
卫邙也动手给卫清歌夹了青菜,卫清歌却是一口也不吃。
卫邙面色很不好看,冷声问:“我夹的菜莫不是有毒,吃了能要了你的命?”
卫清歌淡淡说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不喜欢?卫邙看着她对自己这般冷漠,心中十分不快。跟她在山上生活了十年,他怎么会不知她的喜好。他啪的一声将筷子扔在桌子上,起身离去。
卫天微微皱了皱眉,却未说任何话。
这一餐,卫清歌吃的很慢,可即便再慢,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饭毕,卫清歌站在院子里看着花圃里的花儿,这几日,她跟薛夫人一起伺弄它们,如今这些花儿大朵大朵的,开的十分鲜艳。
卫清歌走上前,轻轻摘了一朵,放在鼻间嗅了嗅。
这一离去,怕要很久之后才能再来了。
薛夫人红着眼眶,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拿来,看见卫清歌低着头沉思的模样,她背着卫清歌,伸手擦去眼角的泪,再转过头时已是笑容满面。她将包袱递给卫清歌:“给你做了几件衣裳,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卫清歌接过包袱,已是无法开口,只使劲儿的点着头。卫天站在门口,看着这对母女话别,笑着开口道:“等清歌身子好些,再回来看薛夫人便是,怎还像再也见不到似的。”
薛夫人自知卫天权高位重,能在此等候卫清歌已是她们大的造化,卫清歌可以任性留在院子里与她细细话别,可卫天在朝中有很多事要做,思及此,她也笑道:“可不是,我越活越糊涂了,快走吧,我在这等着你回家。”
卫清歌便明白,这次她必须要走了。
临别前,她又看了薛夫人好几眼,而后头也不回离去。
卫清歌一离开宅子,卫天便也跟着离开。
卫邙看着薛夫人目光不舍,终究还是道:“薛姨放心,我与清歌同在府上,不会让她吃亏的。”
薛夫人对卫邙的记忆仍是停留在十年之前,那时候卫邙确实对清歌十分照顾。薛夫人看了看四周,见无一人在场,她偷偷将一张纸塞给卫邙,小声道:“看在你对清歌照顾有加地份上,我将我听到的说给你听。”
卫邙拿着叠好的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看了一眼薛夫人,内心几度挣扎,这才道:“宅子里的仆人、侍女对你可好?”
薛夫人笑着点头:“好,一切都好。你快走吧,你爹跟清歌还在等你呢。”
薛夫人话方落下,只听门外传来一声马嘶。
卫邙知道,这是卫天在催促自己,他将纸迅速塞进自己衣袖中,低声道:“我寻个合适的日子,调派一些我的侍女伺候您可好?这几日在您这儿小住,见宅子里的这些下人手脚不麻利……”
门外马不住长嘶,薛夫人也看出了一些门道,担心若是此刻再不回去,卫清歌的病得不到及时救治,遂未曾细想卫邙这番话出自何意,连连点头让他快些离开。
卫邙见薛夫人答应下来,才转身离开。
待卫邙一上了马车,只听车夫驾的一声,壮马扬起马蹄哒哒朝东驶去。
薛夫人倚在门栏,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泪水再也忍不住的就落下。
清歌,娘等着你一起再回故里。
“邙儿何时与薛夫人关系如此好了,竟是比清歌还舍不得离开?”卫天看着马车外的风景,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卫邙笑了几声,慢条斯理道:“总要让薛夫人明白,清歌在府上有我这个好大哥,她才能在那里好生安定下来。”
卫邙余光看向卫清歌,见她面色泛白,微微顿了片刻,却见卫天别有意味的目光,又接着道:“只有薛夫人安稳,清歌才能安稳下来,清歌,你说是不是?”
卫清歌紧紧攥着衣角,轻声道:“是。”
卫天低声呵斥:“胡闹,你怎说这些话让清歌伤心,薛夫人是清歌的生母,你难道不该安慰她?”
因卫邙是卫家长子的缘故,卫天甚少在卫清歌面前训斥卫邙,故而卫天训斥卫邙时,叫卫清歌有些诧异,明知卫天此番不过是为了让她知道他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心里却还是有些感动。
其实卫天对她来说,确实是她半个爹,他给了她衣食无忧,让她学了些本事……可在他为自己做这些事时,倘若没有背后的阴谋,那该有多好。
卫清歌轻轻叹了一声,目光移向马车外的景色。
马车一路前行,在翌日清晨到了卫府。
卫清歌进了府,欲回胭脂阁,卫天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卫清歌回身看向卫天,卫天见她神色疲惫,吩咐道:“回去好好休息,今明两日你不用做任何事。”
在卫天没有给卫清歌下达任务时,他会对她多有照顾。在府上,除了卫青莲与卫邙之外,所有对她皆客气有礼,这一切全部都是卫天给的。卫清歌心中十分明白,只道了一声是,便缓缓离开了。
卫天见卫邙亦往住处景林阁走去时,忽地在他身后开口道:“如今你长大了,心思也让我捉摸不透了。”
卫邙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去看他。
卫天自顾自地道:“曾经你喜欢清歌,我不允许。因为清歌终究不是卫家人,也非大户人家,我辛苦培育十年,总是要为卫家做事的。”
卫天说罢此话,卫邙转过身笑道:“爹不是早在我为卫家做第一件事的时候,就说得很明白了么,怎么今儿又提起了?”
卫天眸子里有一丝怒意,却是隐忍道:“因为我没有答应你跟卫清歌的婚事,你就要毁掉我的棋吗?”
卫邙一脸茫然,故作不解:“既然我不能跟她在一起,难道让她彻底厌恶我,这也做错了?曾经她对我依赖万分,使得您心中不快。如今她恨不得离我千里远,怎又让您不快了?”
卫天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却又找不到发怒的理由。卫邙所说确实不错,他不希望卫邙与卫清歌关系亲近,同时又不希望卫邙与卫清歌疏远。倘若卫清歌心里还有卫邙,那势必又会成为她捏住卫清歌的又一弱点。
卫天思了片刻道:“你该知道,清歌是要进宫选秀的,她日后必是妃子。你若招她厌恶,待有朝一日她反击报复,你该怎么办?”
“她就算再有能耐,不是还有爹吗?”卫邙毫不在意,看向卫天又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您总不能让她依赖我,同时又希望我对她毫无感情。我已将清歌当作卫家的棋子,对待棋子,我又怎能对她向从前那般好呢?”
足智多谋的卫天在卫邙说完此话后,竟是半天没有再说话,再三权衡后,心底认同了卫邙的决定。
足智多谋的卫天在卫邙说完后,竟是半天没有再言。心中权衡再三后,认同了卫邙的决定。
卫邙再不看卫天脸上的变幻莫测,自顾自得朝着景林阁走去。
待回了景林阁,他将薛夫人临别前塞给他的纸拿出来,在摇曳的烛火下细细看了又看。
纸上只写了三言两语,却让他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看看这看着,卫邙忽地猛拍了一下桌子,只听一声巨响,桌子竟然裂成了两半。
卫邙在屋子里踱着步子,门外有人敲了敲门,卫邙阴着面色:“进来。”
那人身穿青色绸缎罗衣,一进门来看见被劈开的桌子,颇为紧张道:“爷,可是出事了?”
卫邙见来人是心腹赵猛,便将纸拿给赵猛,赵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将纸放在烛火下点燃,小心问道:“爷,会不会是薛夫人暗中挑拨离间,就算青莲小姐与西荷小姐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您有所不利。毕竟您才是卫家的未来的掌舵人。”
赵猛脑海中映现着娟秀小楷的字迹,里面交代了卫青莲与卫西荷二人私下勾结,欲对卫邙下手。此时兹事体大,他不敢轻信薛夫人。
卫邙摇了摇头:“知道卫青莲为何处处与卫清歌作对,却对卫西荷十分友好吗?”
“难道不是因为她们都是卫大人的女儿么?”赵猛问。
卫邙冷笑两声:“若真是这样,那为何对我也万分提防?”
赵猛半晌无言。
见赵猛半天答不上来,卫邙继续道:“因为卫西荷虽是个没脑子的,却也是卫家三小姐,她卫青莲做不了的事,在背后怂恿卫西荷便也能达到她的目的。薛姨虽离府遥远,可她住的宅子里人员复杂,倒是有卫青莲的人在。”
赵猛面色微变,低声问道:“她意欲何为?”
卫邙眯着眸子,良久叹道:“为了有朝一日,能控制清歌。”
赵猛疑道:“前几日,清歌小姐将青莲小姐打伤,怎不见她在宅子里有所动作?”
“清歌此时正是爹重用之际,青莲不便动手。倘若他日清歌在府上失了势,青莲定会成倍讨还。”卫邙面色沉重。
“那爷的意思……”赵猛问道。
“将月婧派去薛姨身边,适当时候保护薛姨。”
月婧是面上卫青莲身边的贴身侍女,实际上却是为卫邙暗中效力。
卫邙此次陪清歌探母,见宅子里危机四伏,看上去再普通不过仆人侍女,却有卫天跟卫青莲身边的人。薛夫人整日在他们的监视下生活,虽她自身不知有人在暗中窥探,却不会过的多自在。
如今她冒险将消息透漏,日后万一被卫青莲与卫西荷知道,此二人怕是狗急跳墙对薛夫人不利。薛夫人是卫清歌唯一的牵挂,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卫清歌定是活不下去了。
思及此,卫邙闭上了眸子,沉沉叹了一声。
赵猛跟在卫邙身边已有五年载,从未见过卫邙这般疲惫,想到卫邙对卫清歌的心思,当下明白为何要派月婧前去。月婧武艺在他之上,又玲珑聪明。派她去,既能不被卫青莲起了疑心,又能让薛夫人身边有了自己人。
赵猛想到卫清歌近日来对卫邙的厌恶,他忍不住叹道:“就算爷做的再多,清歌小姐又看不到……”
“住口!”不待赵猛将话说完,卫邙迅速打断了他。
赵猛见卫邙满脸怒气,暗知自己说错了话,他低垂着头,站在一旁不敢开口。
“出去吧,我累了。”赵猛跟随卫邙同生共死,卫邙早已拿他当兄弟看待,如今说了重话,心里也过意不去,缓了声道。
赵猛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这时只剩卫邙一人,他又拿出铃铛手链,细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