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总在做梦。
那个梦是深沉的,是两只手组成的。一只仿佛阴霾中伸出的。紧紧扼着我的咽喉。我每当以为自己将要把这段噩梦忘记的时候。这只手就会张牙舞爪的从我最昏沉凝重的记忆里,化成一只浑身着火的恶魔,又或者一具枯槁的,没有血肉的骷髅。
然而或许是黑暗中必有光明,或许是光明中永存黑暗。如同现实的结局,另一只充满光明的手,在梦中让我醒来,让我重温生存的结局,当沐浴着清晨和煦的阳光时。我那爱恨纠葛里,我那生死回忆中,自然的也好,刻意的也罢,我强迫着自己忘记,又强迫着自己记忆。
然而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目光,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温柔。我高呼他的名字,在我面对绝望的回忆时,让他给予我力量。
他是我心中的爱,命中的光。
达隆郡,这是我曾经生活的地方。现在是一个生者永远都不会愿意想起的地方。
那里有属于我少女的记忆,从鲜花的盛开中开始,于死亡的降临中失去。
我生在一户普通的农家,父亲严肃而刚正,母亲温柔和勤劳,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生活的非常幸福。儿时,我最爱去村子西面的达隆米尔湖附近玩,那里不仅开满了山花,那清澈的湖水倒影中,我的身体随着岁月变得娇柔和丰满,金色的长发从肩上垂下。
就像每一个美丽如花的姑娘一样,我也有我的倾慕对象。
玛希·雷德帕斯,他是约瑟夫和卡林的弟弟。和他的两个兄弟不同,他没有在联盟的历史档案中留下他的影像。据说他并非雷德帕斯家的亲生孩子,但是这无损他在村里无数姑娘心中的完美形象,尽管他从小跟女孩子们一起长大。
正如他那略显女性化的名字一样,他拥有丝毫不逊色于女孩的细腻容貌和白皙的肌肤。而且说话的时候温文尔雅,喜欢小动物和花。人们都惊叹他的美貌。更有些不羁的汉子说,如果他是个女孩,一定会娶他。
听到这些话,他居然真的会脸红羞涩。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爱他什么,但每当和他徜徉湖畔的漫步,还有闲适的聊天时,就好像和自己心中最温柔的一面对话一样。
他最终选择成为一名圣骑士的决定。让我非常的惊讶。我本以为,以他对心中的温柔,他或许当个牧师更合适。但他却成为了白银之手中一名坚定的圣骑士。
白银之手,这是多么崇高的名字啊。当他选择去参加圣骑士训练的时候,我很惊讶他的决定,心中也是恋恋不舍。但他坚定地告诉我,这并不仅仅是为了荣誉,更是为了保护我。
我当时笑着说:“这么和平的年代,我怎么可能会有危险呢?”
他轻抚我的长发,一言不发。
一去就是四年,四年里,我们的信多的可以堆满整整一个房间。他和我分享着成长。不时地告诉我自己心中对我的思念,他的学业很顺利,实力也得到了认可。然而,哥哥和老师都认为他有些太过温柔。说实话,我也觉得很难想象他那样温柔的人,举起战锤的模样。我常常拿他开玩笑,说真想等他回到家乡时,看看他挥舞战锤时的样子,会不会很好笑。
事实上,玩笑是不能随便乱开的。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景象。
当我日夜思念着的玛希回到故乡的时候,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小队白银之手的圣骑士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亡灵天灾要来了。
什么是亡灵天灾,对于在和平世界里生活了太久的我们而言实在是难以理解。然而达维.克罗弗德大叔,本地最有名望的,在我出生前就是一名圣骑士的高贵男人,他是不会说谎的。玛希就是在他的一手指导下成为了一名圣骑士。
他说天灾就快来了,而我们的周围已经没有援军可以抵达,联盟的主力没有机会来拯救我们,而他无法割舍自己的故乡,这次率队前来,完全是抗命而行。即使能活着回去,也将受到惩罚。
是的,他不像在说谎。玛希和他的战友们一身戎装,五年不见,他英俊的面庞一点变化也没有,难以想象他经受了严格的训练之后,皮肤还能细腻光洁的如雪一样,和他周围那些粗豪强壮的战友们相比,他简直像个姑娘一样,尽管身材也变得高大了不少。
大家惊慌,恐惧,感到无法形容的害怕。有人想要逃跑,有人歇斯底里地号叫。然而当达维和玛希,还有他们一行把巨大的军旗矗立在村中广场之后,所有的人,都从中感受到了无穷的力量。
是的,那是白银之手的旗帜,联盟的信念与希望。
战斗很快便开始了。所有的男人们都拿起了武器,加入了约瑟夫所率领的民兵队伍之中。老幼妇孺则都躲在家里,焦急而又害怕的为战斗祈祷。
我和母亲心中默默的呼唤着圣光,为父亲、玛希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们祈祷。
也许是圣光听到了我们的声音,第一次战斗很快结束了。为了防止村民们害怕,以及可能出现的状况。敌人的尸体都被焚烧了。当然,也包括我们自己牺牲了的兄弟。
父亲一脸木然,坐在长凳上,是玛希送他回来的。
“伯父他受了惊吓,你好好照顾他。”这居然是五年来,玛希和我所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玛希看着我,不再说话,只是回过头去走了。
“爸爸,到底怎么了?”我被恐惧占据了心灵。
“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父亲一晚上,只在重复这句话。
第二天开始,战斗更加激烈了。我的耳中充斥着惨叫和武器碰撞的声音,同时,还不时的听到一些古怪的嘶吼,我从没听见过那些可怕的声音。从来没有!
没有人敢出门,连开窗都不敢,我不知道真正的地狱是什么样,也许这里就是。
我害怕即将到来的命运,并非死亡,而是一种无力对抗死亡的无力。母亲和我紧紧拥抱着,也在不断的颤抖。
整整三天三夜,战斗平息之后,玛希又一次敲门进来,纯银的铠甲,变得一片黯淡,满是乌黑的血渍和仿佛被利器划过的痕迹。满脸的疲惫。我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回来。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爸爸他怎么样了?”我忍不住问。
玛希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我克制不住心中那无法言喻的情绪,放声大吼:“玛希,你这个混蛋,你不仅没有能够保护爸爸。你也无法保护我,你走前的诺言,你兑现了吗?你变了,变得冷酷无情了。你知道这五年来,我对你的思念有多么深刻么。我现在失去了父亲,你为什么不能安慰我一下,哪怕一句话!一个字!”我哭得歇斯底里,连母亲昏倒在地也没有去管。
玛希停下了,但是没有回头,马上就走了,脚步更快了。
如果说,我们的希望已经在连日来每况愈下的战况中如同那桌上的烛火般暗淡,那么达维.克罗弗德先生的死,就仿佛熄灭了这最后的光。他是和天灾部队的头领同归于尽的。这个消息,在居民中迅速蔓延开去,比瘟疫更快,更凶狠。
然而约瑟夫队长,玛希的哥哥,还有更多的人都没有绝望,他们调集了一切可能调集的物资和力量。虽然依旧不允许妇女和孩子帮忙,但是他们允许我们从房子里出来,勇敢的面对接下来可能的一切。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破损的物件和武器。我终于亲眼目睹了天灾的模样,骷髅和一种被称呼为食尸鬼的可怕怪物的残骸满地都是。我禁不住要呕吐。母亲又一次昏迷不醒。
有人哭了,我也哭了,眼泪顺着面庞滑落,我偷偷的去看玛希,他没在看我。我居然在这一刻想起,玛希其实是个很爱哭的人,他总是在被同龄的孩子们欺负后,跑来躲在我身后,小的时候,女孩子总比男孩子要高一点的。
原来,他已经不会流泪了吗。
最后的较量,发生在第二天的午后,那本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联盟的历史之中,这段极其悲戚的历史已经令无数观看者扼腕叹息,然而与我这个亲身经历的人的记忆相比,那只是苍白的文字。
是啊,谁能想象的到。前一天还在鼓励大家坚持战斗的约瑟夫队长会被邪恶的力量引诱,瞬间堕落,带着原本还在为希望而战的人们反过头来屠杀自己的战友。
本来也许我们能够活下来的,但也许,不是现实。就像没有人希望活着的人死去,也没有人希望失去生命。
当母亲被破门而入的,两眼血红,手持武器的以为是自己人的亡灵砍死时,我居然麻木而平静的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居然一片空白,只有玛希的温暖笑容,如果可能,我真的想再看一次。
一阵暖流扑面而来,伴随一声怪吼,那个亡灵倒下了。我睁开眼,玛希正在看着我。额头上鲜血正缓缓流下。
我冲了过去,抱着了他,他显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抱住了我。
四周是惨叫和杀戮之音,在我听来,居然有些像是婚礼的祝福。
抬起头,玛希在微笑,脸上却全是泪光。
“对不起,我不愿伤害你的。但是,我怕我和你说话,就会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和职责。我的心,始终无法坚强!”他哭起来的样子,跟当年一模一样。
我摇摇头,捂住了他的嘴巴。
我不该怀疑他的,他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心疼。我居然误解他不再爱我。他那温柔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没有时间悲伤和心痛,玛希左手紧紧的拉着我。右手挥舞着战锤。一边挥舞,一边流泪。我不知道他的泪水是来自悲伤,还是怜悯,也许更多是后者吧。他一边对着每一个倒在他手下的敌人,以及曾经是战友、朋友、邻居的敌人流下泪水,一边狠狠地把锤子砸下。速度更快,力量更猛。
“圣光啊,原谅约瑟夫哥哥!”他每挥动手中的战锤就喊出一声。
我当时不知道,约瑟夫已经堕落了。杀死了无数人。
也许是我神志不清,或者是记忆上的错误,回想那一刻,我居然觉得我和玛希正在达隆米尔湖漫步。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跨过倒毙的尸体,穿过燃烧的街道,直到突出重围。
“我要回去。”正当我高兴的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玛希突然说。
“为什么,我们继续走,走得越远越好。那样我们才能安全啊!”我不解但我更害怕,害怕玛希真的回去。
“对不起,我心爱的露西,你是我力量的源泉。也是我继续生存的希望。我多么想就这么和你在一起,离开这片已经不再是故乡的地方。但是对不起,我不能。我真的不能。”他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仿佛要把一生的泪都在此刻流光。
“为什么!”我失声而叫。
“因为,哥哥还在那里,我要让他醒来,我要让他想起他是谁,战友还在那里,我要拯救他们,像救你出来一样,而且还有很多活着的人在那里。我要救他们出来!”玛希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喊了出来。
“你,马上走!沿着这条路走!”他一边面对着我,朝燃烧着的达隆郡后退,一边手指着道路的尽头。
“我不走!”我坚持着。
“滚!”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骂我,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女人,身为一个不是圣骑士的女人,所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但我会活下去。
玛希冲进了火中,我慢慢的看着他消失。回过头,奔跑在青石路上,直到力竭失去知觉。
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两天以后,我正身处圣光之愿礼拜堂中。是附近的人救了我,我发了疯的询问周围的人达隆郡的情况,同时努力的想在避难人群中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答案也没有。
其实答案,也许早就在我的心中。
救我回来的人告诉我,卡林,玛希的另一个哥哥也被救了回来,我见他和我一样,虽然伤痕累累,但神智还算清楚。就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他。
但我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能趴在他身边痛哭。为我的父母,为他的两个兄弟,为达隆郡的命运,失声痛哭。
是的,那天以后,我就常常在梦里见到那一幕幕血肉横飞,死亡恐惧的景色,然而我依旧活着,倔强的活着。因为我坚信玛希也活着,我相信现实也跟我的梦一样,哪怕在最深沉的黑暗之中,那只把我拯救到了光明中的手,就是玛希的手。
又软又细,没有久握战锤后磨出来的老茧,只有掌心里深深的纹路。充满了对我的怜悯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