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修整三天,船队再次出发,载着夏季军服和两船弓箭向东前行。
几场雷雨使得河水上涨,从洛阳向东的黄河河段水流特别湍急,河面也比早春出发宽了两倍,船上也加了一批加长的浆,浆手们努力控制船在水里的平衡,一路惊险十足来到板渚,从板渚右转向南就是通济渠。
河水上涨得早,通济渠还没有来得及清理黄河冲下来的泥沙,河面已经几乎和河堤一样高了,河边有专门的纤夫,负责拉纤,以防船队搁浅。
过了堰塞地带,船队进入平稳航运。从古代赵国的城池遗址到吴国的水利设施,通济渠的两岸人文鼎盛,到处都是名胜古迹,尤其是南朝的佛寺,掩映在夏日的绿荫里,散发着勃勃生机。
战乱已经远离这里几十年,河面上遍布商船和渔船,人们行色匆匆,追名逐利就写在脸上。楚浩太喜欢这里了,在现实的世俗里,他的心是那么安逸。江南是他的乐土,他喜欢这里的繁华和繁荣,喜欢这里的气息、自在和安宁。
他们一路经过通济渠、邗沟,到达江南运河。南方枝枝叉叉的河道众多,形形色色的桥也千奇百怪,有石桥、木桥、砖桥、砖木混合桥、石木混合桥……单独一个桥洞的,双桥洞、三个桥洞、多个桥洞、拱桥、平桥甚至凹桥。
当然他也看到了很多官卡,那些商船在各个关卡上停留交费,如果没有足够的利润,商船这一遭可能赚不到钱。
了杭州、扬州、苏州昌盛繁华,那些名贵的锦缎丝绸、彩绢薄纱,那些成箱成堆的茶叶……明明可以看到丰富的货源,却也被河面上的层层关卡所困扰。楚浩试过去认识关卡的人,只是每个关卡都有不同的利益,只有政府和当地的船只可以通行,外来商船难以为继,楚浩只得放弃努力。
回京的船装满了大米,船吃水很深,夏季阴雨连绵。楚浩不敢怠慢,全力控制船队的航行。
来时行进缓慢,耽误了时日,等待大米上船又耽搁了日期,所以过了江南运河东北向航段,楚浩想趁着南风,杨帆提速前进。驾驶帆船要靠经验和感觉,老舵手掌握好风帆和舵,行驶的速度要比划桨快很多。船队里有几个经验丰富的舵手与他们同行,加上严尚,人手刚刚够
楚浩是控制欲很强的人,他边学习,边上手掌舵,夏季东海的季风强劲,一路无阻过了长江到达扬州,有一支船队要留在扬州等待当地物资。
在扬州修整一日,补齐供应,楚浩来不及进城,就带领余下的船队继续前行。有经验的舵手只剩下两位,有几天的掌舵经验,楚浩信心满满,要自己开一艘船。
从扬州到淮河的邗沟段,倒也平稳。进入淮河,变成西稍偏南向航行,风向和帆不像原来正北向那么好控制。楚浩经验不多,感觉却对,虽然速度降下来了,走得倒还平稳。
在泗洲向北转弯处,又有一部分船停下装货,河面只剩下楚浩自己的船队转弯向北,进入通济渠。通济渠沿途没有大的停靠站,船只上的食物供应,在这里加满。就在船队从西南向调整到北向转弯的时候,忽然刮起大风,每一艘船都挂了满帆,一艘失去控制的船撞上了前船,士兵紧急收帆,匆忙中,绳索打结,桅杆吹断等等意外状况不断出现。风越来越大,也吹来满天乌云,眼看就要下雨,此次出行最糟糕的状况来了。
楚浩一路顺风走惯了,事发突然,需要一点儿心理准备和适应,就在他稍稍犹豫的一瞬间,后面的船再次向前船撞上来,一带二,二带三,好几条船都翻了,士兵纷纷落水。楚浩命令先保命,不要管粮食。
竟然真有那么两个水兵,水性不佳,在水里“噗通”着喊救命,楚浩立刻招呼身边的人去救。紧接着一阵瓢泼大雨,掉进河里的粮食是捞不回来了,这会儿能做的就是稳定住剩下的船只,做好防雨措施。
楚浩冒着雷雨在船头指挥各个船奋力划桨,停靠回刚离开的河湾里,等他们停好船,雷电更加密集,雨也下得更大了,迅速上涨的河水和通济渠过来的强劲水流,把刚才翻了的几条船,冲得无影无踪。
一直到过午,大雨才停,楚浩在码头借到两艘空船派人向下游去寻找失落的船只,等了半天的时间,只打捞回一艘,而且损坏严重,至少需要几十个工时整修。楚浩无奈只好放弃,第二天带剩余船只出发。
一路无话,到达洛阳交接督运铜符,由洛阳当地的督运分拣转运到长安。楚浩交差之后,坐船返回长安。
同船的顶头上司是执失思力和九江公主的儿子邵武校尉执失奉节。执失思力是东突厥的名将,后来投降唐朝,成为太宗皇帝的亲信,升任左领军将军,太宗还把妹妹九江公主嫁给他。
执失思力为唐朝立下赫赫战功,楚浩听父亲讲起过贞观十九年执失思力在下州诱敌深入大败薛延陀,对他很是佩服。永辉年间,执失思力因高阳公主谋反案受到牵连被流放,后来虽被任用,但是再没有回过京城。
楚浩上任时就知道他这位上司的来头,只是当时他在洛阳,楚浩从兵部直接接到命令从长安出发,没能见面。不想自己翻了船,回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不免有些尴尬。楚浩没有解释,也没有推卸责任,听候发落。
执失奉节操着不太标准的长安平仄口音,让人很容易亲近。他有着突厥人特有的长相:小眼睛,方额骨,大脸短项,身材魁梧,说话确有着皇家的风范和教养:“我走过两趟江南,知道一路的艰辛。不过丢了两船粮食,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罚你两个月军费就算了。只是我听说今年恰逢官员考核,回长安那一关可不怎么好过。”
楚浩喜欢有想法的人,不禁对他有莫名的好感。他直接说了处罚的办法,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而且还给楚浩提了个醒。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就是马,突厥人对马的理解,是楚浩以前从没有想过的角度,他们对喂养、训练马匹的见解非常新颖,尤其在打仗时对战马的状态、集结调配,让楚浩大为钦佩。
楚浩带骊龙在军中这些年,能深刻感觉到它情绪的变化,需要专门有马童陪它,否则骊龙与其他马匹根本没有办法相处,当然大部分士官都带专属马童。但在特殊情况,马匹必须集中安置,难免会出现群居问题。执失奉节从马的习性讲了很多巧妙的办法,新奇而实用。等船到达长安,他们已经如老友一般熟悉。
与执失奉节的相识让楚浩犹豫是否辞职的。几年来,生意上事务他大多已经放手,李林和范签、杨卫州、杨一山几位都很力,下面大正、二正和南瓜头,也都能独当一面。
楚浩不停思量着进退,到了考核官面前,见礼,交出粮簿,没有注意考核官是谁。听到执失奉节带着特别尊敬的态度给他介绍,他才抬头注意到堂上坐着的官员穿着赤色官服,头戴棕色拢纱官帽,官帽下垂着赤色的飘带,说明他的官阶应该在三品以上。
这位大人一定超过了七十岁,透过纱帽可以看到他的头发大多都白了,银白的胡须飘在胸前,被赤红的袍子衬托的很鲜明。面容一看就是经过官海沉浮的沧桑,却不失威严从容。
楚浩想:老成这样子不也挺好吗,一辈子鞠躬尽瘁,为国效忠。而心里另一个自己告诉他,他向往的是广阔天地,而不是拘谨在官场里。
考官仔细翻看着他的督运簿子,看完后合上说:“监运损粮,考中下。”
楚浩的心定下来,他知道他当不好这个官,不如就辞了算了,所以没有解释,作揖要退下。
执失奉节忙解释说:“卢大人,齐司曹首次监运,没有经验,有些小闪失在所难免,况且风暴中他尽可能避免人员伤亡,已经难能可贵了。”
如果碰到其他督运官,一定例数困难,极力争取,楚浩的从容着实让这位卢大人欣赏,他对执失奉节说:“非人力所及,考中中。”
楚浩听执失奉节替他求情,停在原地,卢大人给执失奉节面子,抬手让他考了中中,楚浩只好再次施礼感谢。
卢大人见他没有像其他人那么高兴,也没有借故推卸责任,提笔说:“宠辱不惊,考中上。”
“诶,我还真为你捏了一把汗。”从吏部出来,执失奉节都替楚浩高兴:“看来你的策略是对的,求饶没有用。这位考官是雍州长史,司刑太常伯卢承庆卢大人。他颇具慧眼,太宗时就任命他为检校兵部侍郎,知五品选。当今皇上也非常重视他举荐的人才,看来你升迁不远了。”
楚浩不想花时间纠结,回去就递交了辞呈,不想却被裴行俭叫了过去。
裴行俭去年从西州调回长安升任吏部侍郎,掌管选官。楚家兄弟里,他最倚重楚勋,最看重楚岳,最喜欢楚浩。
当年兄弟三个在裴家念书,楚浩最会捣乱的,裴家学堂里规矩严,少不了要挨罚,只要被裴行俭遇上,一定会帮他开脱。
时隔多年,楚浩有些不太愿意见到裴行俭,省得被他揪出小时候的糗事。而且裴行俭颇有些通神之术,似乎什么事情都被他预料的精准。出身名门,加上一手好字好文章,自然有一种高高在上,一切尽在他掌控的样子,楚浩怕他一见面就讨论自己的命运,仿佛你没有按照他的期望走就不对。
可裴行俭却把楚浩当亲儿子,每每见到,无不谆谆教导。这次楚浩知道躲不过,不如直接跟他摊牌,这个官他就是不想当了。
果然裴行俭还是那套老词儿:“你现风华正茂,凭仗门第和战功做到致果校尉,前途不可限量。那卢承庆选了一辈子官,眼睛多毒啊,他都那么看重你、把你引荐给皇上,可见我当初没有看错你。我早说过,你的气度比岳大,将来定为郡候。可如果官都不做,不是要自毁前程?我是代你父亲引导你,你不要意气用事。”
“如果我有气度,将来为郡候,那定然是按照我自己的裁夺。要是都依从长辈,那就是长辈的气度了,不是吗?”
“你不要把小时候那些油嘴滑舌拿出理论你的仕途。你父亲深陷囵圄,全家就靠你和岳来翻身,你怎么还能任性妄为?”
“好像我做了七品的小官就能力挽狂澜、救家人与水火?”
“你用你的脑子想想,如今你被封为靺鞨县男。县男是实封,有封地有食邑,当朝功臣,有几个被封为县男?虽然你的官阶低,来年你若在靺鞨为大唐守住国门,封公候只是早晚的事儿。”
“做一个天边的公候,与家人又有何补。况且我也问过了,那靺鞨分成大小十几个部,封给我的只有粟末靺鞨那二里地,不过是让我父亲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不管你怎么振振有词,决不许你辞官,踏踏实实当好你的差,等吏部的封印下来,好好到你的封地守着。有你腾达的……”眼看着裴行俭要发火,“嗖”一个纸筒打过来,裴行俭眼疾手快,伸手抓住才没让这个纸筒打到脸上。他转过头喊:“宝儿,不要闹,来,过来见过楚浩。”
一个深眼窝,高鼻梁的美女从帘幕后面走出来,一头长发编成无数条发辫,垂下来,头上戴着四方小帽,身着红黄印花彩衣,脚踩黑色绒靴,一看就来自西域民族。她满脸嫣笑,眼睛不离开裴行俭的脸:“为什么骂人家,就因为他是您的侄子吗?”
“这是吐谷浑郡主,库狄萨允宝。宝儿,来,我给你提起过的,楚家三公子。”
“在下楚浩,见过郡主。”
宝儿冲楚浩笑笑,注意力仍在在裴行俭那儿:“我要无聊死了,上次大人答应要带我到曲江玩儿。这么长时间都见不到大人的影子。”
“诶,正好,浩那边可是游玩的好地方,浩,盖洛家的小姐是不是也在长安,回头你带宝儿去认识一下,宝儿一定喜欢她们的聚会。”
楚浩还没开口,宝儿拧眉道:“谁要跟什么小姐玩儿,我要大人带我去骑马。”
“浩那边有的是骏马随你挑,你约他去玩也行啊,我这几天当值,脱不开身。”
楚浩抿嘴笑着。
见这个宝儿失望而归,裴行俭却暧昧地跟他说:“怎么样?这个孩子还看得过去吧。我可以向皇上请旨,把她嫁给你。”
楚浩哈哈哈大笑:“叔叔,您看别人都那么清楚,怎么到自己这儿就糊涂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