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楚浩需要到皇宫去面见皇上,报告各地的情况。皇上总要找一个小的殿宇,方便说话聊天。
今年地点选在太液池边蓬莱殿的偏殿,楚浩第一次到含元宫,威武雄壮的宫门,让人肃然起敬,由望仙门进去,眼前左右金吾仗院之宽阔,别说人显得渺小,就连四周的宫墙没那么不可以逾越了。中间连接丹凤门的石板路上,三座桥,宫廷卫士就在桥的东西两侧整队来回巡视。
过了第一道宫墙,就看到居中的含元殿,早在金吾仗院就可以看到含元殿的屋顶和阙楼,殿前东西对称分布朝堂和楼阁,含元殿处在至高点,恢弘磅礴的建筑,看上去那样泰然自若,又有一种气吞万里山河的气势。
过了第二道宫墙的含耀门,领路的太监提醒他低头,余光扫过一座座宫殿,楚浩以为到了,谁知太监又带他过了第第三道宫墙。
过了第三道宫墙,稍停左转换了两个衣着更为考究的太监,前后多了各两名御林卫,一路向南,眼前比之金吾仗院更加开阔起来,还有一片绿波荡漾的水面,水面翠柳,四周鸟语花香,殿宇楼阁长廊环绕。景色如此真实,胜似人类所能想象的仙境。
见到好的事物,楚浩都会想象自己若能拥有的情景,常常带着批判的眼光,暗暗做着取舍和改造,而含元宫超过了他的批判和想象。
他们从北边小门进入蓬莱殿,御林军退去,太监把他引到二层。二层木地板,走上去比花砖的声音大,楚浩尽量放轻了脚步。
进到阁楼内,再次被查身,查问,才又进到一个十几步的过道,过道的尽头是一个木门。倒春寒使得今天的温度很低,宫女把门打开,一股带着熏香的暖风,让人霎时舒服起来。
踩着长毛的地毯,没有一点脚步声,门口太监喊了一句某某觐见之类的话,楚浩没注意听,就见房间的四周放了十几个红大铜壶,壶里面应该装满了热水,因为抛光的铜面上还可以见到热浪缭绕到室内的痕迹。
皇上坐在龙榻上,周围摆满乐谱和乐器,不等他礼拜结束就笑呵呵招呼到身边坐下,听他讲各地见闻,虽然,楚浩不时给皇上秘奏,但是皇上还是听不够东海的奇闻趣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忽然进来几对宫女和太监,放下捧盒和箱子,在皇上身边添了软垫。武后随后出现,进门便问道:“怎么今年迟了,往年都是正月来。”
楚浩忙跪地答道:“北方暴雪,正月才到靺鞨黑水部会约,所以耽搁了长安的日期。”
“黑水部与契丹如果联合,就分走高句丽一个盟友,往年黑水都仰仗高句丽的粮食。如果黑水部能彻底甩开高句丽,高句丽当地小股反叛也没有什么条件可以和黑水谈判了吧?”
“叛军不断联系东部靺鞨,白山部内迁,其他部族大多原始,成不了什么气候,微臣已经派人严加防范。”
“本宫没太明白你奏折中所提的官立税,具体的形制爱卿坐下详细给本宫讲一讲。”
皇上拿起手边的古琴调试琴弦,拿着一块布擦拭。武后坐到案边,宫女太监们为她去掉披风,端上笔墨纸砚和一摞奏折。
“谢娘娘!”楚浩起身坐下。
武后边看奏折边做批注,皇上不时弄出声响,楚浩感觉不被重视,绷着脸说道:
“微臣说三个例子,娘娘就明白了。第一百姓和商人的交易,商人要取得经营权,就要到当地官府申请正式的文书,盖上官印,做遵纪守法的商人,有官府保障,百姓就会信任这个商户;没有取得官府文书和官印的人,就得不到官府的认可和保护。商人自愿申请,申请的时候加收适量的税,这是其一。”
“商人会自愿交税?”武后抬眼道她头上凤冠的流苏遮住了眼睛,能看到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民间经商,信誉至重。”
“哦,让官府做依托,本宫明白了。”
“其二百姓和商人交易,小宗无所谓,遇到大宗交易,希望能有保障,按照百姓的说法就是要找第三方,这个第三方越有权威越好,那如果官府能出面做第三方,在他们买卖的文书上盖印,保证生意达成,也可以加收适量的税。”
“万一出岔子,可以凭据官立文书?”武后放下折子,盯着他。
“是,娘娘。第三是商人和商人的交易,大宗的贸易往往发生在商人与商人之间,包括大唐和各国商人的交易,官府可以作为权威第三方,加收适量的税。”
“商人与商人的交易数量可观,单就西市年入数十万缗不在话下。”武后把毛笔也放下了,眼睛放光。
“第四,商人和官府的交易。商人大多愿意跟官府交易,因为官府采购量大,这时候可以在订立文书时收适量的税。要留三份文书,一份留给商人,一份留给当地,一份上交吏部。吏部可以对官员有一个监控,亦防止私下交易、贪污。”
“好主意!”
“这就是微臣建议的官立税,这个税不是强加给商人,而是商人自愿去找官府交税,为交易作保障。官府为百姓做了好事,同时也可以增加官府收入,一举两得。”
“不会引起民怨,反倒做了好事儿,只是官府多了些公务而已。”
“是,娘娘。”
“本宫即刻让中书省拟出一个方案来,爱卿久在民间,文书格式就由爱卿起草,交到中书省讨论。”
“微臣根据实际交易比例,核算了数字,请陛下和娘娘过目。”
“爱卿用心了?”
“官立税如果过高,商人和百姓就会纷纷避开;太低,不够官府劳役,所以微臣根据每次交易的量,核算了能够接受的比例,请陛下和娘娘裁夺。”
“吃鱼,会挑鱼刺,吃虾,会剥虾皮,吃蟹,能卸蟹夹,经商,方知如何纳税,就按爱卿定的比例先施行。”
“谢娘娘信任!这毕竟是新税,重要的是宣传,让商人和百姓都能知道和理解。”
“爱卿这次在长安多留几日,把此事理清楚。”
“是,娘娘,只是微臣挂得空职,不便在中书省露面。”
“爱卿只管起草文书,其余部分本宫来安排。”
皇上等武后问完话,便带楚浩乘舟太液池上,到池中蓬莱山的太液亭宴饮。
通过楚岳,武后对楚家兄弟才华有所了解,可皇上却对楚浩这个商人更感兴趣,一年见一次,每次都设宴长谈。
只有皇上心里清楚,他自小极少离开皇宫,做了皇帝,更像是被禁锢了一样,虽然他在不同地点建造离宫,不停巡游,可就是离不开大臣和卫士的包围,离不开政务和军务。楚浩就像是他的自由灵魂,被他放到远方,为他回馈外面大千世界的美好。
这时,内省太监来报说:“娘娘,太子家令阎庄候在昭庆门,是不是传?”
“传。”武后估算昭庆门到蓬莱殿的距离,她还有时间批完案头的奏折。
太子大婚后,家令由原来每五天来奏事改为十天一奏。太子自五岁移入东宫,身边层层宫臣,与武后有所疏远。武后后来又生三子一女、照顾生病的皇上、宫内排除异己、朝堂坐稳帘后之位……如此种种,难有时间留给太子以及其余子女。
做母亲总觉得亏欠,想着弥补,难免就会娇宠。宠溺之下,子女仁孝,便是其乐融融。等子女成年,乐融融一年少似一年,逐渐消失不见也就罢了,新生的各种矛盾、问题取而代之,远远弥补修改不了。
比如太子,见面除了考问一二,夸赞三四,亲昵五六,以至于八九岁时留京,思念父母日夜啼哭,皇上和皇后不得不着人把他送到洛阳身边。大了,仁善有余,果敢无存,尤其个人问题,令皇上和皇后焦头烂额。
武后一心烦就皱眉头,手下的批注也加快了速度。批完折子,站起来凭窗远眺,让宫女把头上的三个凤钗取下来,只留一个金丝织造的头冠,厚重的锦缎朝服脱掉,换上松软的便服。
阎庄进来磕头时有些气喘。
武后吩咐说:“给阎大人看座。”
“谢娘娘!”
“转眼阎大人都有白头发了,也五十岁的人了吧。”
“是,娘娘,整五十。”
武后抬头给宫女凤娇递了个眼神,凤娇只留下一个太监和两个贴身侍女,其他人都支了出去。
“太子妃每次觐见都送来亲笔抄写的《女则》,这怎么行?若想怀胎,需舒缓心境。记那些规矩干什么?”
“是,微臣会向太子荐言。”
“不,应该向雍王荐言。”
阎庄起身又跪下了:“娘娘,微臣侍奉太子十多年,如此怎么对得起太子啊?微臣……”
“可大人被雍王拿了短处,雍王的手段大人是知道的,雍王可没有太子的仁善。”
“娘娘,微臣犯下重罪,项上人头不足挂齿,只求娘娘准许微臣脱离宗籍,不要连累全族啊。”
“当初大人答应了雍王,才来报知本宫,本宫就是看着大人侍奉太子的情分,遮丑帮大人唱圆了这出戏。过段日子吧,雍王正在紧张观望,发现大人刚迁太子家令、授轻车都尉就脱离宗籍,定会追究。”
“娘娘,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子殿下极其信赖备身楚岳,那楚岳得刘仁轨调教多年,三只眼、九窍心,怕是瞒不住他。”
“楚岳的注意力不在这种事儿上,放心,本宫找个机会调虎离山。”
阎庄走后,嬷嬷丰秋给武后端来燕窝羹:“阎庄憨厚,怕是不能长久。”
“儿子的命在雍王手里捏着,他会小心谨慎起来的。”
“说句不该说的话,数雍王最得娘娘的意。文韬武略、脾气性格、模样身段、举止气度都没得挑,样样随娘娘、像娘娘。娘娘处处帮雍王掩饰,维护雍王,可雍王也和太子一样,与娘娘越来越疏远,我看都是被贺兰家兄妹教唆的。”
“丰秋说本宫偏心呢。”
“是,丰秋心疼娘娘,雍王不争气,还真相信贺兰兄妹的鬼话,以为自己是韩国夫人生的。”
“这只是个籍口,他们真正在乎是我把皇上做成傀儡。连养在身边的冀王都不清楚他父皇是什么样的人;周王一心玩乐,他们都不认同本宫,同情他们的父皇。加上宗族还有一些亲王、郡主们都认为本宫夺了他们李家的皇权。他们鼓动皇上、皇子与本宫离心,不然雍王怎么能出这种愚蠢的事情!”
“那蒋王和他儿子……”
“皇上跟宗族打得火热,找籍口给东宫‘换血’,贬低许敬宗。先让蒋王嚣张几天,留待日后算账。”
“许大人已经死了,死后上谥号大臣们已经极尽羞辱,不给娘娘留颜面,现在难道还要把人挖出来?”
“比掘墓更甚,皇上下召让刘仁轨编纂国史,说许敬宗所记多有不实。”
“这,这不是让娘娘难堪吗?”
“本宫不怕难堪,本宫要的是人心。本宫为朝政日夜操劳,可大臣们都站在皇上和太子一边,对皇上和太子惟命是从。本官也要培养一批自己人、贴心人,本宫现在走到前朝,你们在后宫帮不上忙。”
“娘娘不是也提拔了一批年轻人。”
“不,那些不够,关键时候他们依然会为李家卖命。本宫要的是真正的自己人、自家人,派人去岭南、并州。”
“武家人!他们……?”
“给他们高官、厚禄,总有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