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里约次日起床,已忘记了前一夜心情的片刻下沉。事实上,临睡前她的心情已做整理,觉得无需皇帝不急急太监的,何苦为别人的人生担忧,人家高远已找到了新目标,自己的人生目标又是什么?
她是不会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问题里。目标这东西,要么有要么没有。她得承认,自己是个没有目标的人。
里约起床第一件事仍然是去开电脑,不,电脑昨晚都没有关,电子邮箱也开着,一切都没变,没有发生奇迹,以为发生的奇迹是幻觉,她现在很怀疑,生活里是否有过于连这个人。她把电脑关了,然后又启动,好像这样可以把可能是技术性的中断给链接。
真无聊,太无聊了!电脑重新打开后的空白信箱简直让她抓狂,骂自己永远无法解恨。转念却有莫名的担忧,电脑里的无声无息不像他的风格,说不定他发心脏病突然死了,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这么想是因为她自己的心脏此时突然不舒服了。
她不假思索写邮件给于连,用简单的英语,有时第二语言更容易表达,“今天天气很好不是吗?忙工作也要注意身体!”
他立刻回信,不像回答她的信,而像回答她心里的疑问:
“我告诉过你,我这些天会很忙,正想给你写邮件,是呀,太阳很亮,不如出来一起吃个饭,去中国城?”
里约气死了,气自己没有沉住气,她回答他:
“饭就不吃了,下午正好要去曼哈顿办点事,可以在中城一带的咖啡馆喝杯咖啡。”
好像只喝咖啡不吃饭就增加了自己的矜持度,她嘲笑自己。
太阳好气温却很低,她已经接受教训,穿了长羽绒外套,内衬中式薄夹袄,夹袄里是黑色全棉套衫,她是仔细挑选贴身穿的黑色全棉衫,以防有时咖啡馆温度太高,夹袄都穿不住。
她让他在五大道五十三街的E线地铁站等她,从她的住处坐E车才三个站就到,他以为她是想去逛那些大牌旗舰店,她否认,于是,他把她带到四十九街的SAKS,纽约昂贵的精品百货店,他说楼上有餐店,可以喝咖啡。
SAKS这样的店,她一个人是不会进来的,就像五大道所有大牌旗舰店,囊中羞怯不好意思被当作贵客,虽然已经看出你并没有实力消费,制服笔挺年轻英俊的店员仍然会举着托盘到你面前,托盘里是斟了鸡尾酒的酒杯,有时托盘里是精致的小点心。三年前,第一次来五大道,这些旗舰店她当然都要光临一下,那时的里约心态比现在放松多了,至少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是因为没有卷入任何情感关系,并且,身边有老练精明的朋友陪着?
电梯到八楼,穿过气派堂皇富丽的大厅,踩着鲜红底色金色花朵红毯,他们被侍应生带到靠窗的室内阳台,这里别致清新,雪白的墙和窗框,衬着红地毯的艳丽,窗外延伸部分摆满绿色植物,不过是个平常下午,客人却不少,古典派的本地老居民。
他们脱了外套坐下,里约的中式夹袄黑色暗花绸缎面料,立领和袖口是橙色面料装饰,在这西式古典空间,改良的中式衣出奇亮眼,中年男侍者过来点单,夸赞里约的衣服漂亮,于连代她说了声谢谢。
他问里约是否吃过饭,里约说吃过了,他说这里的蘑菇浓汤很好喝,应该尝一下,于是点了汤。待侍者离开于连打量里约正要开口,里约抢先说:
“拜托,客气一点,我们很长时间不见!”
于连笑了,像赢了一棋:
“有很长时间吗?我怎么觉得好像才见不久。”
里约只能恨自己笨,不想和他斗嘴,她把头侧向窗外,未料于连拿出数码相机,把这一瞬间的里约表情拍下来,镜头出来的里约被一抹橙色托住的侧影轮廓是模糊的,仿佛正被光线耀眼的背景融化,是抽象的形象,里约要删除,却被于连抢回相机放回口袋。
“你带着相机就为了拍这么奇怪的照片?”
“那倒未必,这是意外收获,我没有整天拿着相机拍东西的习惯,今天是为了作品去拍点东西。”
“拍了什么?给我看看行吗?”
“不行!”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不就像你写剧本,你不会把纸上乱涂的几行字给人看的。”
她点点头,看他变得严肃,她也不再多话。
看他严肃的样子眉毛越发浓了,目光咄咄逼人,有点让人害怕却也性感。你到底要怎样于连?你已经成功了,也许还可以更成功,成功没有止境。但也不用这么焦虑,你严肃的时候也把你的焦虑带出来了,你焦虑什么?你就不是应该坐在这里悠闲着,和那些在这里喝下午茶的古典老人在一个空间吃吃喝喝。你就是一捆干柴一个摩擦就起火,这一把欲火,不是性欲可以包含,欲望也是种类繁多没有止境的。
装汤的盘子像店的气派,盘口深盘边大,随汤送的面包美味,里约撒谎说她吃过饭,现在真相暴露,她涂厚厚的黄油在面包上,吃得津津有味,于连看着她皱眉摇头:
“还说不吃饭,喝这碗汤可以在中国城吃一顿午餐。”
于是里约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自己买单。她放进美国银行的现金还可以过一两个月假如省吃俭用,今天以后,要学高远,不要随便跟人上餐馆咖啡馆,实在缺钱,丈夫,不,是前夫会给她寄钱,他答应的,他们离婚后反而相处得更好,里约瞬间心里各种念头,顺便也想起前夫最近不在上海。
汤盘被撤下后,于连要点咖啡。他这次问了她一下,是普通咖啡还是低因,并指出这里的咖啡一般般,于是她要低因,他便问:
“今天晚上没有活动吗?”
她不解地看着他,没太听懂,他便笑说:
“前两天突然就不喝decaf了,为了晚上派对。”
她一愣,这好像不是前两天,这好像是很久以前,她问他,“今天几号?”
他看看表,说:
“已经六号了,怎么,有什么事?”
她摇摇头。
“跨年也不至于跨一个晚上,两点半电话到你家,你还没有回家。”
他这一提起跨年的事,她突然就明白了。
她看着他,眸子里有火光,也许应该起身就离开,结束在这里也很解恨,可这里是SAKS,这种行为辜负了有年纪的自重的侍者。她看一眼在身边不远、头发三七开抹了摩丝梳得一丝不苟、既谦恭又自持的中年男侍者,有时觉得他们比客人还尊贵,她和侍者的目光对上时,他眸子里是一丝询问,她赶快移开目光,心情就平静了,她回答他:
“晚上的地铁很挤都是慢车,到家差不多两点半,拿钥匙开门听到电话铃……”
“以为去你男朋友家过夜。”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男朋友?”
她问道,既不皱眉也不笑。
“第二天早晨电话你,你没有接。”
“我把电话拔了,广告电话很多,我睡眠不好,睡觉一定拔电话,我不会想到你会打电话,你说过你不喜欢在你老婆身边打电话过来。”
“好吧,我想多了,对不起!”
她不响,向侍者招手要买单。可是侍者把账单交给于连。她去拿账单,于连推开她的手说:
“不要跟我来这一套,除非你告诉我有人在纽约养你。”
说着,他把信用卡塞进放账单的黑皮册里交给侍者。里约的眼圈红了,她咬着嘴唇把眼泪水憋回去,但泪水还是流下来了。于连吃惊:
“我是开玩笑,哪能哭了,像嗲妹妹伐?”
“嗲妹妹”这种称谓早已过时,听起来有点可笑,里约啼笑皆非,他抽出桌上的餐巾纸去给里约擦泪。她从他手里抢过纸巾,擦去眼泪时情绪已经平稳下来。离开SAKS时,他问里约:
“不是要去办事吗?我陪你去!”
里约摇摇头说不去了,先前只是借口,并没有什么事要在曼哈顿办,他说既然来了五大道,他愿意陪她逛一逛,她竟没有拒绝。
纽约冬天四点钟已暮霭沉沉,摩天楼下的街道尖风呼啸,五大道这一段都是旗舰店,走到Tiffany(蒂芬尼)门口,于连说他想进去看看,下个月是他老婆生日,送钻石首饰错不了。里约说,我就不进去了,我去地铁了。于连便说,进去看看何妨,女孩子不都是喜欢来这种地方?里约鼻子哼哼没有理他,径直朝前走,于连追上她的脚步,兀自笑说:
“你傻不傻,进去了说不定也给你买一样首饰。”
里约心里在冷笑,以为给我一件Tiffany小首饰就满足了吗?
是的,里约要的不是礼物,而是比礼物更重的东西,那东西不是于连可以给的,心里却还存着希望似的。
里约庆幸戴着墨镜,他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先前的拒绝是出于自尊,此刻的反应是假装若无其事,如果不想让他看轻自己,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股委屈。
她指着前面的地铁口道:
“我去坐地铁,你忙你的……”
于连却去搂住她的肩膀说要陪她坐地铁。他把她拉进R线车厢,说不如去下城的咖啡室再坐坐。
重新回到风格随意轻松的下城咖啡馆,看到里约脸上有了笑容,于连说:
“我其实想知道我们两人不理不睬可以坚持几天。”
里约的眸子又有火光了:
“你是玩游戏老手吗?”
于连却正色:
“是真话,太接近了不会有好事,比方你去跨年派对,我很不舒服,我知道没有理由阻止你,是的,我不喜欢在家里在老婆都在的房子里给另外的女人电话,但是我还是电话了,你偏偏不在,这就让我明白,这么快就走得近不是好事,应该拉开距离,我不写邮件,没想到你也能挺住,更证实我的怀疑……”
“怀疑什么?怀疑我有男朋友?”里约打断他,“所以你说对了,我们彼此怀疑因为互相不了解,那就坚持下去吧,不要再来往了。”
她生气的脸色却让于连变得轻快,他去拉她的手,她甩开他的手,把凳子朝后面移了一下,试图离他远一点。
“嘿,我们不如去工作室,我想去工作室了!”
他笑嘻嘻的。里约嚯的起身:
“你一个人去吧,我回去了。”
于连拉住她,好像她越火大他越开心: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一会儿哭一会儿凶,我算是身体好的,否则怎么吃得消!”
这种瞬间性的让步让里约得到满足,看她脸色缓和,于连便没头没脑来上一句:
“Tiffany的钻石哪有我的画值钱呢?”
里约便笑了。
“你看,说要送你画就高兴了!”
里约便惊问:
“你有说过要送我画吗?”
“不正在说吗?”
他扬起浓眉。
原来如此。她既好笑又感到意外,他却起身说:
“走吧,真的该回家了!”
高峰时段的地铁有些挤,但没有上海挤,虽然看起来挤,站在车厢里并没有身体碰身体的,站了这么多人,长条木椅上还有空位,别看周围站的都是有色人种,黑人和南美人,这趟车上南美人最多,这些人,这些看起来是劳工的男人,他们不和女人抢位子,只要他们周围,在他们视线以内,有女人站着,他们是不会去坐这只位子。所以挤在他们中间还不如去坐那只空位,他们不抢坐,又何必去占他们的空间,里约便去坐了,她很想跟他们说声谢谢,但也没有具体对象可谢。而且他们是害羞的人,微微垂着头或垂着眼帘,不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和你目光相碰。
于连说,早晨的第一杯咖啡是他煮的,他把早餐送到他妻子的床上,他告诉里约这些家里的事,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一个话题,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他的意思是,他是个体贴的丈夫,这个丈夫出门和其他女人睡觉心情是坦然的。
于连时不时会夸一下他的妻子,他是由衷地喜欢她的某种特质,她跟他一样是工作狂,跟他一样,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小事上,她不流连时装店,不喜欢shopping,她有自己的造型师裁缝发型师,女人个人生活里种种需要打理需要经营的细节都有人帮她解决,这就是富三代!那些穿啊保养啊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她有能力为自己的梦想买单,还能为她的爱情买单,她可以为爱人的一切包括他的野心他实现野心的路径买单,当然,那爱人首先是可造之才,有出息的富家女,不和庸才为伍。
有时候,你会觉得于连这人特真实,他直接就告诉你了,他自私专横野心勃勃附带占用欲控制欲,他不掩饰不自嘲,他可恨他也吸引人,里约你要是hold不住他就应该远离他!你到纽约来……是来……至少,不是来让自己受伤,见好就收吧里约。
里约很容易在前行摇晃的车厢里,在前行摇晃并且是拥挤的车厢里陷入冥想,即使冥想了也很难忽略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热能,这热能最直接的语词是性欲。里约的性欲醒来以后就很难再昏睡,她后来跟艾丽丝讨论过这个问题。艾丽丝去洛城落脚后给她写邮件,她没有食言,里约的直觉没错,艾丽丝果然值得交。她们在邮件里谈论各种问题,她问艾丽丝,是否旅行可以治疗性冷?艾丽丝回答说,完全对,旅行隐秘的好处人们难道没有察觉吗,那就是,给身体解冻,为何总是在旅途上才有艳遇,就是这个道理。
里约是否有点后悔没有答应去他的工作室?有一点,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理智回到正常温度,纽约有许多其他事值得她关注,她打开电脑,给这些日子发来邮件她却没有答复的朋友们回信。
邮箱里有于连回家后的简单问候信,她回答一声谢谢,没有和他啰嗦。今天没坚持住而先发声了,这让她十分懊恼。但至少,下午的约会结束了她心烦意乱的日子,她对自己没有答应和他进Tiffany而感到满意,在那种地方物欲被刺激后,就像性欲被刺激,阵脚会乱,在这段关系中,她已失去平衡,她不想失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