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吐蕃攻陷西域十八州,大唐丢了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薛仁贵征吐蕃吃了败仗;武后的母亲杨氏卒。皇上和武后正月就去往东都洛阳休养,留下太子处理关中事务。
楚岳几次开口想要告诉太子有关杨氏的事情,都因为太子忙于国事作罢。
赶上今年又几个月的干旱,关中地区秋粮无望,太子亲自巡视军营和百姓,发放粮食、救济灾民,即便是这样,一些地区老百姓仍然挨饿,吃树皮、草根。
太子原本体弱,加上连日忧心奔波,不久也病到了,咳嗽、高热、呼吸有杂音。东宫每个人脸上都愁云密布,四周弥漫着压抑。
忙了一天的楚岳到坊门下马,垂头丧气走在街上,郁闷的一天回家面对四壁,心情低落到极点,陆离似乎也被他的情绪传染,缓慢的迈着步子,完全没有了往日精神抖擞的模样。
“岳,你是要回家吗?”旁边传来玛瑞娜欢快的声音,她撩开车帘,露出花朵一样的笑容。
楚岳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脸了:“对,回去。”
“那太好了,我在‘九住’的井里冰了西瓜,一块来尝尝吧。”
冰凉的西瓜,想想都口舌生津。“好的,走吧。”楚岳顺从了身体的需求答应了。
到了九住,走到套间内的套间,里面已经洒扫的干干净、清清爽爽,玛瑞娜叫人去把西瓜取出来。
“这么干旱、暑热的天气,你从哪里弄到西瓜的呢?”
“雪晴嫂子送的啊,冰了一夜,你正好赶上。”
西瓜端上桌,那香甜的味道通过鼻孔舒适到心,咬一口,清凉沙甜,沁人心脾。
“这里这么多人,都在做什么啊?”
“前院加工箱包、皮具,后院织布。”
“织布?”
“嗯,主要是一些特殊和改良的布料,需要有经验的师傅根据我的要求在这里先织出样品,然后再拿到牧场那边成批织造。”
“什么是特殊布料,为什么要改良?你不是做衣服吗,为什么来织布?”
“做想要的衣服、想要的效果,市面上的布料达不到要求,就要特殊编制,这就是特殊布料。改良呢,就比说丝绸,夏天穿着轻、薄、凉爽,但是怕刮丝,不结实,其他的季节不容易穿着;而麻葛的衣服硬、涩、厚;棉布最好,价格却昂贵;怎么才能让这几种织物取长补短,好看、舒适、耐穿就是我们需要改良的。”
在楚岳眼里,玛瑞娜是那种做着奢侈、高价、华美衣服的富家小姐,过着舒适、高雅的生活,哪里会想这种接地气的实际问题:“如今旱灾这么严重,很多人连吃的都没有,做什么漂亮衣服,有人要吗?”
“你进来也看到,九住这里这么多人,如果让他们停工,他们就拿不到酬劳,拿不到酬劳就没有饭吃,谁来养他们呢?九住停工了,牧场上很多织布工和皮子加工的作坊都要停工,又是多少人失去生活的来源呢?作坊停了,店面也要停,店面停了,商队没有货物可运也要停,商队停了,没人买百姓的东西,百姓就更遭殃了。所以,我现在不是去给百姓发粮食,而是要做好我自己的事情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啦。再说能买得起这些衣服的,他们的财力也不是灾情所能影响的。”
她慢条斯理说着让人无法反驳的道理,让你对她的印象不得不改变,原来她不光聪明、有主见,而且小小年纪还能读懂社会,有自己的见解。看来能不能沟通跟年龄的大小没有关系,有些人做事、想问题就是能够在一个高度。
其实她举第一个例子时,楚岳就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楚岳太喜欢她带着罗马腔调的的汉语,不忍心打断她,而玛瑞娜也非常配合的说了一大圈的话。
“知道我为什么非常喜欢和三哥和三嫂打交道吗?”
“说来听听。”楚岳的眼睛始终无法离开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夸张,手和肩膀甚至整个身体都配合表达。
“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充满人格魅力。三哥的商队一趟走下来,赚到的银子比长安最富有的商人一年赚得都多。可是他现在却并不是长安最富有的人,牧场上有个管账目的李林,最清楚他的钱都花在哪儿了。”
楚岳皱皱眉,疑惑地看她。
“三哥通过地方官,在各地建立孤老院,接受那些伤亡士兵的孩子和老人,还有无家可归的孤儿。把他们养大,给他们工作,请人教他们读书、习武。三嫂则来回奔波,为那些内迁到营洲的靺鞨人解决生计。可是很多地方官,却还要从中盘剥。三哥和三嫂与他们斗智斗勇,还不能得罪他们,为的是自己的商队能都顺利从当地通过,在当地贸易。”
“那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地方官呢?”
“因为不通过地方官,私自建立孤老院,就会被认为在民间邀买人心,后果会非常严重。但是三哥也有办法,他在每个孤老院旁边,通过当地人建自己的作坊和贸易站。这样孤老院的规模就不用太大,也可以解决很多后续生计问题。”
楚岳低下头,这些年他确实没能够好好地关心弟弟们。楚浩早已经不是那个吊儿郎当、在街头打架的男孩,楚岳知道他从小就是一个有担当的孩子,没想到在经历这许多以后,他竟然事业有成,稳定娶妻,还做了这么多善事,相比之下自己却……当那种自卑的情绪到来的时候,他立刻提醒自己停下来。
玛瑞娜也看到他脸色凝重,她眨眨眼睛有了主意:“岳哥哥,你愿意跟我去织布房里看看吗?”
楚岳还真的没有见过怎么织布,就跟玛瑞娜一起去了。房间里有几台很大的织布机,模样都长得不太一样。玛瑞娜一个一个介绍给楚岳说:
“这个是用来织棉布的,这个是丝绸,这个是麻葛。浩哥哥通过五嫂的舅舅认识了江南的丝绸商人和坊间。他请来这些师傅们根据长安这边需要的花色,先做样子,再拿去江南订货。这个是棉麻织布机,这位师傅采用一种新的经纬线排列和手脚并用的织造方法,可以让织布的速度快五六倍,而且用棉麻混纺的线,平均了成本,加上产量高,价钱就很容易被普通百姓接受,布也非常结实耐用,在各地都非常受欢迎。”
这跟楚岳原来以为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并不是只为上层人织造锦缎华服的,这是关乎百姓温饱的大计,当政者都做不到的事情,却被他们都瞧不起、不入流的商人做到了。
“岳,你随便看看,我一会儿就好。”
玛瑞娜走到三位丝绸、锦缎师傅的面前把图样交给他们,跟他们商量着什么,她那自来卷的头发在头顶分两边编起来,服服帖帖簪在脑后;头上带着一个水晶珠串的心形抹额,脖子里同样的水晶项链;一身白色的纱裙,带一根很细的鹅黄帔帛,清爽、干净、高雅、可爱……她怕楚岳觉得无聊,不时抬头冲他笑笑,就像照顾小孩。
楚岳几年来心里几乎没有这种暖暖的感觉了,静静等在一边,翻看那里的布样。厚厚的几大本布样,分门别类,装订成册,让楚岳想起大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并不是读过书的人,才是有学问。’,看看这些图案、颜色、材质成千上万的布料吧,你能说他们没有学问吗?各有所长,术业专攻而已。
玛瑞娜那边忙完之后问道:“会不会无聊?”
“很有意思啊。”
“呵呵,那咱们再去前面皮具坊看看吧。”
楚岳看到眼前的景象,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成捆、成摞的皮子码放在一个房间。
一个瘦高的老者,拿起一张皮子,放在一个架子上,手仔细摸,眼睛仔细看,用一个毛笔在上面勾圈,然后再把它放在一个非常大的桌案上,放平,再仔细检查,把图样放在上边比对,绕过那些勾过的、有残洞的地方,尽可能最大化、调好纹路利用这张皮,一切准备好后,他拿出一个带手柄的月牙刀,轻盈、自信地裁剪,似乎还带着某种韵律。
老匠人就像一个儒雅的绅士,头发、眉毛、胡子修剪整齐,穿一件紧袖长衫,干利落,甚至还带一些艺术和仙骨之气,他熟练做着手里的工作,像是一种享受。那些切割好的皮子,标上号,整齐放在他的旁边。
玛瑞娜从另外一间屋子过来找楚岳,那个老者亲切热情地招呼玛瑞娜,可见她在这里多么受欢迎。
楚岳赞叹道:“一院之隔,这里居然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了解过。非常神奇,让人肃然起敬!”
师傅听玛瑞娜说他就是楚浩的哥哥,骄傲地介绍说:“我做这行已经四十九年了,九岁学艺,一辈子就是在一个破旧的棚子里干活,从生皮加工处理,到裁剪,到缝制,都是一个作坊里面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皮子、这么好的工作环境、这么高的工钱、这样的分工!”
玛瑞娜冲他笑笑,拉起楚岳说:“走,带你到缝制坊。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缝制车间人很多,尽管天气炎热,每个人都有条不紊的做着手里的活。有编制,有缝制,有定型,有打孔……木架上放着做好的马鞍、龙套、箱包,甚至还有车座和车厢。
玛瑞娜拿起一款很大的皮包说:“这个送你,这是我最近设计的一款包。系在马鞍上、背在身上都行,中间这个大的袋子能装很多东西,旁边几个小袋子,可以放些小刀或是小用具。皮子非常柔软,你摸看看。”
楚岳接过这个皮包,果然很柔软的皮质,做工非常考究,棕色的、细密匀称的皮子,侧面连上去三层小包,左右两边还有两个侧兜。设计简约、实用,又精致好看。想想自己平时搭在马背上的布鞑,真是有些羞愧呢。
“谢谢,今天来了又吃又拿,真有些过意不去。”
“呵呵,不必在意,我也是有私心的,你这么帅气的将军骑着陆离那样的骏马,是街上多么靓丽的风景啊!如果将军愿意背着这个皮包,我想店里的货一定会供不应求。”
楚岳笑了:“我说浩怎么那么大方,送我马鞍、马镫、还有笼头。原来是有目的的。”
“哈哈,你可以找他收费啊。”
从九住回到家,楚岳把玛瑞娜送给老周他们的西瓜递过去的时候,老周夸玛瑞娜的嘴就没有停下来。
楚岳躺在院里的竹榻上纳凉,漫天的星星,闪亮、稠密,这个夜晚那样的美好,连呼吸都伴随着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