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过后,凌州迎来了难得的好天气,驻马驿外暖阳普照,但驿站内却依旧阴沉。大堂里,昨晚还有说有笑的长桌旁,如今只剩下范锡石一个活人,吕公公与小李公公的尸体横呈在前,范锡石脸色阴郁得可怕。
宋家人已经走了有近两个时辰了,而钦差仪仗却迟迟没有开拔,因为范锡石不想就这样坐以待毙。如果不赶快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就这样到达凌州的话,一切皆会板上钉钉,犯了如此大过的自己怕是再难翻身,。
自己父亲应承这个护送钦差的差事本就是为自己入仕提前铺路,让自己的履历好看一些,谁承想,竟真有人胆敢行袭杀钦差这等诛九族的大罪。
记得离开庆安的前一晚,父亲曾与自己秉烛夜谈。他说,陈时行前有战事不利,后又有贪墨之嫌,今圣上特派吕公公宣密谕,实在用意深远,若吕公公再遭不测,陈时行怕是要百口莫辩,所以吕公公此次北行性命必是无虞,自己只需做好礼节应酬便好。
但事实似乎和父亲预计的完全不同。
吕公公不但身死,连密谕也落入他手。钦差北行意义顿失,朝廷天威尽丧。而自己作为钦差卫队统领,不仅丝毫未发觉危机,还让凶徒当面逃之夭夭,这一桩桩一件件怕都要算在他范锡石头上,武道天才的光环且丢了不说,更会影响自己仕途,这也将成为他人生路上一段永远抹不掉的污点。
这是范锡石绝对不能容忍的,自己的名誉不允许,家族的荣誉更不允许。
可能怎么办呢,编一个自圆其说的谎话以来推卸责任似乎不错,比如凶徒乃玄兵上境的小宗师,深夜突袭,正面击杀了吕公公,自己拼死阻拦却着实不敌,这样一来自己的责任就会降到最低。
毕竟力有不逮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支钦差卫队是父亲亲自挑选的,都是自家心腹应该不会泄密。陈公公没了吕公公这个靠山,稍微威逼利诱一番也不会乱说话,实在不行连他一并杀死也不是不可。至于那个林苛,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自己就是真凶,不可能跳出来说人是他杀的,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吗?现在问题的重点在宋家,如果不能同宋家人统一口径的话,即使自己编得再天花乱坠,也是一戳就破的事。
“范大人,驿站外有人求见。”一个士卒进来通报。
“不见。”范锡石有些不耐烦。
“他说他是凌州宋家的家主。”
“速请!”
范锡石倏地从座椅上占了起来,看架势恨不得亲自去迎。
片刻,一身着简装的短须男人跨步走入大堂,他眉间英气十足,步若行风,作为武人的范锡石光凭这步履呼吸便知,眼前这个男人绝对是个高手。
“宋世伯。”范锡石上前两步行礼道。
“范侄儿,时间紧迫就不要拘于礼数了,我自收到家奴飞鸽传书,知范侄儿有了难处,这便立马动身前来了。”
宋家主倒是没有什么派头,也不像范锡石在庆安所识得那些门阀之主,喜欢拿捏做派,故作高深,这等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对话让范锡石很有好感。
“世伯何以教我?”
“想来范侄儿也明白此时之局势,只要你我两家统一口径。那今日之事,便是黑可变白,白可变黑。你觉得这样说如何:
凶徒林苛冒充剑阁弟子,混入驻马驿,因持剑阁剑玉故不疑有他,然在晚宴之上突然发难,以毒物当场鸩杀吕公公,小李公公护主心切,被一并毒死。不料凶徒不仅要吕公公性命还欲夺取密谕木盒,卫队统领范锡石与宋家少主宋凤兮为护木盒舍身迎战玄兵高手,最后两人终护木盒周全,然统领范锡石也不幸身受重伤,凶徒林苛负伤而逃。”
宋家主想来在路上就把故事编好了,此时一口气说了出来。
“世伯所说实在周全。先将剑玉抛出免了我失察之责,再用毒杀吕李俩位公公,因为那二人本就是被毒死的,验尸也查不出问题。而且把罪责推到林苛身上,他本就是真凶这更是没有问题。最后,把自己弄伤堵住别人闲话不说,进入凌州城后也可以受伤为由,闭门不出,谢绝访客,这般即使凌州之行无所作为,回到庆安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了。
只是,那个木盒连同木盒里的东西一并都被夺了去,要硬说护住了,却又拿什么给陈刺史呢?”
“范侄儿,那木盒里有什么东西,陈刺史怕是不知道吧。”宋家主声音猛地一沉。
“世伯的意思是?,,,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那可是假传圣旨啊!罪当诛杀九族。”范锡石连连摇头,这等大罪他不敢。
宋家主却不在意,缓缓说道:“范侄儿,所谓富贵险中求,想想吧,一场大罪过转瞬间就能平息于无形,甚至还会转变成大功劳。而且,这件事想要被戳穿,除非陈刺史能够面圣,但这决不可能。老夫在这里可以用宋家百年的基业和身家性命起誓,吕公公一死,陈时行绝不敢踏出凌州一步。”
“这是为何?”范锡石甚是不解,为什么凌州军政执牛耳者,朝廷封疆大吏,不敢踏出凌州呢。
“因为我们的陈刺史啊,非常怕死。”宋家主撵着胡子,有些戏谑。
宋家主的回答让范锡石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抉择对此时的他来说甚是艰难。
“世伯不辞辛劳前来为晚辈解困,不胜感激,不知晚辈能为世伯做些什么呢?”
范锡石的回答算是默认同意了,此举虽是重罪,但他终究还抵不住对名利的渴望。同时他也明白,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宋家主亲身而来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范侄儿,你只需答应老夫两件事便可。其一,关于我家家奴能吸取他人真气之事,还望不要外传。”
一提起那能能吸人真气的黑雾,那股无力的恐惧感又袭上了范锡石心头,那真的是太过可怕和诡异了。
“这个我自不会说,但若是那个林苛传出去也和我无关。”
“这是自然,至于其二嘛,木盒里放什么东西由老夫来定。”
宋家主面色微沉低声说道,其神情实在与刚来时那位爽朗大叔形象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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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州作为矗立在西北沃土上的第一雄城,也是极具宏大规模的,但论夜间的繁华实不及庆安之十一,或许大家都觉得,边关重镇理应不能有太多脂粉气,否则冲锋的马儿都会厌倦辽阔的草原。
也正是如此,一入夜,凌州城除了几处大酒楼,街上再难找到什么行人。此时一民巷内,一阵风兀自在黑暗吹过,飘飘忽竟裹着一个人落到了一处屋顶。
“是长鱼回来了吗?饭还给你留着呢,不过你得自己热一下了。”
长鱼刚一落地,就听见屋里传来稚嫩的男音,听声音像是个男孩。叫长鱼的人没回话,轻轻推开门走入屋中,只见屋中只有一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赤裸着上身,连个炉火都没有,就那样坐在烛旁读书。
说也奇怪,虽然今日确实暖阳普照,但毕竟还在冬天,夜间更是还要再冷几分,往年在凌州城冻死的乞儿都不知道多少。且看屋中的少年,看上去也不是很壮硕,赤着上身,下身还穿着单薄的裤子,却看不出丝毫不适。
“少主,属下办事不利,还请责罚属下吧。”
长鱼扑通一下跪在少年面前,借着烛光,清晰可见,此处的长鱼正是从驻马驿随风而走的林苛。
“吕公公没杀成?”
“杀了。”
“那东西没取回来?”
“取回来了?”
“难不成你受重伤快要死了?”
“毫发无伤。”
“你可把我搞糊涂了,我交给你的任务这个不都完成了吗。”少年被长鱼弄得有点想笑。
长鱼跪在地上,开始将驻马驿的种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少年。
“是属下的糊涂,不但让少主您的计谋被别人识破,还错过了栽赃宋家,并顺势逼陈时行就范的大好机会。如果当时属下没有阻拦方归,让他将那个小乞丐杀死,那个姓范的为了减轻罪责,一定会咬死是宋家杀人灭口,这样就能一石三鸟,所以属下罪责深重啊。”
“长鱼,一石三鸟?是你想得太简单了。方归既然动手要杀那个乞丐,你觉得范锡石还有机会活?不过有一点你倒说对了,不该拦着方归杀那个小乞丐的,至少这样你不会暴露。如此一来抛头露面的活你今后就干不得了。”
“少主,容属下说一句,当然这绝不是辩解。属下原本也不想插手的,但是那小乞丐竟然能从方归的锁魂缚中摆脱,属下一刹那以为那乞丐是少主你安排来压死宋家的一棵奇子,这才动手救了他,没成想却是。。。。”
“哈哈,长鱼。几日不见你修为不长,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见长啊。宋家也到驻马驿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预先得知,你就想拍我‘料事如神’也要先看看情况啊”
“少主,属下没有。。”
“好了长鱼,看来你根本不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你太目中无人了,你自持修为,看不起方归,看不起范锡石,自然更看不起宋凤兮和那个小乞丐。
你觉得他们不可能解开密室之谜,所以你救下那个乞丐只为再看会儿好戏。
你觉得他们不能识破你的身份,所以你明可以平淡退场却非要去戏弄一下。
你觉得他们不可能战胜玄兵中境的你,所以你轻易的就把剑交了出去。
因为你的自大,不仅错失了良机,甚至还差点丢掉了性命。方归绝不是简单角色,下次若能杀了他,你即使拼上一死也值得,懂吗?
还有,你可别看不起乞丐哦,他们南周的开国皇帝也要过几年饭呢,英雄不问出处,这你都不懂吗。好了,不说这些了,把东西拿给我看看吧。”
少年平和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锐利,声音不大却那么有力,与他瘦小的身材极不相称。
长鱼不敢再多说什么,自己的小心思根本骗不过少主的眼睛,再说话就是狡辩了。
长鱼转过头,将木盒从背后取下放在桌上。少年接过木盒观察了一下,木盒外形上平平无奇,只是正面雕了五行八卦的图样,雕工不是很细腻,似乎不是皇家手笔,而且也没有锁,不像暗藏机关的样子,少年轻轻一推木盒就开了。
“少主,里面放着什么啊?”长鱼甚是好奇,自己大费周章取回来的木盒到底装了什么呢?
“拿到木盒你就没想看一下里面有啥?”少年看着长鱼问。
“想是想,不过属下怕这个木盒别有机关,如果贸然打开怕会坏了少主您的大事啊。”
长鱼一脸认真地说道。
“嗯。。其实,木盒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啊。”
“什么?怎么会这样,难不成被小李公公拿出来了?”
长鱼也曾猜过盒子里的什么,但空空如也,这真的超出了他的预料。
“应该不会,如果他把盒里的东西藏起来的话,不可能直接服毒自杀,必然会以此为筹码去搏上一搏,不然他拿走东西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那难道说说是吕公公?”
“也不会,吕公公毕竟是皇帝的人,还是个太监,他做这种要掉脑袋事又图什么呢?我觉得,这木盒里面本就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放?那南周皇帝把一个空盒子给陈时行干什么呢?”长鱼被搞得有些蒙。
“这我就不好说了,不过这个空盒子我们倒是可以充分利用一下,帮这个怕死陈时行快点做出决断。”
少年用手摸着盒子上的纹路陷入了沉思中,又一个惊天计划渐渐地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奥,对了。那个小乞丐,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嘛?”
少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向长鱼问道。
“记得。”
“你觉得有留着他的必要吗?”
“少主觉得呢?”
“我觉得没必要,下次遇到杀了便是。”
少年平淡地说完后又恢复了沉思,只不过是一个小乞丐的命而已,提这么一句已经算多了。
黑暗笼罩下,高耸的凌州城墙犹如天空降下来森森铁幕,将山河隔断。
凌州城南阳门,百汇粮行的车门正在相继入城,粮行一行人终于在最后期限的前一晚回到了凌州,众人在疲惫之余也长舒了一口。
凤来仰着头看着城墙呆立了一会儿,这是他第二次来凌州城,第一次来时他得中秀才,于春风中披红挂彩,在瞩目下纵马游街。宰羊烹肉,乡民来贺。没想到,第二次再来,自己竟已沦为朝廷要犯,挣扎苟延寻一线生机。
低头叹了声: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