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尚温,柳天南却只是端着酒杯愣愣的出神。
虽是多年未遇的严冬,这间屋子里却很暖和,火盆里的碳烧得很旺,红的耀眼。
忽听得窗外一声鹤鸣,柳天南这才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头,口中喃喃道,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言罢,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又从榻上拿起宝剑,出门而去。
雪已住,庭院早已被大雪覆盖,阳光撒在上面,刺眼。
百十门徒不知道在院中站了多久,一个个俱都成了雪人,此刻却仍旧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的盯住院门。听到师父推门而出,才将眼神移到师父身上。
柳天南看一眼徒弟们,暗暗叹了一口气,天下谁人不知,煮海郡的拙剑堂堂主柳天南,堂下门生三千,放在江湖上,个顶个的都是好手。但是数日之前,柳天南已将大多数门生逐出拙剑堂,而今这一百一十门徒,宁死也不肯离去,誓要和师父共进退,只是,还有退路么?
又闻得一声鹤鸣,只见一人一鹤落于院门之上,骑鹤之人正是雪谷穆残阳。
穆残阳用阴冷的目光盯着柳天南,却一言不发。
柳天南调整了下呼吸,拱手行了一礼,
“穆师叔,有礼了!”
穆残阳嘴角微翘,
“你,准备好上路了?”
柳天南心一沉,闭眼缓缓呼吸,
“不是一直都在路上么?”
穆残阳对柳天南的这个回答略感意外,却仍旧轻蔑的笑了笑,
“哼!那么多路,你却偏偏选了条邪路。”
柳天南缓缓睁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
“多说无益,师叔,请!”
穆残阳努努嘴,自鹤身上翩然落下,却似一片树叶落在了积雪之上,踏雪无痕!这是何等的境界?
柳天南的心又是一沉。
百十门徒里也似有不少瞧出端倪来的,眉头皱得老高,还以为师父这次是考验自己,没想到这次是来真的?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一百一十门徒剑出鞘,呈扇形将穆残阳围住。
穆残阳冷笑。
“怎地?临死还要找这么多陪葬的?”
柳天南沉声道,
“都退下!此事与你们无关!刚刚穆师叔那一跃你们都是看到了的,实力如何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别找死!都出去吧!”
百十门徒面面相觑,绝大多数都收了剑,头也不回的抢门而出。
只余下七个人,却动也不动,看似铁了心的要和师父共进退了。
“吆!这些年来,你还真交下了这几个生死与共的徒弟,也不容易了,怎么着,你舍得让他们送死?”
柳天南长叹一口气,
“莫要让师父为难,你们在此,只会让我分心,都走吧!”
七人相视一眼,仍未有人动,
“师父之恩,尤若再生父母,但此次请恕我等不能从命,习武之人,能死在穆残阳剑下,也是一种福气!”
穆残阳冷冷笑道,
“吆,嘴巴倒是挺甜!好、好、好!既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言毕,袖中拿出一根鹤羽。
传说中,武道到了至臻境界,一切皆可为器,穆残阳难道已入至臻之境?
柳天南也将宝剑抽出,噌的一声,有若龙吟,双脚点地,人剑合一,直直的刺向穆残阳,剩余七徒此时也一齐发动,只见得银光闪闪,八剑尤若水银泻地般涌向穆残阳。
穆残阳冷笑,挥羽。
只一瞬间,胜负已分。
柳天南与七徒手中的宝剑都已断做两段,除了柳天南被震退十步,其余七徒都被震出老远,埋在了雪窝里,只远远的发出一阵阵哀嚎。
只听得那鹤再鸣一声,天地间一片煞气。
柳天南手中握着残剑,气息已乱。
穆残阳摇摇头,
“误人子弟!瞧瞧你都教给他们些什么?你此生究竟做过一件对的事么?”
柳天南苦笑,
“在你眼里对的,在我这里未必就是对的。”
“哼!学艺不精就敢出来教徒弟,误人子弟、害人前途,是为不智,此其一错。沽名钓誉、满口道德仁义,却暗地里走着私盐,与国争利,是为不仁,此其二错。又以收徒之名,眷养死士,如此大逆不道,是为不忠,此其三错!不尊雪谷师道,不依雪谷规矩行事,是为不义!如此不智、不仁、不忠,你到底哪里是对的?”
柳天南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激动,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眼眶一红,
“你……你可知有多少无辜百姓,被埋在了那北安城墙之内!那里面!也埋着我的父母……!你可知这十年来多少大丰百姓死在西、北边关?大丰多行不义,如此下去,必定生灵涂炭!既然有这一身本事,为何不去帮这天下人做一些事情?我做的,只是为了能让百姓过上安生日子!我柳天南指天发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国为民,如今百姓之命尤如草芥,你我俱都是习武修道之人,怎忍心视而不见?”
“柳天南!你怎地如此虚伪!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就凭你么?没有皇帝的命,操着皇帝的心!江湖不染朝堂事,这道理,你不懂么?你若照此造作下去,早晚会弄的天下更乱!如果天下永无宁日,你又将天下人置于何地?”
柳天南摇摇头,
“你今日来,怕不是来找我理论的吧?要动手,便别再说无用之言了。”
穆残阳又显出那冷酷的笑容,
“柳天南,祖爷此次之所以没让你师父来而是差我前来,就是怕你师父心软。你师出雪谷一宗,虽自立门户,却未被逐出师门,我此次奉命前来,有两件事,一是绝你门户,二是带你回雪谷,去‘除名台’上,行除名仪式!你的命,此刻还得留着,否则你以为,就凭你这点本事,能躲过我刚才那一招?”
柳天南的心当下沉入谷底,心思急转间,心一横,手中断剑便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穆残阳彷佛轻轻动了一下,便已到了柳天南跟前,左手两根手指夹住了已经入肉一丝的断剑,略一转腕,柳天南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手中的断剑弹到了地上,埋在了雪中。
柳天南颓然垂手。
穆残阳冷笑,
“没出息的东西!若是你真样的都能成事,那才真是怪事!自煮海到雪谷的路还长着,你自有大把的时间寻死,不必急于此时!我把话撂这儿了,你若是能在路上自己了结了,我的名字倒过来念!走吧?”
柳天南颓然跌坐在地上,溘然长叹,
“我不走,你杀了我吧!”
穆残阳冷哼一声,
“幸好我走之前找祖爷讨了件宝贝,来来来,就拿你试试!”
说着自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木匣来,
柳天南看一眼穆残阳手里的木匣,眼中已露出绝望的眼神来,
“祖爷竟把这个也给你了?”
穆残阳不搭理他,抽开木匣,里面却是一只长得像蝈蝈的碧绿、透亮的小虫儿,穆残阳将小虫儿拿在左手,右手鹤羽指一指柳天南,小虫儿便跳到了柳天南的头上。
柳天南叹口气,
“罢了罢了,我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回雪谷走一趟?”
穆残阳还是不搭理他,只见绿色的小虫儿在柳天南的头上转了两个圈,便从柳天南的头上跳了下去,从柳天南的脖子那钻到了柳天南的衣服里。
穆残阳像是对那小虫儿说道,
“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不能逃、不能死、不能不听我的话!”
柳天南不自觉的打了个激灵。
穆残阳转身,朝仍旧站在院门上的鹤道,
“先回吧,我和他走着回去,俩人你也担不动,我身上又没那臭银子,一路上得自己找吃的,也坐不了车,估计半年之内能回去。”
只见那鹤鸣叫一声,便展翅往西北方向飞去了。
柳天南叹口气,
“你这是何苦呢?早些回雪谷,做了除名仪式,再我把杀了不好么?我屋里有银子,我取些过来,也好雇车马,早日回到雪谷,你也省的辛苦。”
穆残阳冷笑,却不作声。
柳天南也不管,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走进屋里,关上房门,便马上将手伸入衣服里找那小虫,明明知道虫在哪,拿手去捉,做总是慢虫子一步,那虫子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早已早一步挪开了地方。柳天南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就地一滚,来回滚了十几滚,想把那小虫儿压死,谁知等他停下,那小虫儿还是好好的在他衣服里面,贴着肉,挑衅似的拿须儿拨弄他。
柳天南叹口气,又走到内室,拿出一个药箱,自里面取出一瓶毒药来,拔了瓶盖就要往嘴里倒,可手举在半空,却再也动弹不得了,任他再怎么用力,都无法让那药瓶离自己嘴再进一步。
柳天南心知,那‘心思虫儿’只要在自己身上一天,自己就无论如何也无法去寻死了,心思急转,又从一密匣中取出一把钥匙,转身走到书桌前,摊开纸笔,仓促写下数语,将钥匙放在纸上,才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包金子来,再从墙上重新取下一柄剑拿在手中,重又走到了院子里。
穆残阳仍旧冷笑的看着柳天南。
柳天南将手中的一包黄金平提到当胸,
“师叔,这些金子应该足够了。”
穆残阳嗤笑一声,
“你还真忘了雪谷的规矩了么?”
柳天南叹口气,
“没忘。雪谷门人,双手不得沾银钱。”
穆残阳又将手中鹤羽一挥,袋子一分为二,黄金自袋子里散落在雪里。
“莫要污了我的眼,走吧?柳堂主?哼!拙剑堂,是够拙的!”
说罢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柳天南看一眼刚刚从雪里站起来的七个徒弟,
“从此,江湖上再没有拙剑堂了。”
言罢,随着穆残阳行去。
七个徒弟相视一眼,从地上将散落在雪中的金子收了起来,再去到内屋,却见书桌上平铺着一张纸,墨迹未干,上面写的是:
内室南墙艮位有机关,用此钥匙开启,内有信物白蠡,火羽,持白蠡赴孝南寻白马、持火羽赴五指山寻张烈,言明为师处境,其必半路力阻穆残阳。拙剑堂已无,所剩余资尔等可将大半用于抚恤流民,剩余可自行处置,大丰失道,盼尔等可为天下苍生谋福利。
白马、张烈,成名百年的高人!只闻其名,何人曾见?如何寻得?
七徒却不敢耽误,赶紧拿了信物,匆忙出门而去,世上事,想去做,总是有办法的。
柳天南哪里知道,他仓促留下的这封书信,不止改变了七徒的命运,也将改变天下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