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时,我很爱烤鱼。
父母夸我:“邦子真会烤鱼。”我很得意。
尤其是父亲,对我大力赞美:
“你烤出来的鱼就是不一样。”
偶尔失手也不会怪我。
“连你这种高手来烤,都变成这样,可见一定是今天的鱼不好。”父亲如是说。
被一个张口只会骂人、难得褒奖的人这么说,我不禁信以为真。
只要一说要烤鱼,我就会卯起劲去厨房,一个人负责烤全家吃的鱼。
我首先学到,炭炉的生火方式、炭的堆栈方式都会严重影响烤出来的成果。
也发现只要铁网仔细清洗,涂上麻油,鱼就不会沾黏。
我也渐渐懂得,视鱼的种类、季节、油脂多寡而定,火力大小与烧烤时间皆有不同。烤沙丁鱼时,如果把头尾交错排列在铁网上,会烤得特别漂亮,这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当时不像现在有这么多食谱,所以这种事,都是自己从失败中一点一滴学来的。
小小的发现与尝试如果成功了、被夸奖了,就会开心得飞上天。
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是父母的深谋远虑。
父亲,是那种吃饭时如果没有母亲在旁边殷勤伺候,就会老大不高兴的人。可是,偏偏他又特别挑嘴喜欢吃热乎乎的烤鱼。
因此,把我这个长女捧得高高的,让我自愿去烤鱼,实乃一石二鸟之计。想到自己被捧得晕头转向,傻乎乎地卯足劲,还真有点不甘心,不过也因此再也不以烤鱼为苦。
当时,我还学到另一件事。
用心烤鱼时,会非常在意吃鱼者的吃相。
看到收回来的鱼骨,我可以分辨这是爸爸吃的,这是奶奶吃的,这是弟弟吃的。
不知何故,在我家,父亲与弟弟——也就是男子组,特别擅长吃鱼。
我曾在电视上看过毕加索吃鱼的情景。
那是毕加索纪录片的一幕,有头有尾足有三十公分长的鱼,被他用手抓着啃鱼头。
那是他晚年的纪录片,当时应该已年近九十,但那种自然的强悍,不像老人。与其说是人类男性,给人的感觉毋宁像是强大的雄兽。
毕加索的手里,最后只剩下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鱼骨,看似毕加索创作的雕塑品。鱼骨原来如此美丽啊!我暗想,自己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呢。
友人之中有个经营料亭的女老板。
她对上门光顾的某大作家吃鱼的样子赞不绝口。
“吃相极有男子气概。即便是蛳鱼,也是狼吞虎咽大约三口就吃光了。”
蛳鱼是很昂贵的鱼。我心想,和我们这种小心翼翼舍不得吃的人真有云泥之别,同时也很难把那位作家孱弱的体型与优美文雅的文体,和三口就豪迈解决蛳鱼的样子联想到一块。
据说那位作家笑起来也是哈哈哈地极为豪放。
我总觉得他在逞强。
男人,不管做什么举动,终究是男人。哪怕是慢慢挖鱼肉,斯文秀气地吃鱼,或是小声低笑。只要生来是男人不就是男人吗?
生来就是男人,又何必刻意做出男子气概的举动,我如是想。
那位作家在市谷,以女人绝对做不出来、极有男子气概的方式死去时,他那据说很豪迈的吃鱼方式,以及笑法,倏然浮现于我的脑海。
鱼骨如果卡在喉咙,人家教我要吞饭。
把一大坨饭,像要塞进喉咙似的,不嚼就咽下去。
通常这样就能把骨头送下去。
这招也不灵时,祖母会拿象牙筷,像要插进喉头般,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然后,还是吞饭。
最近,不知是不常吃小刺多的鱼还是吃法有进步,已经很少再被鱼骨卡到。总觉得以前那种在昏黄电灯下共进简朴晚餐的情景,与被鱼刺卡到翻白眼的小孩,好像特别搭调。
外国不知是怎样,被卡到时该不会也是吞一坨面包吧。
学生时期,曾在理科教室,骸骨突然倒下。
当时我正在擦地板,不知是谁踢过来的,骸骨就这么迎面猛然倒在我身上。
我吓得尖叫,一脚踢翻洗抹布的水桶,跌坐在地。
现在想想,还真好笑。
每天宰杀的鱼或牛、猪的骨头倒是不怕。尤其是称为肋排的猪排骨,把它烤得焦香,用手抓着啃还吃得特别开心。
烤鸡串也是,全身都能吃,鸡爪或鹌鹑爪也照样用手抓着,一丝肉也不剩地叼在嘴里吃个精光。
可是,与自己拥有同样骨头的人类骸骨很可怕。既然都是人,就算互相拥抱,名副其实地听见彼此骨头的倾轧声,照理说也该高兴,不至于吓得尖叫还一屁股跌坐在地,可是人却害怕人骨。
人为何会害怕人骨。
或许怕的不是骨头,而是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