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列格里斯醒来时已近傍晚,暮霭降临在乌云笼罩的城市上空。在抵达旅馆后,他立刻和衣钻入床单下,不知不觉滑入沉沉的梦乡,睡梦中却一直被某种感觉揪着:他不该睡觉,他有太多事要做,但都是些莫名小事——却又不因此而显得无足轻重。那些小事宛如鬼魅随形,必须立刻着手处理,才能阻止可怕的无端事件发生。他在浴室里洗脸时,心情才缓和下来。他感觉到人在神志恍惚时反而不担心错失什么,也无须承担罪恶感。
接下来几小时他都坐在窗前整理思绪,却感到徒然。他不时瞧着在墙角尚未打开的行囊。天色渐晚时,他下楼来到接待柜台,请求帮忙询问机场今天是否还有飞往日内瓦或苏黎世的班机。一班都没有。搭电梯上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之后他坐在漆黑夜色里的床上,想为自己出人意料的解脱找个理由。他打电话给多夏狄斯,让铃声响了十次才挂断。然后他翻开普拉多的书,从在火车站中止的地方接续往下读。
我一天听六遍从钟楼传来的上课钟声,那声音更像呼唤修士祈祷的钟声。钟声总共响过一万一千五百三十二次,每次都让我咬紧牙关,从学校操场走回阴暗的建筑,未曾让我追随着想象力穿过校园大门,走到港口,靠在蒸汽轮船的船舷栏杆上,舔着唇间的盐。
现在,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仍不断回到这里,没半点具体理由。又何必找到理由?我坐在长满青苔、破碎的入口石阶上,不明白自己为何每到此地,心总狂跳不已?为何每当我看到头发光亮、腿晒得黝黑的学生从校门口鱼贯进出,俨然把学校当家时就感到嫉妒?我怎么了,干吗嫉妒这些学生?最近一个炎热天,我从敞开的窗口听着不同科目老师上课,听到怯懦的学生结巴地回答,那些问题连我听了都会发抖。再到教室里坐一回?不,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我在阴冷昏暗的走道上遇见学校管理员,他的脑袋像鸟头朝前探,用不信任的眼神打量我。“您有何贵干?”听到这句话时,我已与他擦身而过。他的声音如哮喘病人般尖细,像是来自天国的法庭。我停住脚步,一动不动。“我曾经在这里求学。”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无比,我简直瞧不起自己。接下来几秒钟,走道充斥着死寂,然后身后的男人拖着脚步走远。我觉得自己好似被人逮个正着。但又是为了什么?
在高中毕业考最后一天,所有学生戴着学校帽子,行立正礼般笔直地站在课桌后面。校长科蒂斯先生从容不迫地从一个个学生面前走过,用他惯常的严肃神情公布每位学生的成绩,用僵直的眼神把成绩单一张张发给学生。我那勤奋的邻座,面色苍白、郁郁寡欢地接过成绩单,像捧《圣经》般端在手中。班上最后一名,浑身晒得棕黑也是全班女生最爱的男孩,吃吃笑着把成绩单扔在地上,仿佛不过是团垃圾。然后大家走出教室,走进七月炎热的正午阳光下。我们将如何,又怎么面对即将来临的未来?有那么多可能与不成熟。在这个未来的世界里,“自由”轻如鸿毛,“未知”沉重如铅。
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将来,都没有比接下来的景象更冲击、更强而有力地让我感觉到人之间的差异何其大!全班倒数第一的学生头一个摘下帽子,搁在指尖上旋转,然后将帽子扔出去,飞越过中庭篱笆,落入旁边的池塘里。帽子慢慢浸满了水,最后消失在睡莲底下。三四个同学模仿他,但有一顶挂在篱笆上。我的邻座同学胆怯又愤慨地小心扶正自己的帽子,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何种感受。明天早上再也没有戴帽子的理由时,他会拿这帽子怎么办?我站在中庭角落的阴影里四下观察,印象最深的是躲在满布尘土的矮树丛后面的一位男同学,他半掩半露,要把学校帽子塞进书包。从他优柔寡断的动作一看便知,他显然不想随便往书包里一塞了事。他试来试去,都无法将帽子整整齐齐放进去。最后他抽出几本书,笨手笨脚、不知所措地把书夹在腋下,才将宝贝帽子放进去。然后他四下张望,我清楚读出他眼中的期望: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丢脸的举动。男孩撇开视线,希望别人看不到自己的举动,不正是随着人生阅历增长,童稚的思绪日渐消失前的最后痕迹?
直到今天我依然感觉得到,当年自己的手不停转着汗淋淋的帽子,一会儿朝这边转,一会儿又朝那边转。坐在入口石阶温暖的青苔上,想着父亲迫切的愿望:要我成为医生,来解除像他这样的人身上的病痛。我因为他的信赖而爱他,又因为这动人愿望强加在我身上的重担而诅咒他。女子中学的女生们渐渐走过来。“都结束了,你开心吗?”玛丽亚在我身边坐下并问道。她打量着我说:“或者到头来觉得感伤?”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促使我一而再、再而三回到学校的原因:我盼望再次回到在学校中庭的那一刻,在那一刻里我们摆脱了过去,而未来尚未开始。在那一刻,时光停滞,呼吸停顿。这样的时刻后来不曾再有。是玛丽亚褐色的腿和浅色套裙的香皂味在呼唤我?还是这如梦般的热切期待——希望再次回到生命中的那一刻——选择与造就后来的我,也就是今天的我,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产生这样的愿望着实不寻常,违背情理又古怪得合乎逻辑,因为抱持这种愿望的人并非从未接触未来,或正站在人生的交叉口,而是早已步入未来,而未来已然成为过去。他希望时光倒转,撤回原本不容撤回的东西。倘若不曾吃过苦,他会想回头吗?再次坐在温暖的青苔上,手中拿着校帽。带着阅世的烙印,加入回到自己过往岁月的旅途,这是否是荒谬的愿望?我是否能假想当初那男孩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最终拒绝踏进医学院的大门,一偿我今日所愿?他若真的这样做,最终会成为“我”吗?我在当时从未经历过挫折,因而无法在人生的岔口选择另一条路。如果时光倒转,一点点抹去我后来的人生经历,让我变回迷恋玛丽亚制服上的清新芬芳和咖啡色膝盖的男孩,这样对我会有何种意义?那个玩帽子的男孩应该不会和现在的我一样,期望能选择另一条路。即使他一开始便选择了另一条路,也不一定会盼望再次回到人生岔口。我愿意成为他那样的人吗?我想,要是真的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也就满足了。不过这只能满足我,也就是不是他的我,只能满足不属于他的愿望。如果我真是他,便不会有成为他的愿望,只要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这愿望,也就不会在愿望实现时感到莫大满足。不过,我确信再次回到学校的渴望很快又会冒出,并因此听任心底的恋慕主宰——因为无法想象,此恋慕并不具有实体。设法去实现没有具体想象的对象的渴望——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吗?
等戈列格里斯确信读懂这段晦涩难解的段落时,时间已近午夜。普拉多是名医生,而他之所以成为医生,是因为听从大多时候脸上挤不出笑容的父亲的迫切心意,并非出于专横独断或父亲的虚荣,而是长期折磨的病痛让父亲产生的无助。戈列格里斯翻开电话簿,名字中有普拉多的人竟有十四个之多,但就是没有阿玛迪欧、尹纳西欧,或阿尔梅达。他怎么认定普拉多一定住在里斯本?他翻开工商电话索引,在出版社一栏下寻找红雪杉出版社,同样一无所获。难道他得在全国范围内寻找?这有意义吗?哪怕只有极微渺的意义?
戈列格里斯动身走入里斯本的夜色。从二十五岁左右无法轻松入睡起,他便养成了夜游的习惯,无数次踏过伯恩空荡的小巷,时而停下来,如盲人般竖起耳朵,聆听来往的零落脚步。他喜欢在夜深人静时站在阴暗的书店橱窗前,因为众人入眠他独醒,让他觉得所有书都归他所有。他从旅馆旁的小巷缓缓地转进宽敞的自由大道,再往下城巴夏区走去,那里的街道整齐如棋盘。凉意袭来,淡雾笼罩着散发金光的老式路灯,形成一股乳白色光晕。他看到一家没有设座位的咖啡店,在那儿吃了一份三明治面包,喝了杯咖啡。
普拉多一再回到母校,坐在入口台阶上,想象过着另一种生活将会如何。戈列格里斯思索着西尔维拉的问题,还有自己别扭的回答:我过着我想要的生活。他似乎看到坐在青苔台阶上的医生在质疑自己,西尔维拉的质疑也让他十分不安。安全又熟悉的伯恩街道从不会让他如此不安。
另一位客人付账离开,咖啡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戈列格里斯忽然不明缘由地也急匆匆结账,尾随那个男人出去。那是个年迈的老人,一只脚有点跛,走路时经常停下休息。戈列格里斯和他保持一段距离,随他来到里斯本的上城区,也是夜生活的大本营巴罗奥尔多区,直到他消失在一间狭窄破旧的房子门后。二楼的灯亮起,窗帘朝两边拉开,老人出现在敞开的窗口,嘴里叼着烟。戈列格里斯躲在一家大门口的暗处,朝亮灯的房间望去。里面有张绣着织花的软垫沙发,两张不相称的靠背椅,还有一个玻璃橱柜,里面放着餐具与小小的彩绘瓷偶,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受难像,家里连一本书都没有。要如何过他这样的生活?
直到男人离开窗边,拉起窗帘,戈列格里斯才从暗处走出来。他迷失了方向,只好在下一条街口转弯往下走。他从未尾随陌生人回家过,也没想过如果过着这位陌生人的生活将会如何?刚从他心中撬出的好奇心新鲜无比,与他在火车上体验到的全新觉醒合拍,他应是在昨天或是什么时候带着这全新的觉醒在巴黎的里昂火车站下了车。他不时停下来看着前方。在那些古老文本,在他的古老文本中,里面也有许多拥有自己生命的人物。阅读和理解那些文本,不正是为了知道并理解这样的生命吗?但为什么一跟葡萄牙贵族以及刚才遇见的跛子扯上关系,一切便全然不同了?他不安地一步步走在陡峭街道的潮湿石板地上,直到认出自由大道时才舒了口气。撞击来得突然,他根本没听见直排轮鞋滚动的声响。撞他的人高大强壮,在赶过戈列格里斯时,手肘刚好碰到戈列格里斯的太阳穴,扯掉他的眼镜。戈列格里斯一时头晕眼花,踉跄了几步,惊讶地发现自己一脚踩到眼镜,镜片应声而碎。他感到一阵恐慌。别忘了带上备用眼镜,他想起多夏狄斯在电话中的叮咛。呼吸在几分钟后才平缓过来。他跪在街上摸索着碎片和散落的镜架,把找到的东西扫在一起,用手帕包好,然后缓缓摸着沿街的屋墙回到旅馆。
旅馆夜班门房见到他吓了一跳。戈列格里斯来到旅馆大厅的镜子前时,才发现他的太阳穴在滴血。戈列格里斯走进电梯,拿门房给的手帕压住伤口,然后冲进走道,用颤抖的手打开门后立刻扑向行李箱。摸到备用眼镜冰凉金属盒的那一剎那,如释重负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戴上眼镜,擦去血迹,把门房给他的创可贴贴在太阳穴的伤口上。这时已凌晨两点半,机场没人接听电话。四点左右,他才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