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耳一踏出房门,便感受到一股逼人的气息从四周压抑而来。但见门口站了一人,身形颀长而瘦削,明明看着文弱,一袭翩翩白衣下,却暗藏令人莫名胆怯的强大气场。此人她不消想也知道,正是如今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北幽魔帝是也。
北幽帝可怖面具下那双漆黑的眼睛,低扫了她一眼,声音更像是带了致命的威胁:“可有提及过往?”
林白耳并不畏惧,淡淡答道:“我自知轻重。”
北幽帝浑身逼人的气息倏而收敛了些,给了个“算你识做”的眼神,转身进屋的同时一挥衣袖,身后的侍从便了旨意,连忙送林白耳离宫。
“夕儿。”
随着北幽帝踏入房中,他平日里的周身锋芒瞬间褪去,可怖面具下的漆黑眼睛也瞬间如春日阳光和煦,目光暖暖的倾注在慕远夕的身上,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不复存在,只此一人,得他一心。
堂堂威风北幽帝,建北幽,踏三国,凭一人之力与天抗,至此天下疮痍,北幽独大,致使世人皆称之为“北幽魔帝”,人人闻之色变,甘心臣服。而只有北幽帝宫中人才知道,这北幽帝啊,不过是万人之前的大狼狗,一人之后的小奶狗。
而那一人,便是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瓶中粉雕玉琢的桃花失神的慕远夕。
她听见他唤她,也仍旧一动不动,桃花映面,一直苍白的雪肤终于有了两抹淡淡桃红,整个人看上去好似回复了生机一般,只是除了那眼神,虽一直望着灼灼桃花,却依旧空洞得仿佛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一般。
北幽帝心中不由一痛。
他缓缓蹲在她的身旁,双手轻轻揽着她的肩膀,语气何其轻柔,“夕儿可觉得这桃花,比宫中的更美?”
慕远夕迟疑一阵,才道,“好像是,又好像差不多。”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没有心。她左边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一年多以前被剜走了。
没有心,便没有一年多以前的任何记忆,没有七情六欲的任何感觉,没有表情,没有波澜。
她感受不到任何常人所能感受的一切。她的思绪因此时常陷入一片混沌,就像方才到来的那位故人林白耳所描述的外面的世界一样——万重乌云浓密当空,灰霾瘴气萦绕着每一寸土地,草木皆枯,万物如蒙,世人皆如走肉行尸,天下三国,皆陷入百废之中。
门口两名宫女端了几盘甜点进来,清素一一接过,放到他们身后的桌上后便退出房间了,因北幽帝在的时候不希望有任何人分享他与她的时光。
北幽帝牵着慕远夕的手过去坐下:“夕儿一定饿了吧?春日正盛,宫中百花争艳,我命人把开得最灿烂的那几种花摘了做成糕点,夕儿素来喜吃甜食,我想夕儿一定会喜欢。”
慕远夕遂拿了一个一口塞进嘴里。北幽帝嘴角弯出一抹笑。纵使失了前尘旧忆,她还是她,一点也不淑女矜持的吃相,也唯独是她才会有的。
“慢点,当心噎着。”
北幽帝连忙倒了一杯水。慕远夕边吃边看着他。打从有记忆开始,也就是这一年多的记忆里,面前这人便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从来不曾告诉她过去的事,也不曾告诉她自己是谁。她只知道,他是整个天下都敬畏莫及的北幽帝。从始至终,哪怕是睡觉的时候,他都戴着这个可怖的面具。黑面金边,纹络诡谲,不怒自威的面具。
“你为何一直戴它?”
“因为我现在长得不好看。”北幽帝语气中尽是轻描淡写,全然没有因为样貌之事而感到困扰的情绪。
“所以你要永远戴着它吗?”慕远夕更是没有困扰,仿佛这些问题并非出自她之口,仍是自兀自地大口吃着糕点,像啃鸡腿一般。
“不会。”
“那什么时候,你可以不用再戴这恐怖的面具呢?”
北幽帝眸光忽然一紧,关切地问,“夕儿也觉得我这面具恐怖?”
眼神中竟还有些许自责。
“倒不是我,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北幽帝暗自神伤了少许,随即抬眸望向她,“夕儿放心,我很快便不用戴面具了。”
慕远夕一口又塞进一块桃花酥,终于也看向他,却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真的?”
“嗯。”北幽帝轻轻地抹去她嘴角的糕屑,语气里及尽温柔,“因今年余云山桃花谷尤为春盛,桃林绵延不尽,桃花争放不衰。属于我的东西,很快便会回归。”
慕远夕:“余云山……刚才自称是我的故人林白耳也跟我说,余云山的桃花开得很美,可是我问她余云山在哪里,她却不回答我。我让她带我去,她也不肯。”
北幽帝柔柔地看着她:“等夕儿的身体再好一些,我一定会带夕儿去的。那里的桃花一年四季皆不衰败,只为夕儿盛放。”
“那……”慕远夕浑身顿住,顾不上塞了满嘴的糕点,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她想问什么呢?话到了嘴边,无奈却又忘了。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她又陷入了混沌,“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人生哲理如泥潭般让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想努力地抓住岸上的救命藤,她想努力地一点一点往上爬,她想搞清楚自己是谁,她想记起一切,她想像常人一样拥有七情六欲,会笑会哭。她想拥有温度和心跳。她想,去他们所说的那个余云山,五识尽享桃花梦……
北幽帝每每见她如此,心中便如千刀万剐般剧痛,此法无解,唯有入药令她昏睡,一觉醒来,她便又一切如常。
如常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