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耐尔洁提升了两个酋长的缘故,来投靠的零散部落越来越多。并非是耐尔洁部的实力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阿什那期率是已故兴昔亡可汗阿什那弥射的儿子。
阿什那弥射在龙朔二年(662年)被诬告谋反斩首,阿什那期率带仅有的几百人逃到突厥西部边境,一直低调。阿什那期率死后,把汗位传给了唯一的女儿耐尔洁,来到西突厥故地。
十姓部落散亡多年,战乱不断,温饱得不到解决,他们尊崇莫贺咄叶护的地位,认耐尔洁为他们的首领,寻求保护。
到了正月,耐尔洁部发展到十几万人。
人在健康的时候和生病失去行动能力时思维是不一样的。楚浩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不久,大唐的商队来到阿尔泰山南,带去大量的青稞、大米。
冬储的食物即将消耗殆尽,部族成倍扩大,急需要粮食,不管价格高低都是要买的。可耐尔洁的金银连养两万人都不够,何况商队的大批粮食。
新任的酋长阿什那丘迪听说有粮食,都眼红,想杀了商人抢粮:“唐人把肉喂到狼的嘴边,是他们自找的。”
佳业率瞪一样儿子说:“我们竖旗驻扎,是正规部落,不是散兵。杀了商人,今后就没有人敢来跟我们贸易了!”
“那怎么办?”
另一个新任酋长出主意:“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就要到了,我们用毛毡和毛皮跟他们交换吧。”
“才刚到正月,毡房外面的毛毡不能拆,不然会冻死。再说粮食贵的很,那些毛皮还不够零头。”
“那就用牲畜换,草料快耗尽了,把牲畜换给他们,还可以省些草料。”
“没有粮食,杀牲畜可以吃肉,要是把牲畜都换走,失去奶源、春天繁殖不够,就会难上加难。”
大家在前厅七嘴八舌商量,得不到定论,忽然楚浩从内室走出来。他身材高大,穿着突厥人的皮袍子,软皮靴子,头发梳束成唐人的发髻,头发、眉毛、胡子浓密,鹰目、挺鼻、厚唇,皮肤黝黑略带黄。像是突厥人,又几分像唐人;体格健壮,表情威严,又几分病态;风度高雅,又充满侠义。
“我要娶阿什那耐尔洁,愿意把这批粮食作为聘礼送给部落。”楚浩用熟练的突厥语说到。
“你是什么人?”佳业率和儿子站起来,按住刀把。
其他酋长和那至也都警惕地站起来。
“我是靺鞨郡公、大唐的使者,中箭之后,被你们的首领耐尔洁所救,住在她的卧室几个月了。如今康复,我要正大光明地站出来,迎娶耐尔洁。”
楚浩没有跟耐尔洁商量过,耐尔洁激动地说不出话,楚浩此刻在她眼里放着光。
“竟然是唐使,看我不宰了你。”佳业率的儿子举起刀,朝楚浩劈过去。
楚浩抓起旁边放弓箭的铁架子抵挡,右手抓住他的手腕,左手放下铁架子,把丘迪的刀取下来,扔到地上:“新酋长请冷静一下,问问首领再打杀不迟。”
楚浩的话让大家把把目光转向耐尔洁。
耐尔洁把头上的帽冠摘下来,走近楚浩:“我要嫁给他,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甘愿把首领的位子让出来。”
“耐尔洁女汗,你这是背叛!”佳业率激动道。
盾里这时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女汗带领我们度过艰难的冬天,零散部落和十姓部族都是冲着室点密可汗的子孙投奔而来的,只有耐尔洁女汗佩戴这顶帽子。”他说着把耐尔洁手里的帽冠替她戴上:“唐使的聘礼可以救部族于危难,耐尔洁女汗何来背叛?”
“我突厥两代人、几百位首领死于大唐,我们与大唐不共戴天。”佳业率煽风点火,企图寻求多格期和那至们的支持。
多格期连他的岳父阿什德元珍都不支持,怎么可能站在佳业率一边盲目反唐呢:“只要保持部族自主,不归属大唐。首领要嫁给谁,那是首领的私事。我们要遵循期率大汗的遗言,部族安全第一。”
耐尔洁的父亲刚死,部族就被阿什那骨笃禄和阿什德元珍要挟反唐,要不是冬天迁徙,他们躲一劫,现在不定怎么样呢。那至们正在争取做酋长,即便个别人有情绪,也没有人反对。
大帐内风波总算平息,众人散去,耐尔洁跳起来抱住楚浩的脖子,双腿盘在他的腰上:“你真是太勇敢了,我没有看错人。”
“哎吆哎吆,伤口疼。”楚浩假装痛苦表情,其实伤口早好了,滋补的也差不多了,思想斗争之后,顺应内心感受,和耐尔洁恋爱是最好的补药。
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三个酋长出了门,难免一块嘀咕。
多格期说:“我听岳父说起过这位靺鞨郡公,他在辽东、渤海一带颇有威望,富可敌国。如果他娶了我们女汗,那我们的日子就不愁了。”
年轻人爱猜想,盾里只管听着。
佳业率则赌气道:“在女汗大帐里睡了几个月,亏他有良心要娶女汗,若不然传出去,我们怎么见人?这就是供奉一个女汗的好处,如果是个男人,养几个女人在屋子里都无所谓。”
“你有没有觉得,耐尔洁女汗从去年秋天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个小孩子,突然就能领导部族了吗?我看八成是靺鞨郡公的功劳。”
“怪不得让我们割草、囤粮,学大唐那套辛劳。”
多格期不满佳业率的言论:“没有那些辛劳,你怎么过冬,过了冬还要指望人家呢。你自己大唐思想,说什么男人、女人之差,咱们突厥女人要跟哪个男人,就跟哪个,伤什么风化?”
……
大唐的商人被召进大帐,楚浩没想到是杨卫州。杨卫州在监狱里掉的肉没有补起来,为了找楚浩,他留了胡子,脸更加消瘦,都脱了像。
楚浩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胡子拉碴,又黑又黄,两人互相看着,眼泪流下来。楚浩过去抱住他,责备道:“你怎么来了?刚脱离虎口,又来冒险。”
“派别人我不放心,听说大哥死了,不亲自来找,我也活不下去。”
“你怎么知道要运粮食。”
“根据粟特人说的情况,大哥用兑票换他们的粮食,一定是在征兵,所以我就运了粮食来。粮食从西域商队调拨,别人运不来。我想大哥若是带兵反了,我也跟着反!粮草先行嘛。”
“哈哈哈,我真没白认你这个兄弟。可大唐是咱们的家,养育我们几十年,即便我死,也不想负自己的国家。”
“大哥!”
***
杨卫州卸下粮食,带着楚浩的信件和奏折返回大唐,留下楚浩彻夜难眠。即便小时候跟家人逃亡,他也从来没有如此担忧过。
天气晴朗的日子,他带耐尔洁到附近巡山,顺便散散心。
人们微笑着给他行礼,看来三个酋长都做了工作。不管是哪儿的百姓,得到实惠总是感恩的,情绪都是被上层煽动的。
积雪还没有融化,有些花朵就迫不及待地开放了,散落在山坡上,从雪层中伸出一个花柄,顶着一朵娇嫩的花,时不时给人惊喜。
一条小溪穿过没有完全封住的冰雪,从山上流下来,活泼而欢快。
他们来的早,太阳还没有出来,耐尔洁戴着翻毛帽子,皮手套,鼻子被山风吹得红红的。跟在楚浩后面,楚浩让她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走,生怕掉进雪窟窿。
“为什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碰到野兽怎么办?”
“我们不是来巡山吗?”
“巡山不是去有人的地方巡吗?这儿从来没有人来。”
“你看太阳出来了。”
橘色绵柔的阳光洒下来,照到灰色的石头上,像是可口的奶酥,雪的颜色也暖起来,避开山风。走热了,坐下来休息,喝一杯毛皮囊里包裹着的热奶茶,四周壮丽的风景,山下宽阔起伏的草场,别提多舒服了。
“我是四海为家的人,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楚浩提前让耐尔洁清楚,嫁给他不一定全是美好。
“我宁愿孤独等待我爱的人。”
“你要尊重我的妻子,接纳孩子们。”
“我抢了燕西姐姐的丈夫,不敢面对她。”
“燕西宽厚,是我该歉疚。寻欢不难,我从来没想再娶。”
“燕西姐姐是天后塞给你的,你爱她?”
“我说过,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总会有感情。燕西性格好,一心一意过日子,是个好妻子。我不知道爱与不爱,只知道离不开她。琪蓝,你还小,不要问我爱不爱你,不必纠结于此。”
“你娶我,有很多原因,我知道。把什么都讲明白,怕我失望,承受不起。可我不想怀疑爱情,爱情不分年龄和阅历,爱情让人成熟,催人长大。即便你现在就离我而去,我也收获了我该收获的,永不后悔。”
“你不是成熟、长大,是变傻了。”楚浩刮一下她的红鼻尖:“我要尽力让你傻的值得。”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生气,好吗?”
“你问吧,没什么让我生气的。”
“你还爱着你的亡妻,对吗?你最不想负她,不对任何女人动真情?”
楚浩苦笑一下,说:“这是两个问题?”
“你还没有回答。”
他思考着,低下头,不看耐尔洁的眼睛:“人哪儿有那么神秘,说不动感情就不动感情,在无谓的忠贞中寻找高贵吗?活着的人,总要活着。”
“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楚浩拧眉头道:“为什么问?”
“尽管惹你生气,我还是知道答案了。”耐尔洁笑了,看来楚浩没有对她说爱她,也没有对燕西说过,他心里装着他的亡妻,这个答案对耐尔洁很重要。
可楚浩拧在一起的眉毛并没有舒展,而且越来越痛苦。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想吐吗?”耐尔洁照顾楚浩习惯了,快速按压他前臂的内关穴。
楚浩并不是想吐,而是胃绞痛,那种痛好久没有过了,也许他最近太紧张,也许是因为淳嘉诺熙。
他弯着腰,扶着耐尔洁的肩膀,旁边的小溪,水咕咕留着,涌着细碎的水花。
是啊,楚浩那样思念大海,那样思念淳嘉诺熙,跟淳嘉诺熙一起生活的时期,正是他蒸蒸日上的日子,失去她,那段美好也翻了过去。
他盯着小溪,胃痛一阵接着一阵儿,但是他确定小溪里发亮的不是反射的阳光:“琪蓝,快,快去找个木棍来。”
“木棍,做什么用啊?”
楚浩顾不上胃疼,搜寻四周,从旁边树上折下一个树枝,把耐尔洁身上斜挎着的布包拿下来,绑到树枝上,伸到水里,把那个发光的东西捞上来。
沉甸甸的,颜色很纯,楚浩确定那是黄金、拳头那么大的黄金,只有两三处坑洞,其它地方都是光滑的,闪着光。
他的胃痛不见了,对耐尔洁说:“咱们沿着小溪,仔细找。”
一上午,他们接二连三在小溪里找到五块金子,有大有小,足足有八十两,比他们盛满奶茶的铜壶还重。
耐尔洁很激动,捂着布袋,抱着下山。
“千万不能声张,自然一点儿,不要派人把守,过两天我们再来。”楚浩叮嘱着。
“好吧,这不是好事儿吗?怎么那么谨慎?”
“这座山虽然布额部承认咱们占有,可是一旦知道山上有金子,不只布额部来争抢,其他部族,甚至自己部族都可能拼死抢占,血洒山野。”
“要秘密而稳妥对吗?”
“是的。”
耐尔洁太崇拜楚浩这一点了,不管到什么地方,他都知道怎么安排一切,几件事,加上几件事叠加上的事情同时进行,相互作用,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他基本都知道,自信而坚定。大到生存,小到一场游猎。这给耐尔洁莫大的安全感,让你觉得靠他、跟着他就行了。
如果楚浩知道她因为这个崇拜他,一定心生感慨。这是经验,在苦难中练就的生存技巧。看来苦难带给人的不只有苦难,比如现在的楚浩。
天皇看到楚浩的奏折,正住在刚修建好的奉天宫里。楚浩以复命的口气说他没能见到阿什那骨笃禄就中了埋伏,被耐尔洁部所救,说服耐尔洁部驻扎阿尔泰山南,召集十姓散亡,结交西域小国,安定西域,以防耐尔洁部和其他西突厥余部与吐蕃结盟,进犯大唐。并娶耐尔洁部女汗阿什那耐尔洁,以巩固出使成果。
天皇很生气,楚浩不但活着,还要娶西突厥的首领,联合西突厥残部,这不是要反了吗?
“反叛,最大的反叛。”他把折子扔到地上。
天后不以为然,劝道:“阿什那骨笃禄和阿什德元珍等部,盘踞东突厥,不断侵扰东北边境。若楚浩能稳住西域,阻断吐蕃和突厥的结盟,那将是最大的出使成果,就看陛下怎么对待,怎么处理了。”
“此话怎讲?难道他要娶突厥女人,还不是反叛?”
“耐尔洁部是西突厥的正统,到达突厥源地,众望所归,迅速便可凝结西突厥。楚浩在辽东的号召力强于朝廷数倍,又有靺鞨各部和契丹的拥护,以及泼天的财富,若真逼他反了,不是阿什那骨笃禄等部的散兵能比的。”
天皇皱着眉不说话,本来已经死了的楚浩又活了,看来奉天宫他住不安稳了。
“况且,阿什那期率的女儿是拜占庭帝国王室后裔,战乱时寄养在阿什那期率家。拜占庭帝国有火炮,连大食都拿不下。在西域只有拜占庭能和大食抗衡。大唐刚失去安西四镇,四镇之地的小国,都依附拜占庭。”
“小国散落成沙子,捏合不到一起。”
“吐蕃可以啊,四镇小国西怕大食,东怕大唐,若吐蕃伸手,必定纷纷投靠。楚浩让西突厥先出手联合,岂不解决了西域之患?”
“依天后的意思,朕还需给他备一份贺礼了?”
“让他再次出使大食,就是最大的贺礼。”尽管楚浩为天皇当差,旁观者天后却最了解他的心思。而且楚浩在西域的确是个威胁,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危险既可以解除,楚浩也能实现他的理想,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楚浩给天皇上了奏折,给天后写了封信,说耐尔洁救了他,他住在人家女孩子的房间,要负责。燕西是天皇天后赐婚,又是天后的亲侄女儿,他给天后赔礼,说天后大度,希望天后从大唐利益出发,宽慰燕西。
天后收到信,认为楚浩即为耐尔洁负责,又敬重她,还顾及燕西,这样的男人,天后怎么能不欣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