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才到巴黎不久,就和思特里克兰德碰面了。
我很轻松就在达姆路一所房子的五层楼上租到一小间公寓。又从旧货店买了几件家具装饰了屋子,又和看门人协商好,每天早晨请她帮我煮咖啡,帮我收拾房间。在这之后,我就去找我的朋友戴尔克·施特略夫了。
戴尔克·施特略夫是这样一个人:在想到他时,有人会露出鄙视的笑容,有的则会疑惑地耸耸肩。这都是人们性格的差异所导致的。造物主让他变成一个丑角。虽然他是一个画家,可是却是一个非常不入流的画家。我和他相识于罗马,他那时所画的画儿,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一心推崇平凡庸俗。因为热爱艺术,他的灵魂蠢蠢欲动,他对悬在斯巴尼亚广场贝尼尼式楼梯上的一些画幅进行描摹,完全没发现这些绘画不太真实。他自己画室里的作品要么是农民形象,清一色的留着小胡须、生着大眼睛、头戴尖顶帽,要么是街头顽童,无一例外都是穿着破烂的衣服,可是却非常整洁,再不然就是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这些人物要么站立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要么在蔚蓝的天空下的柏树丛中嬉戏,要么在具有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喷泉边调情,要么在牛车旁边从意大利田野走过。这些人物画得很仔细,几乎可以说是事无巨细,颜色又真实得过了头。如此接近真实的照片,即便是摄影师都拍不出来。在梅迪其别墅居住的一位画家用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画师称呼他。你在看过他的画以后,会觉得莫奈克劳德·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马奈和所有印象派画家的存在都是虚无的。
“我知道自己称不上一个杰出的画家,”他跟我说,“我不是米开朗基罗,可是我有自己的特色。有人要买我的画。我让各种人的家庭里都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你知道,我的画很畅销,荷兰、挪威、瑞典和丹麦都有人找我买画。这些人主要是商人,而且是非常富有的商人。你可能想象不出来,那些国家里的冬天是什么样的,阴冷、绵长。我画中的意大利景象很受他们的欢迎。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意大利就是那个样子的,我没到这里来之前,我想象中的意大利就是那样的。”
在我看来,这是和他如影随形的幻景,这种幻景让他眼花缭乱,把真实的场景屏蔽在外。他把眼前严酷的事实抛到一边,总用充满幻想的眼神注视着一个被浪漫主义的侠盗、漂亮的废墟所填充的意大利。他画的是他理想中的场景,虽然他的理想很低俗、老套、天真,可终归是个理想,而他的性格也因此具有了一种吸引人的特点。
我就是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才不会像别人看戴尔克·施特略夫一样,觉得他只配得到别人的嘲讽。他的一些同行明目张胆地嘲讽他的作品,可是施特略夫赚钱的本事一流,这些人就觉得他的钱就是自己的,从来不多加考虑就动用他的钱。他是个极度慷慨之人,那些生活困顿的人在嘲讽他这么容易就相信他们编造的谎言的同时,又恬不知耻地向他借钱。他是个看重感情的人,可是某种愚蠢的东西却存在于他那极易被人说动的感情中。你在接受他善意的帮助以后,却丝毫不觉得应该谢谢他。找他借钱就如同从小孩手里抢玩具一样,他太好欺负了,以至于你反倒有点鄙视他。我想,如果一个粗心大意的女人把一个里面装满首饰的皮包遗落在车上,一个偷盗技术一流的扒手是会很生气的。还是来说施特略夫吧,造物主让他变成一个滑稽角色的同时,又没有把迟钝的感觉赐给他。他很痛苦人们老是取笑他,不管这种取笑是善意的,还是有意的,可是他却又一直让别人有机会嘲讽他,使人感觉他像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的心灵不停地受到摧残,可是他又是一个那么善良的人,从来不会对他人怀恨在心。哪怕被毒蛇咬了一口,也不知道当作前车之鉴,只要不再疼了,又马上把蛇抱在怀里。他的生活就如同那种满是戏谑的悲剧。他很感激我,因为我从来没有嘲讽过他。他时常向我倾诉他的烦恼。最痛苦的地方在于,他所遭受的这些苦楚总是让人忍俊不禁。他越是用悲惨的语调讲出来,你就越是想笑。
虽然施特略夫身为画家并不算太杰出,可是他的艺术鉴赏力却是一流的,我很喜欢和他一起参观画廊。他有着真实的热情和深刻的评价。施特略夫信奉天主教,他不但真心推崇古典派的绘画大师,也非常同情现代派画家。他擅长把有才能的新人挖掘出来,对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大加褒奖。在我见到的人中,我觉得他的评判是最公正的。和大多数画家相比,他的修养要好得多,也不像他们那样根本不知道其他艺术。相比他对绘画的理解,他对音乐和文学的鉴赏力独树一帜。他的诱导对于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非常宝贵。
我从罗马离开以后,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每间隔两个月,他就会给我写一封长信,而且是用特别奇怪的英语写。我可以真切地见到他说话时那种迫切的神情。在我去巴黎之前,他才和一个英国女人结了婚,定居在蒙玛特尔区一间画室。我们已经四年没有见过面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