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树叶铺满了洛阳的街道,扫街人推着箱板车,拿着扫把“哗哗”扫着落叶。太阳还没出来,扫街人已经退场,街上的人流喧闹起来。
楚浩从东南角的永通坊飞马到丽景门去,在城区骑马,没有几个人敢催马扬鞭,楚浩管不了那么多,因为过了辰时,一切就晚了。
就在修文坊南街和天街的交叉口,即将要转弯的时候,楚浩看到一辆奢华马车从眼前一闪而过,驾车的居然是个小姑娘。
楚浩忙勒住缰绳,问随从杨泰:“这是谁的马车?”
“应该是熙郡主,如今洛阳城只有熙郡主和薛怀义能有如此威风。”
“熙?郡主?”
楚浩顾不上疑惑,策马过了天津桥,换做步行来到丽景门。
丽景门内,隋代的太社还在,太社内的土地神早已经断了香火。取而代之的是大唐的监牢、刑架。御史中承来俊臣就在此地办公。
衙役听小厮说是靺鞨郡公到访,连忙把楚浩让到内院的厅堂中上坐,他则亲自到侧院去请来俊臣。
“大人,大人,大人。”衙役边跑边喊。
“慌什么?”来俊臣翻看着手边的文书,等待辰时上交到尚书省。
“靺鞨郡公来了,在厅堂等大人呢。”
“谁?”来俊臣立刻站起身往外走。
“大人,大人也晓得这位郡公?”衙役在一旁跟着。
“他是太后的财神,连嫡驸马都不如他在太后身边的地位。还不快点儿。”
来俊臣后面跟着两个衙役,小跑到了厅堂门口,匀了匀气儿才掀开帘子进去。
“在下来俊臣见过郡公。”来俊臣单膝点一下地,站起来。
“打搅了,来大人。”
“郡公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丽景门兴盛啊,大小官员都可能来走一圈,不,大多只能走半圈。”
“呵呵,郡公说笑了。”来俊臣转身吩咐衙役:“厅堂清冷,去取两个炭盆来。”
“慢着。”楚浩从袖口里拿出一份名单递给来俊臣:“大人先把他们谋反的状子和证据拿给我看。”
“这,这……”来俊臣一脸为难。
楚浩举起监察御史的牌子:“能看吗?”
“好,好,郡公稍等,在下这就去取。”
不多会儿,衙役抬来两个炭盆,来俊臣抱来一摞状纸和证词,恭恭敬敬地递给楚浩。
楚浩接过去,看都不看,直接扔进了炭盆里。
“郡公,您,您……”
“好了,他们干净了,放人吧。”
“十多人个人呢,说放就放了,怎么也得容在下跟……”
“你这儿少说上千人,放十几人有那么难吗?”楚浩的手勾了勾,杨泰拿出一张兑票给了来俊臣。
来俊臣回头看了看两个衙役,迟疑着拿了兑票。
楚浩则走到来俊臣身边,背着手,站在他侧面:“我有种感觉,今后咱们打交道时间长着呢。”
楚浩走了良久,来俊臣捏着兑票,坐到椅子上,缓不过神儿来。
“大人,这可是好机会啊!大人若能跟这位郡公结交,今后再有人给大人送钱,大人就不用直接收了,到‘口贝力‘的柜上开个号。既方便,又安全。”
“是啊大人,送到丽景门的,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钱用筐抬,金银用箱装,大人有了这位财神撑着,就不怕人查钱的来路。”
“放人吗,大人?”
炭盆里的纸烧的一点儿不剩,来俊臣盯着火苗说:“放,按照名单全都放了。”
***
南市西侧的温柔坊内是太平公主和驸马薛绍的新宅,楚浩和燕西住在东侧的永泰坊内,李前瞻和玛瑞娜也在楚浩隔壁置了宅院。
楚浩让两个随从把马牵走,他快步来到正院,迎面见玛瑞娜从屋里出来。
“浩,什么时候回来的?”玛瑞娜激动地下了台阶,过去拥抱他。
“昨晚,在永通坊住了一宿。你还好吗?燕西怎么样?”
“我还好。燕西她,她产后抑郁成疾,你快去看看吧。”
“孩子们呢?”
“在内院,秋夏到公主府上课去了。”
内屋的套间,没有一格窗子,灯光昏暗。
燕西背对着门坐在胡床上,听见门口有动静也不扭头。
嬷嬷和丫鬟行礼说:“见过郡公。”
燕西这才把头仰起来,看着楚浩。她脸颊消瘦,嘴唇干瘪,浓重的黑眼圈显得憔悴而颓废。
玛瑞娜把嬷嬷和丫鬟叫出来,给他们关上房门。
“燕西,我的燕西。”楚浩坐到胡床边,拿起她的手按在胸前。
燕西面无表情:“让我出家吧。”
楚浩把她拽起来,抱在怀里:“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燕西你不要这样啊,你不能这样,我们还有孩子!”
不论楚浩说什么,燕西让坐起来就坐一会儿,让躺下就躺下,喂一点儿就吃一点儿,就是不睡觉。
楚浩想陪着她一刻不离,不过三天后,他还是被太后叫到宫里了。
他像是被燕西传染了一样,恍恍惚惚在宫里走着,太监帮他把腰带和扣子重新整理了一下。
前面正好碰见太后下朝,太后被宫女、太监和侍卫簇拥着,一眼看到对面的楚浩。她命步辇改方向,让太监把楚浩传到跟前。
“燕西怎么样?”
“不好。”楚浩说完才跪下磕头。
“御医说施针,是朕拦着不让,如今你回来,你做主吧。”
“是。”
“去上林苑看看小溪吧。中午在瑶光殿等朕。”
“是。”
楚浩到了上林苑,经过高处的雨花亭,看到校练场内,小溪在马背上,后仰、前府、侧翻练习骑射,每一箭都能射到靶上。
随从的宫女和太监拍手叫着:“郡主威武!”“威武!”
“郡主?”楚浩疑问道。
身旁的太监说:“郡公您还不知道吧。太后对郡公的女儿可是千依百顺,喜欢的不得了,新进封了熙郡主。”
“溪郡主?”楚浩不知道小溪用了淳嘉诺熙的熙字,这两年他离开京城,发生的事儿太多,他都跟不上节奏。
“是啊,是啊,郡主可是一般的公主都不及的,太后养在身边,随时可以出入宫廷呢。”
楚浩在校练场边等小溪练习结束,看着一个太监朝着他这边指。小溪扭头看了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
“父亲。”小溪拱手说,离楚浩有三步远。
“小溪!”楚浩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走过去抱住女儿,女儿和燕西一样没有反应。
小溪跟在楚浩后面去往瑶光殿,宫内所有宫女、太监、侍卫并不是都认识楚浩,却都认识他身后地这位郡主,经过之处,跪倒一片。
楚浩心中五味杂陈,小溪因为他被太后接到宫中做人质的,可时间点儿正好卡在燕西抑郁,无法照顾,像是太后帮了他一个大忙,领养了小溪。
小溪在宫中被捧上天,只有十岁、八周的小女孩,如何判断呢,懂得分寸、克制吗?
“你要感恩太后,听说你见了太后常常不行礼,这怎么行,要……”
“太后姥姥说十二岁再行礼,小孩子不用跪来跪去的。“小溪说话很不服气。
楚浩把嘴闭上,黑着脸。
父女两个别别扭扭到了瑶光殿,太监和宫女陪着小溪去洗漱、梳妆。
等小溪出来,穿了一件粉紫色的宽腰裙子,踩着粉紫色的锦缎鞋子,头上带着粉紫色绢花,头发上用了发油,梳得整齐而光亮,耳朵上带着两颗极为珍贵的粉紫色碧玺。
小孩子虽然不施粉黛,衣服衬托着脸雪白,粉红的嘴唇和明艳的大眼睛,像极了淳嘉诺熙。
两人挨着坐,还是不说话。
楚浩的胃一阵接一真地收缩,汗水顺着帽檐流下来,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借口要去小便,到门外让太监给他拿了一个炭炉搂在怀里。
等他胃痉挛症状稍稍缓解,太后也到了。
小溪趴到太后身边说:“太后姥姥让尚衣属给小溪做了几套冬衣,太后姥姥跟父亲谈正事儿,小溪回宫里去试衣服。”
太后笑道:“这孩子长得太快,去年的冬衣都短了。去吧,下午姥姥得空去瞧瞧用不用修改。”
“太后姥姥告退,父亲,小溪告退。”小溪果然不行礼。
“姑母,小溪她太不懂规矩……”
“今天也就你来了,不然,小溪连‘告退’都不讲,就跑的没影了。路上啊,保不齐要去玩会儿水、爬爬山。宫里的假山,没有小溪不爬的。”
“姑母会把她宠坏的。”
“朕在宫里守了几十年规矩,就想看小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绕在朕身边。”
“是我对不起小溪,对不起燕西,才让姑母如此费心。”
“你那小儿子胎里不足,朕让月儿抱过去一起养了,娜蒂也能帮忙照应着。”
“有劳姑母和公主。”
“你这儿一年一年不着家,飘落在海上。又要造大船,又要开航线,还跟渤海那边的蛮夷都开了会。”
“是啊,他们都称呼孩儿为‘渤海拿督’,意思是渤海船队的头头,若不是燕西生病,我都想把两京的房产卖了,带着燕西到海上做海贼头目,住到琉球岛上去。”
“你……哎,让朕说你什么好啊。”
“此次西行,航线都看好了,我要把渤海的船队商圈与整个航线连起来,抵制僚人和乱贼的侵扰,建立规范的海上贸易秩序。”
“你说你图什么?”
“贸易自由。姑母,一个庞大的国家,人的出路需要多元化,不能只盯着荫封、科举当官。”
“贸易自由,多元化?”
“人们可以靠种田、经商、做手工等等过上想要的日子,只要经过努力、正当渠道获得财富,都应该被尊重。”
“哈哈哈,楚浩,每次你从西方回来,说话就像是玄奘讲经,让朕听不懂。那你说杂耍、歌妓也应该受人尊重。”
“凭勤劳和能力活着,都应该受人尊重。”
“哈哈,你可以做到,朕也可以做到,可普罗大众就难了,否则那些关陇门阀、旧贵族们也不会那么得意的存在了?”
“是,这就是我喜欢海上生活的原因,在海上,我要给船队制定公平的交易规则。”
“朕多想摆脱这个烂摊子,到海上去看看啊。”
“姑母不服丹药、不游幸,日夜为大唐辛劳。姑母被锁住了,大唐离不开姑母,姑母也摆脱不了大唐。”
“天下也就是你理解朕的难处,哎……”太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听说琉球岛上风光旖旎。”
“是的,我只登岛一次,琉球岛近乎是个空岛,隋炀帝时几乎把到岛上的人口都迁到了大陆。”
“嗯,到海岛上享受静宜,真是神仙生活啊。耐尔洁女汗没随你一起回来?”
“她,她要留在拜占庭(东罗马)。”
“你这个人,心太重,不适合娶两个女人。偏朕的燕西也是个痴傻的孩子,若不是你另娶,燕西也不会郁郁寡欢,落下这个毛病。”
“是我对不起燕西。”
“世事弄人啊!大唐内忧外患之际,也难为你啦。”
“西突厥那边还需要加强防范。”
“朕又派了西突阙继往绝可汗之子斛瑟罗为右玉钤卫将军,袭继往绝可汗押五弩失毕部落。”
“东突厥阿什那骨笃禄和阿什德元珍未成气候,何不一举歼灭?”
“朕何尝不想,他们一年多次侵袭边境,若不铲除,日后定成大患。”
“姑母担心……”
“徐敬业虽灭,皇族却看到了可能,正在积极孕育革命,等着朕派大军到边境,他们好有机可乘。”
“皇族?!”
“是啊,他们拉拢的人越来越多,不惜与阿什那骨笃禄联合。”
“姑母,这意味着,意味着……”
“众叛亲离!朕知道,楚浩啊,你不能走了。燕西离不开你,朕也需要你做朕的臂膀。”
“姑母,我是个商人,顺道出使尚可,不愿参与政事,况且如今酷吏当道,孩儿恐怕……”
“酷吏是朕为了威慑皇族,威慑反叛。你不用参与,也不必要担心,只要不离开京城,放开手脚做你的事,朕自有决断。”
***
茵儿和魏启都去看过燕西的病,可楚浩就是不同意为燕西施针。
“心病需要心来治。她生病是因为我,那我就陪着她。”
“可她的病情很严重。”茵儿劝道。
“她能感觉到我。”
魏启问:“你那一摊子生意怎么办?”
“我努力是为了家人,家人都不好了,生意还有没意思。”
楚浩把所有事务都交代给杨卫州,让他去往渤海,巩固酋长会议的协议。
“之前的酋长人数不变,后面加了十一个,现在渤海商圈增加到三十二位酋长,基本全部囊括在内。”
“都平等待遇吗?”杨卫州问。
“是的。我送了每位酋长一枝珊瑚、一串珍珠和一块宝石。但不是每位酋长都适合加入长航线贸易链。如果有谁把礼物退回来,或者格外警惕,或者格外重用,要实际考察判断。”
“咱们的原则是不交押金,自愿加入,自由贸易。”
“对,贸易是自愿的,利润不能从押金上来。长航线用的都是大船,要有足够大的销路,足够大的货源。”
“像大哥您说的,资源共享。”
“是的,资源共享。收集酋长们能够提供什么货源,需要采买的货物。”
“发船之前,提前收集?”
“对,另外请他们标明提供的货物要用什么交换,黄金、白银、铜钱还是货物。什么时候能交货,以及交货的数量,时间。”
“好,我会把交易标准和流程发给他们。”
“采买货物用什么支付,定金和尾款的比例,以及交货时间,都要标准化。提供运力的船载重多少,从甲地点到乙地点多长时间,费用怎么计算等等一律标明,发给他们。”
嘱咐完生意上的事情,楚浩让杨卫州到内室去:“听林说,你近来从玛瑞娜的生意中撤出了,而且今天我也看到你对玛瑞娜的态度很冷淡。”
“大哥,我只是想疏远她。”
“想法是好的,等哪一天,你不那么刻意,才是真正疏远了。”
“大哥派我出海,是因为这个。”
“你也知道,酷吏时代到了,你在两京的名气太大,去海上避一避,适应的话,就留在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