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停顿的那一下,空气像是凝结了一样。
武攸暨虽不是理想的人选,毕竟还是武家人,所以等太监下去,太后露出笑脸说:“好吧,既然月儿看中了,那就定个日子成亲吧。”
太平公主见太后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隐隐觉察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回到公主府,玛瑞娜才问:“公主见过武攸暨,为何选定他?”
“大约见过,不记得相貌了。”公主把侍女赶出去,自己从头上把钗簪卸下来。
公主自暴自弃,玛瑞娜试图解决,不想她越来越颓废。
“娜蒂不用派人去查,母后会派人来告诉咱们的。”
玛瑞娜忽然泪崩,公主转过身,亦是眼泪汪汪:“娜蒂,从今往后,咱们只让别人哭。”
“我只想公主幸福!”
“薛绍是我爱的、我选的,又能怎么样呢?不如遂了母后的心愿,听从命运安排。”
嫡公主改嫁在京城是件大事,而京城人心惶惶,除了皇族,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
天儿越来越热,小溪在樱花阁北面的阴凉下看书。蚊虫都还没出来,只要躲过太阳,微风送爽,很是舒畅。
樱花阁内,三羊和另外一个太监小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激动起来,最后没了声音。
小溪吩咐宫女:“盈趣,去制一杯桂花藕粉羹,顺便把三羊叫来。”
宫女去了没多久,三羊就看着小溪的脸色小心走过来,出了门就跪下。
“郡主若是想让杂家活命,就别问了,杂家打死也不敢说。”
“说什么啊?莫名奇妙!去准备骑马装,我要到上林苑去。”
“是。”
三羊松了口气,立刻去做事。
到了上林苑,趁着三羊去拿箭筒,小溪把他带到林子里,单独逼问。
“郡主还是不知道的好,不是什么好事儿。”三羊做最后抵抗。
小溪弹着弓弦,目光如剑,不一会儿三羊就投降了。
“好吧,杂家告诉郡主,请郡主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他的话让小溪皱起眉毛。
“跪下,仔细说。”
“是。”三羊跪下,绕弯子:“太平公主要改嫁右卫中郎将武攸暨。”
“武攸暨,太后的侄子?”
“不是亲侄子,太后伯父之孙。”
“什么时候大婚?”
“听说是六月初。”
“这不是喜事儿吗,你怕什么?”
三羊难为道:“关键是武攸暨有妻子。”
小溪刚要惊叹,三羊把手指压在嘴边。
“逼武攸暨休妻?”
三羊瞧瞧周围,用极小的声音说:“太后派人把他的妻子杀了。”
“太平公主非他不嫁?”
“不是,因为他的妻子跟杞王有勾连。太后把他的妻子杀了之后,才下旨太平公主婚嫁。”
“武攸暨和太后是一家人呐,他的妻子怎么能跟杞王有勾连?”
“前驸马薛绍也谋反了呀。”
小溪想了想说:“也对。不过先杀了他的妻子,再下嫁公主,也合理啊?”
“是,是。”三羊胆战心惊,希望尽快结束问话。
“还有呢?”
“没,没有了。”
三羊的下巴被小溪用弯弓挑起来,不得不咧嘴说:“武攸暨的妻子是废太子贤的女儿、嗣雍王的姐姐,长信县主。”
小溪听罢,推开三羊,立刻骑马去了西上阳宫。
到了地方,她忽然停下了,站在河道东侧的亭子上,盯着李守礼所在的宫殿,很久。
此时,万象神宫的太监到处找熙郡主。
因为小溪几个月没见过李守礼,太监们没到西上阳宫找,而是派人出宫到河阳楼搜寻,小溪却慢慢悠悠从西上阳去了万象神宫。
每天,太后让小溪到身边看大约一个时辰的书,然后同她一起讨论观点,写一个判词或想法,积攒起来,既有乐趣,又能涨知识。
小溪已经到了能够掩盖情绪的年纪,她安静地看着书,旁边上官婉儿帮忙翻卷,轻声诵读、讲解。
“太后姥姥说了不让我再出宫了?”趁太后去马桶间,小溪问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不是熙郡主自己不出去了吗?”
小溪拍拍额头:“是的,我竟然忘了,呵呵,欸,薛掌使怎么好多天没见?”
“郡主不能再叫薛掌使,应该称呼鄂国公。”
“国公!”小溪不敢相信。
上官婉儿收起笑容,太后回来了,她们今天要讨论的是《史记》中的“秦始皇本纪”。
尽管小溪早就读过《史记》,但是太后总能从不同的角度、尤其是从郡主的角度解读,小溪听得很入迷。
***
六月暑热,按照太平公主的要求,只在家庭范围内摆了喜宴,就与新驸马武攸暨去了城西洛河河畔的别馆。
别馆二楼的看台凸出在水面上,主卧就在看台里面。
驸马、公主刚入洞房,便电闪雷鸣,下起来了大雨。
武攸暨很是担心,到看台去了两次,生怕洛河水涨,整栋建筑被水冲走。
公主则仔细欣赏着眼前这个男人,英俊、老实憨厚,两种不太可能的气质在他身上和谐存在,他生长在并州,垂拱年才到洛阳,一口乡音未改。
白天,公主克制着没有喝酒,就想晚上看清新驸马,此刻,武攸暨的注意力却在下雨上。
太平公主吩咐侍女给她准备一坛酒,把驸马请来共饮。
武攸暨坐下了,仍然担心着外面,眼睛不敢直视公主。
“你的妻子因我被杀,你恨我吗?”
武攸暨难为道:“那咋能怨公主腻,太后把那个疯子嫁给阿,阿一天都没消停过。她不是发疯骂人,就是要杀人,武家的祖宗十八代她都骂遍了,整日盘算着怎么宰了阿,阿躲了她好几年腻。”
“噗嗤”公主乐了,武攸暨说话自带幽默,描述着难事,却让人感到轻松。
“公主笑啥腻么?公主就不怕房子被冲走啊。要不咱们撤吧?”
太平公主又一阵儿大笑,等气儿喘匀了,问:“撤哪儿去?”
“回城啊。城里安全。”
“这时候出门更危险,既来之则安之吧。”
两人喝的酩酊大醉,到第三天才回到太后为武攸暨准备的新府邸。
府邸有个丫鬟,对武攸暨照顾有加,虽然没有生孩子,也能知道武攸暨这些年并不寂寞。
太平公主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武攸暨,但是那个丫鬟她一眼都不想多看。
如果生硬地把丫鬟撵走,估计比杀掉武攸暨名义上的妻子更让他接受不了。
玛瑞娜随着李前瞻的调遣去了辽东,公主只能自己想办法。尽管事情距离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她忽然能够理解太后的处境。
公主主动进宫,面见太后,讨要主意。
太后听了很是高兴,建议道:“这不是很简单吗。攸暨并州老家有个庶母,月儿只管夸奖那个小丫头周到,花钱在老家买个新宅子,把庶母接进去住,派最能伺候人的丫头去照顾,尽儿女的一份孝心。”
公主出了殿门,在一层的回廊上找了僻静处,随手折下盆栽中枝条,扔出很远,禁不住流泪:“全是勾心斗角,没有一丝真情。”
狄仁杰捡起树枝,走到公主跟前:“洛州司马狄仁杰见过公主。”
公主忙用帕子擦掉眼泪:“大人怎么在这儿?”
“洛州司马虽在洛阳办公,却并非京官,只能在西廊等候拜见。”
狄仁杰自带威严,不卑不亢。公主也曾多次听到他的名字,今天遇上,更添了几分好感。
“原来如此,狄大人辛苦,大人请自便。”
“公主可愿借一步说话?”
“若母后召见大人……”
“不必担心,京官排成长队,狄某是来面奏的,一时还轮不到呢。”
公主此刻正需要有人能说个话,狄仁杰看起来也不是浪费别人时间的人。
“好,请大人到雅集间一叙。”
一层的雅集间有十六所,公主挑了一间先进去,让侍女在外守着。
狄仁杰确定外面没有旁人,才进到房间。
“狄大人请坐。”
“谢座!”狄仁杰坐下,问道:“公主大约是为驸马落泪吧?”
“薛绍?”
“新驸马。听说新驸马是公主自己选的,难道公主不满意?”
“选择就如掷色子,左大不过几个点,还能怎么样呢?”
“公主怕误会太后的意思啦。”
太平公主重新打量狄仁杰,判断他是否与太后合谋。
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自先帝驾崩,狄仁杰就被贬为外官,不曾得到重用,如今也不过就是个洛州司马。
“何以见得?”
“太后若不让公主自己做主,那当今的驸马应该是武承嗣啊。”
太平公主想反驳,却也没有反驳的理由。
“先不说武攸暨如何。那薛绍总是公主自己选的吧,可公主对薛绍的了解也不一定全面。”
“你……”
太平公主刚要发怒,狄仁杰摆手道:“狄某一把年纪,不会无端诋毁先驸马。狄某曾任大理寺丞,只想告诉公主事实。”
“好吧。”公主料他说不出薛绍的好话,有些不情愿,
“当年贤居雍王位时,谋害了太子弘……”
“怎么可能?!”太平公主站起来质问。
狄仁杰再次摆手让她坐下,仿佛在跟自家人说话:“大理寺查到了实证,太后娘娘跪求微臣把证据销毁,保着雍王做了太子。”
公主惊呆了,缓缓坐下:“大人仔细讲来。”
“太子贤不满太后干政,加上兄弟许王素节、杞王上金和宗族的挑拨,认已故韩国夫人为生母,谋害太后,事发后又企图谋反,而这其中皆有薛氏族兄弟参与。”
“那母后为何答应薛绍做我的驸马?”
“薛绍是城阳公主的儿子、先帝的亲外甥,先帝一再容忍胞妹城阳公主,公主与先驸马情真意切,先帝一力成全,曾临终嘱托太后照护薛家。”
太平公主痛苦地闭上眼睛,让眼泪流下来:“可母后还是杀了薛氏兄弟,杀了贤!”
“太后虽然杀伐果断,却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太后最不屑宫廷暗斗,却一辈子逃不过深宫。”
“母后为何要逃?皇宫就是母后的家,母后是皇宫的当家人。”
“太后顾大国,理小家。公主若能幸福,公主与太后也就少了许多烦恼。”
狄仁杰的话令太平公主深思,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父母和兄弟。
以往皇上和玛瑞娜多次劝她,她都不以为然,今天狄仁杰所述让她幡然醒悟。
太平公主不必了解狄仁杰的为人,她信狄仁杰的话。
信了他的话,公主心中豁然开阔了。
***
耐尔洁回洛阳遭到所有人反对,大家都认为酷吏一定会找她的麻烦,只有耐尔洁一再坚持。
“多年忍耐,我受够了。”楚浩捶了桌子:“想回就回,看谁能怎么样!”
楚瀚劝他:“我支持三哥,也希望三哥谨慎行事。”
“是的,是的。”楚博附和道。
楚旷过去拍了拍楚浩的肩膀:“三哥在琼州憋屈了两年,我们不拦着,还是希望三哥小心克制。”
“会的。”楚浩叹口气:“若不是燕西,若二哥和小溪也能来团聚,我愿意一辈子守在琼州,守着家人。”
经历磨难的兄弟格外亲近团结,分别时依依不舍。
楚浩把夏秋和秋夏留在琼州,携两位夫人北上大唐境内。
船使用了新的动力,船速飞快,几乎听不到任何杂音。
他们的第一站是广州,益智等在广州“口贝力”的会馆,为楚浩他们安排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广州的胡商为何怨声载道,说各地的货栈对他们极为傲慢?”
“看来郡公到各地查访过了。”益智不慌不忙。
楚浩严肃道:“咱们是做生意,那些胡商和小宗商人全是咱们的买家,是衣食父母,怎么能如此对待?”
“货少人多,分配不均。先来后到仍有人嫌不公平,只能发威,让他们遵守秩序。”
“呵,你倒理直气壮,货少应该充分调动船只、车辆补上,怎么能苛待客商!益智,你冷脸对待所有人,你的手下也纷纷效仿。你必须想办法让手下改变,否则你就给我扮出笑脸。”
“是,大哥。”
“还有一个问题,岭南与各地商路信息脱节,尤其是广州,经常我行我素,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货物短缺。”
见益智低头不语,楚浩把语气缓下来:“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让你分心了?”
“不,没有。”益智抬起头否认。
“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
楚浩朝帘子后面的秦铭点点头,秦铭走了出来。
益智看到秦铭,表情复杂,接着站起来跑出门。
“还不去追?”楚浩提醒秦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