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列格里斯在家里刚放上第一张唱片,还没听到第一句葡萄牙文,电话铃就响了。一定是学校打来的。铃声响个不停,他站在电话旁,清点着能说的理由:今天早上我突然想为自己做点不一样的事。我不愿再当各位的“无所不知”,虽然我不知道要去过何种新生活,但这件事刻不容缓,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的决心。我的时间已经流逝,剩下的时间或许也不多了。戈列格里斯大声地自言自语,知道这些话完全切中自己的心思。过去他很少说出像这几句般具有重要意义的话。然而他的声调低沉且过于激动,无法直接对着话筒说出来。
电话铃声停了,但还是会再响起。他们担心他,在找到他之前是不会放心的。毕竟他可能发生了意外。门铃迟早会响起。现在还是二月,天色很早就暗了,他可不能开灯。他正在逃离这构成他生活中心的城市,隐身在居住十五年的公寓里。这行为实在奇特又可笑,听来就像一出不入流的喜剧,然而他是认真的,比大多数他经历过、做过的事都还要认真,却又不可能对寻找他的人解释前因后果。戈列格里斯想象自己开门请他们进屋的情况——不可以,完全不可能。
他连听三次第一张语言教材碟片,逐渐弄懂葡萄牙文说与写之间的差异,尤其是口语中含糊不清的发音。他那擅长准确记住文字构造的记忆力发挥了作用。
当学习渐入佳境时,电话又响了起来。他从前任房客手中接收了一部老式电话,电话线没有附插头,否则他早就拔下来了。他先前坚持让房内一切维持原状,现在只好拿一条毛毯掩盖住铃声。
语言教学唱片里的声音要求他跟着一起念单字与短句。他照着做,嘴唇与舌头却沉重笨拙。古老语言与他的一口伯恩腔正契合,而且在古老语言的永恒宇宙中并没有匆忙的概念。葡萄牙人却恰好相反,似乎总是匆匆忙忙,像极了他一直自叹不如的法国人。芙萝伦斯热爱这种匆促的优雅,每次听见她达成这种优雅的轻松音调,他便会沉默。
然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戈列格里斯想要模仿男讲师急促的速度,与女讲师让人联想到短笛的明亮跳动声,因此他重复聆听同样的句子,好缩短自己迟钝的发音与模范教材间的距离。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解脱,从自我设限中解脱,从缓慢与吃力中解脱,正如念出他的名字与聊及他父亲在博物馆里不慌不忙从一间陈列室走向另一间的缓慢脚步。他也从自己的形象中解脱,在那形象中的他即便没在看书,仍会像个大近视般窝在尘封的书堆中。他并非有意制造出这形象,而是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成形。“无所不知”的形象不只出自他本人手笔,也来自许多人,这些人喜欢他的形象,安逸地占有这位彬彬有礼、博学多闻的典范,有可靠的他在身边就能安心。戈列格里斯觉得,摆脱这形象,如同走出挂在博物馆被遗忘的侧厅里、布满灰尘的油画。
他借着微亮的光线,在没点灯的公寓中来回踱步,用葡萄牙文点了一杯咖啡,询问里斯本某条街道的信息,探问某人的职业与姓名,也回答别人询问自己的职业,闲聊几句天气。
然后他开始和上午遇见的葡萄牙女子交谈,问她为什么生写信者的气。“你想往下跳吗?”他激动地拿起面前新买的字典和文法书,翻找还没学到的词句和动词时态。葡萄牙语。这字眼现在听来多么与众不同!与其说这字眼到目前一直拥有来自遥远封闭国度珍宝的魔力,不如说他刚推开一扇宫殿大门,那珍宝不过是千万颗宝石的其中一颗。
门铃响了。戈列格里斯踮着脚尖轻轻走到唱盘前,关掉唱盘。门口传来学生年轻的声音,他们正站在门外七嘴八舌。接着又是两声刺耳的铃声,划破傍晚的宁静,戈列格里斯在寂静中一动不动地等着。之后,脚步声逐渐离开楼梯间。
挂着百叶窗的厨房,是唯一可以从后头往外离开的房间。戈列格里斯放下百叶窗,打开灯,拿起葡萄牙贵族的书和语言教材坐在餐桌旁,开始翻译导论后的文章。文字看来像拉丁文,却又跟拉丁文截然不同,不过这点现在已经不会困扰他了。这段文章相当难,翻译耗时良久。戈列格里斯靠着有条不紊的方式及马拉松选手般的毅力,在字典中翻找,仔细搜索动词变化表,直到解开高深莫测的动词时态变化。翻过几个句子后,他心中激动不已,取纸写下译文。等他终于心满意足时,时间已经接近九点了。
未知的深渊
人类行为表象下是否藏有秘密?或者,人类其实表里如一?虽然听来极为奇特,但在我心中,答案被洒在城市与太迦河上的光线取代了。如果是闪烁八月天陶醉迷人的光,带来了明快尖棱的阴影,我便会觉得隐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想法十分特别,像奇特又些微感动人的幻影,仿佛海市蜃楼,在我久视光线中的璀璨波浪时便会出现。在阴霾的一月,当无影的光和沉闷的灰蒙天气覆盖住城市与河流,我心中便再确定不过了:人类的一切作为,只是以十分不完美、甚至相当可笑无助的表达方式,呈现出隐藏在心中深不可测的内在生活,即便奋力挤向表面,却永远无法抵达。
我的判断除了这份离奇又不安的怀疑之外,还多了一份经验,自从我体会到后,这经验便一再让我的生活渗入心烦意乱的不确定中:只要与我有关,我便会对这件就我们人类而言至为重要的事犹豫不决。当我坐在最喜爱的咖啡馆、沐浴在阳光下,倾听路过女士银铃般的笑声,便觉得整个内在世界,直至最隐蔽的角落都充实起来,并且让我彻彻底底明白,我的内心世界笼罩在这舒适感中。一旦令人清醒的乌云遮蔽了阳光、去除了魔力,我又猛然惊觉,在我内心住有隐秘深渊与未知深渊,意外随时可能从两者之中爆发出来,将我卷走。于是我迅速结账,赶紧找寻别的消遣,期盼阳光尽快再次露脸,帮助表象得到应有的安宁。
戈列格里斯翻开普拉多的肖像,把书靠在台灯旁。在普拉多忧郁果断的目光注视下,一句句读着翻译好的段落。在这之前,他只有过一次类似的举动:大学时阅读奥勒留的《沉思录》后,他便在桌上摆着这位罗马皇帝的半身石膏像。每当他埋首文章中,便感觉到奥勒留仿佛正无声地守护他。然而此时与彼时不可同日而语,随着夜越深,戈列格里斯越明显察觉他无法以言语表达两者的差异。到了半夜两点时,他只知道:这位葡萄牙人敏锐的感知,赋予他连智慧的奥勒留皇帝都不具有的警觉与精准的感受。过去他囫囵吞下皇帝的沉思,仿佛那是为他量身定做。
这时,戈列格里斯又翻译了一段:
黄金寂静之语
每当我阅读报纸、听收音机,或坐在咖啡座留意人们的谈话时,心中常涌起厌恶感——为那些一再重复说出、写出的言词,一再重复使用的措辞,空洞的言词或譬喻感到厌烦。最糟的是,当我听到自己的言谈后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一直重复使用同样的言词。这些言词已被彻底使用和毁坏,因使用了百万次而破损。破损的言词还具有意义吗?当然,言语交换依然有其作用,人们因此而行动,让人微笑和哭泣、向左走或向右走,让侍者端来茶或咖啡。然而,这并不是我想要问的。我想的问题是:这些言语还能表达个人思想吗?或只是效果强大的声音结构驱使人做出种种行为,只因为闲话铭刻在心的痕迹不断地散发光芒?
我仿佛走到沙滩上,伸直脖子迎着风,满心希望那风冰凉,远超过本地的风,吹走体内所有已然损坏的言词和空洞乏味的说话习惯。如此一来,我便能带着净化过的心灵回来,一再重复使用的空洞言词已然清除。可是在我首次必须开口说话的场合,一切却又和从前一样。我渴望的净化绝非轻易办到之事。我必须有所行动,而且必须以言语行动。但是,该做什么呢?我并不想摒弃自己的语言,转而使用另一种语言。不,这无关于语言上的临阵脱逃。我又对着自己说:人们无法重新发明语言。然而,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我希望重新排列葡萄牙文句,希望经由新的排列方式而产生的句子不至于奇特古怪,也不会过度张扬做作,或显得刻意。这些字句必须以葡萄牙文为原型,由其构成新句的中心,俾使人们感觉这些字句仿佛未受过污染,直接源于语言澄净如钻石般珍贵的本质。这些文字必须完美无瑕,如同打磨过的大理石,也必须纯净得像是巴哈组曲中的音乐,将一切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转换成完全的寂静。有时,若我心中尚存一丝与语言淤泥和解的心情,那时我便想着:那可能是因为我处在舒适起居室里惬意的宁静中,或是与情人相处在轻松和缓的宁静里。然而,若那挥撇不开的文字使用习惯在我胸中掀起怒火,我便仿佛处在充满明确死寂的黑暗宇宙中,我是唯一一个说葡萄牙文的人,沿着我静默无声的轨道运行。侍者、理发师、列车员——他们听见排列顺序经过重组的文句会大吃一惊,他们的诧异将会证实文句的美,因文句澄净散发出光辉的美。我能想象得到,那会是具有说服力的言词,我们也能称之为“扎实”。新的语句坚定不移、不可动摇,媲美神的言语。同时也不夸张、不带一丝激情,精确且字字珠玑,无法删除任何一个字,甚至任何一个标点符号。堪比为一首诗,由文字炼金者编成的诗。
戈列格里斯饿得胃痛起来,于是强迫自己吃点东西。用餐后,他端了杯茶,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现在该怎么办?傍晚过后,门铃又响了两次,而且最后一次听见被毛毯盖住的模糊电话铃声是在午夜前。明天他想必将被列入失踪人口,警察早晚会找上门。他还有机会回头,来得及在七点四十五分踏上科钦菲尔德桥,走进文理中学,编出一个解释他神秘缺席的故事,让人觉得他很古怪,但事情也就如此,符合他的作风。大家绝对无从得知,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他内心深处那段漫长的心路历程。
正是如此,他经历了这段历程,也不愿意受人胁迫而放弃这趟宁静的旅程。他拿出一张欧洲地图,考虑着如何搭火车去里斯本。他在电话中得知,火车站服务处六点才有人上班。他开始打包行李。
他准备好行装,再次坐在沙发上时,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外面开始下雪。他突然勇气尽失。简直是狂想。一位陌生且神智迷乱的葡萄牙女子、一本葡萄牙贵族撰写的泛黄札记、一套初学者的语言教材、思索着光阴流逝。这些并不至于让人在大冷天跑到里斯本去吧。五点钟左右,戈列格里斯打电话给自己的眼科医生康斯坦丁·多夏狄斯。他们经常在半夜通话,分享彼此失眠之苦。失眠的人靠心灵交流不需多言。有时他会和这个希腊人下盘盲棋,速战速决之后,在去学校之前还能小睡一会儿。
“没意义吧?”断断续续说完故事后,戈列格里斯问道。希腊人沉默不语,但戈列格里斯知道,他现在一定闭着眼睛,拿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
“绝对有意义,”希腊人这时说,“绝对有。”
“如果我在途中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你能帮我吗?”
“只管打电话来,白天晚上都行。对了,别忘记带上备用眼镜。”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简练的沉着,既有医生的安全感,又超脱了职业的领域。那是一种男人的自信,在深思熟虑后做出判断,一旦成立便不动摇。二十年来,戈列格里斯一直找希腊人看病,是唯一懂得安抚他的失明恐惧的医生。有时戈列格里斯会拿医生与自己的父亲相比。他母亲早逝后,父亲无论身在何处、做任何事,都像是待在古旧安全的博物馆中。戈列格里斯很早就知道,这种安全感极为脆弱。他喜欢父亲,有些时刻的感受强烈深沉,远甚于单纯的喜欢。然而父亲并非值得依靠的人,他因此深受折磨。不像希腊人,可以让人相信他坚如磐石的判断。日后他偶尔会为曾在心中责备过父亲而羞愧。他向往的安全感并非牢牢受人控制,一犯了错便大加斥责。成为自信牢靠的人要靠运气,而父亲偏偏对自己、对别人,都少了这种运气。
戈列格里斯坐在餐桌旁写信给校长。但语气不是太过生硬,便是致歉,请求谅解。六点时,他打电话到火车站服务处,得知从日内瓦到目的地要二十六个小时,经过巴黎、巴斯地区的依伦,然后从依伦转搭夜车,上午十一点抵达里斯本。戈列格里斯订了七点半开往日内瓦的火车票。
然后,他写完了信。
敬爱的校长,亲爱的凯吉:
您这时一定得知,昨天我未加解释便离开教室,一去不回,您也将会知道,我不希望有人来找我。我一切安好,没有发生意外。只是昨天的经历让我改变许多,这经历太私人且混乱,难以形诸笔墨。我只能请求您包容我这鲁莽的举动。我想您了解我的个性,知道这并非出于草率、不负责任或不在乎。我将出远门,不知何时归来。而这样的举动有何意义,我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我不期望您为我保留教职。我大半辈子的光阴都与这所中学紧紧相系,相信我会想念这里。不过,一些事迫使我离开学校,如果这成了定局倒也不错。你我都仰慕奥勒留,想必您还记得《沉思录》中的片段:“虐待你自己。虐待你自己,我的灵魂,对自己施暴。之后,你没时间重视自己,尊敬自己。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仅此一次。你的生命已近尾声,你在这段生命中并未关照过自己,而是把自己的幸福加诸其他人身上……那些不关照自己心情的人,必将不幸。”
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信任与合作。我相信,您能找出适当的话告诉学生,他们也会理解,为他们上课,我深感荣幸。昨天在我离开前,曾仔细打量他们,心想:他们拥有无限的未来呀!
希望您能谅解,祝福您一切平安,工作顺利!
赖蒙德·戈列格里斯敬上
附注:我昨天离开时将书本忘在讲台上了。可否请您替我妥善保管?
戈列格里斯在火车站投递这封信。提款时,他双手颤抖。他摘下眼镜擦拭,确认护照、车票与通讯录都带在身边。他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火车离站开往日内瓦时,天空缓缓飘起鹅毛般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