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残阳仍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目,两眼无神的盯着前方,却似是昏昏欲睡的摸样,柳天南只能苦笑。
三声鼓响,一声鼓响便听新军一声齐喝,三声齐喝之后,这边新军里,竟自觉地有了些气势。
那边的战俘,却似是知道了今日的处境,兔子急了还咬人,更别说,这些战俘看上去可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虽是被虐待如此,但是瞧那眼神,竟似野兽一般,看不出一点人性!
令旗前挥,鼓点自缓至急落下。
新兵踏着鼓点,也由缓至急向前杀来!
那边战俘齐吼一声,散开了阵型,手持棍棒,弓下腰来,双脚蹬地,战俘那边又是一声吼,只见这些战俘竟突然一个个都变得生龙活虎,眼睛赤红,蹬地借力、猛得冲向了新军。
这帮新军,哪里见过这种对手,前排刀盾手此时盯着急速冲来得胡人,只觉得心底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感迅速袭来,竟是听不到那鼓声、也忘了去看令旗!前排的脚步乱了,后排也自受了影响,整个新军阵型已经不成样子,远看歪歪扭扭,这近看····喝····那赵贵竟然被吓的尿了裤子!
眼见霎时,那胡人竟已经将前排冲出了一个缺口出来!几十个胡人竟似是狼入了羊群!
转眼胡人已经冲散了刀盾兵,和早已乱作一团的枪兵战成一团,只见一记闷棍眼见就要抽到赵贵的太阳穴,斜刺里却抖来一根尖枪,正好将那棍拨打了一边,赵贵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丢了手中长枪,只觉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又觉得一双大手将自己拉起往后拖去。
这几十个人俘虏“军团”竟然将这六百新军打的节节败退!
潘铸看的气的直跳脚,
“他娘的!别乱!看令旗、听战鼓!”
只见不少战俘夺了枪,弃了棍,四周持弓的甲士都将弓箭瞄准了这些战俘,只待潘铸一声令下,便会将这些战俘当场射杀。
潘铸此时却似是狠起了心,若是这区区几十个战俘都解决不了,那等上了战场,岂不是任人宰割?
就如今这打的,按大丰军法,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只听得潘铸大吼,
“今日若是你们有人死在这校场之上!在哪个十人队,我便砍了这整队!都听鼓!观旗!十夫长你们他娘得给我喊起来!”
众十夫长们这才如梦方醒,毕竟是十里挑一挑出来的,都算有些本事,忙大喊道:
“挺枪!刺!进!”“巨盾!护!斩!”
新兵这边的队形才稍稍稳住,战俘那边一时竟是进退不得。
令旗又变,众十夫长再大喊,
“围!”
已然有几个新兵被那胡人打趴在地,尚有两个被那胡人持枪刺中,倒地哀嚎,那边也有几个胡人被乱枪刺成了血人,倒在地上抽搐一会,丢了性命。
这人见了血恐怕就都会变成野兽,众新兵此时也没了方才的恐惧,刀盾手将这些胡人围在当中,乱枪从缝中刺去,鼓点更急,枪刺如雨。
终于这十几个胡人被乱枪一个个刺死在阵中!
鼓缓,令旗变化,众新军复又变阵,站回最初的方阵,却见地上十几个新兵趴着站不起来,呲牙咧嘴。
潘铸冷冷的看一眼倒地的这些新兵,摆摆手,让甲兵抬到旁边,自有军医早已伺候两旁,上前包扎、救治,幸好,新兵这边,没有死一个人。
“你瞧瞧你们那熊样!这几十个战俘你们都打的如此吃力?上了战场,等着被砍脑袋么?”
众新军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的噼噼啪啪声在校场回荡。
潘铸沉默了许久,才又说道,
“不过好在你们还是将他们都杀了!”潘铸手指死在一起的那些战俘,只见血已经将周边的土染成了黑色。
“这,是你们要迈向战场的第一步!杀敌没那么难!只要你们听令!否则,你们被敌人杀死,也没那么难!”
潘铸环视众人一眼,
“你们,是我大丰军的尖刺!胡人没有城池,但他们以战马为城,而你们便是破城的利器!你们若是退一步,敌便能进一步,大丰国土又将少一寸!你们想看到胡人杀到这临沧城来,杀死你的父母、蹂躏你的姐妹么?”
绝不想。
“明日,我会再给你们运来一批战俘!你们若是再打成今天这个样子,休怪我军法伺候!”
言罢,气哼哼的跳下垒台,出了营门。
收拾完几十个胡人的尸体,用土掩盖了那诺大一滩血渍,是夜,众新军,久久不能入眠。
这场看起来似乎无穷无尽的战争,将一个又一个的普通大丰人卷了进来,卷进来的每个人都变成了大丰身上的一颗钉子,若是大丰倒下了,这些钉子会被折弯么?
赵贵将尿湿的裤子脱了下来,挂在火盆之上烘干,一股尿骚味霎时布满账中,赵贵光着屁股坐进被子里,忽然默默哭了起来。
众人此时却是谁也没有心情去说一句话,每个人都假装睡着了,只是那一对眼皮,今晚却是为何频频想要自己张开?这该死的战争。
次日晨操,地字三号营的气氛明显能感受到不同往日了,柳天南和穆残阳竟能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大家都变了,不再是昨日之前的那些个市井小民了,大丰这辆滚滚向前的战车,坐上了,就再也下不来了。
白日里的操练,再也没有了往日里的喧嚣,就连赵贵,这个昨夜里尿裤子的,今日都攥紧了手中的长枪,用尽全力的一次又一次的刺向那个草人,直到夜晚降临,这校场上的草人,竟有多半,都被捅的寸草全无,只余下空空一个木架,再也不能用了。
众人沉默着吃完晚饭,虽然今日的晚饭竟然有了荤腥,每个人都能分上两三块肥肉,可所有人,心思早就不在这一顿饭上了。
吱吱呀呀的木轮声终于传来,不待甲士击鼓,地字三号营的新兵们便已经集合在这校场之上,赵贵用一根布绳将那枪杆绑在了自己的右手上,他今日已经暗暗发誓,这枪绝不能从自己的手中落下!哪怕是死!
今日拉来的俘虏比昨日翻了一番,乍看之下,竟似有百人。
鼓声响两次,略作间隔,再响两次,间隔之后又是两次,这是大将军要来了!
果然,只见大丰的护国大将军秦昌寿,在潘铸、吴昂等一众校尉的簇拥下,进了地字三号营的营门。
秦昌寿攀上土垒,看一眼地字三号营的新军们,中气十足的喊道,
“地字三号营的兄弟们,辛苦了!”
众新兵以枪杆杵地,每次枪杆重重落地,便伴随着众人一声齐呼,
“呼”,“呼”,“呼”!
三声过后,秦昌寿才又道,
“我本是有要事,抽不开身的,可是你们的营尉,”秦昌寿指了指潘铸,
“潘铸!说今晚要让你们拉开了练一练!让我来观阵!我就问他,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却告诉我,今晚,你们要真刀真枪的和这帮胡人干上一场!嚯,我难道没见过我大丰军是如何在战场上和胡人厮杀的么?”
秦昌寿笑了笑,
“可他告诉我,今晚,不比以往!今晚,不是人多欺负人少,不是锋利的长枪对着木棒!今晚,是地字三号营,正式成军的检阅场!”
这,原来,今晚是要往死里“练”啊!
“我就问他,‘不怕你的兵有死伤?’,潘铸回我说,‘地字三号营里,已经没有了怕这个字!’!这下子,我倒是好奇的紧,非得来看看,这地字三号营的弟兄们,究竟是练到了什么样子!不过,我要先问你们一句,今晚,你们准备好了吗?若是你们没准备好上战场,我自会让潘铸,再多训你们一些时日的。”秦昌寿又指一指潘铸,
“不要怕他,他可没我官大。”
秦昌寿笑了笑,
“你们若是怕了,没准备好,只管跟我说!那你们,地字三号营的弟兄们,准备好了么?”
想不到众新兵竟是一阵齐吼,
“好了!好了!好了!”赵贵的嗓子几乎都吼哑了,柳天南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秦昌寿满意的点点头,
“好!今日,我亲自为你们擂鼓!”
潘铸这时在垒下吼道,
“代十夫长,在你们队中只选出一个人来,和你一起出列,剩下人等,散在两旁,一会不得出列助阵,违者,军法处置!”
每队两人,六十队一百二十人,对上这笼中的一百多人!
刘鉴直接从“张三”、“李四”面前一闪而过,压根就没打算带上二人的意思,走到赵贵面前时,赵贵悄声道,
“选我!”
刘鉴看都不看他,继续往前走去,赵贵有些急了,吼道,
“选我!”
潘铸笑了笑,看看赵贵,他要的就是这种士气!今晚这一出,其实也算是半真半假,这些俘虏是饿了三天的,气力本就不如昨晚的那几十人,又加上这些俘虏大多有轻伤、重伤,再加上没有甲衣,即使拿了武器,杀伤力也是大打折扣的,今晚上,潘铸要将这支新军的军魂给练出来!秦昌寿自然是要来陪着演上这么一出的,成军先成气,若是没了士气,松松垮垮,便永远不成军、永远上不了战场!
刘鉴还是不理赵贵,径自走到了那日差点将自己抓瞎的黄放面前,
“黄放!出列!”
黄放嘴角一扬,朗声道,
“黄放出列!”哒哒两步,迈出行列。
眨眼间,一百二十人已经选出,排好阵形,四十刀盾手在前,八十枪手在后,枪尖铮亮,红缨飘飘,阵中之人一个个怒目圆睁,只等的大开杀戒了。
那边甲士将笼中之囚放出来,又是懂胡语的甲士咕哝一番,那些胡人便上前,提了枪起,集成一队。
秦昌寿拿起鼓槌,重重的敲在鼓上,柳天南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实在是不愿再看下去。
柳天南只听得鼓声由缓至急,再听得代十夫长们的呼喝之声,接下来,便是一声声枪尖入肉的声音、痛苦嚎叫的声音、如野兽般嘶吼的声音,柳天南只觉得深深的无力感一次次袭来,他此时在想的是,自己是不是一直就是错的,是不是他不该在下山历练之时、因可怜世人疾苦,而不尊雪谷规矩,妄想以一己之力来救世人;是不是他本不该对这个俗世还有那么多的热爱和怜悯;是不是他本不该对这世间报有期冀?柳天南的脑子似乎要爆裂了,闭上眼睛,置身黑暗,听着耳边传来的每一个声音,却都像是地狱传来的声音。
终于,耳朵安静了,世界不再嘈杂,柳天南缓缓张开眼睛,却见地字三号营的一百二十号人,每个人的身上、脸上都是血污,而他们的眼睛,却似乎不再是人的眼睛了,像极了野兽。胡人的尸体,狰狞的躺在地上,尚且温热的血似乎化进了空气里,吸进鼻腔里,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秦昌寿满意的点点头,连道三声好!
“地字三号营的弟兄们!今日,你们每一个人,不管上阵还是没上阵的,都是我大丰的好儿郎!地字三号营有你们,甚幸!我麾下有你们,甚幸!大丰有你们,甚幸!你们每个人,都是我大丰的脊梁!”
“呼”、“呼”、“呼”!
“再等上半月,大军开拔,我们一起,上阵杀敌去!”
“呼”、“呼”、“呼”!
秦昌寿满意的从垒上下来,拍了拍潘铸的肩膀,
“不错!下半月,要和骑、弓、刀盾三兵种合练,务必成军!”
潘铸一抱拳,
“遵大将军令!”
秦昌寿笑了笑,在众人簇拥下离开了地字三号营。
今晚,有云遮月。柳天南看看时隐时现的月亮,这才想起,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多好的一天啊。
张不群等人此时正在吃元宵,只是今日这元宵,吃的有点心焦。
沧江帮帮主牛牧堂连吃了十碗元宵,才抹了抹嘴巴子,
“嘿!我说张兄啊!你还别看我这沧江帮虽然只有不到两百人,可这个顶个的都是好手啊!”
牛牧堂再喝一碗元宵汤,打了个饱嗝,
“前些日子,你不知道,那独山徐焦的兄弟,独山狼徐猛还亲自带人到我这里,让我带着兄弟们北上,去杀胡人!我一听,那哪里是正办啊?现今大丰的问题,出在大丰自己身上,你去打胡人有什么用!?其实那次你若是不来找我,我也早想着反了他娘的!说句不好听的,嘿嘿,”
牛牧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抹了抹自己的一嘴钢须,
“虽然我们是一帮水匪,但是看着这大丰的百姓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我这心里,也是难受的紧!只是苦于没有钱财招兵买马,怕这两百个兄弟啊,他闹不起风浪来!”
说着一举大拇指,
“说到这,还得是你张兄!是成大事的人!这一招真是厉害啊!这下好了,钱有了,剩下的,你吩咐,我照做!将来成了大事!咱也做个太守、将军什么的,威风威风!嘿嘿!”
张不群笑了笑,
“没那么简单,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说着,掏出一份大丰地图来,放在了桌上,指一指苍龙郡,
“如今,我们在这苍龙郡,你看啊,这苍龙郡,东边是苍龙群岭,北边是沧江,南边是落阳郡的落阳山,三面据险,只有这西边,一马平川,紧靠着东源郡,这就有了隐患,若是大丰军和扶冲军从西边打过来,我们就被逼在了死路上,所以方才你说的,在苍龙举兵,我看不妥,虽然这苍龙郡是你沧江帮的老本营!”
众人点点头,都觉得张不群说的有理,张不群再指一指地图上与苍龙郡一山之隔的长湖郡,
“你们看这长湖郡的地势,东边有百里长湖,西边有苍龙群岭,北边有沧江天险,南边有大朱江环绕,若是能先拿下此地,再图长湖之东、沧江之南的这六郡,若是顺利,便可与大丰成划江而治的局势,又打通了东、南二海的出口,既有险可收,又有路可退,如此一来,当可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纷纷点头,
“诸位若是没意见,我们便先去长湖郡,先拿下长湖以北的这些小县,凭你我如今的人手,出其不意,先拿下他一个临湖小县!小县之中只有杂兵和亭卫,不过几百人,我们要拿下应该不难,之后招兵买马,一路南下,拿下长湖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