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下来,今夜那轮光圆的明月,只剩了半圆半圆。二丫笑眯眯坐在院子里,拉过磨石,仔细地磨镰刀。
大丫蹲在她身边,微笑看着她。妹妹磨刀的动作很有样子。刀刃斜斜于磨石上左右打着圈,打几个圈,便抄起一捧水浇在刀与磨石上,再继续打圈……
镰刀磨的闪闪发亮。
二丫用布仔细的裹好,背在身上,回头冲大丫笑:“姐姐,我去找大升哥,今日出去跑,看到一片野麦塘,趁着天黑,我们去割来。”
大丫急忙站起来:“天黑路滑,要现在去么?”
二丫甜甜的笑:“姐姐,有大升哥呢,大升哥壮的跟一头牛似的,没事的。姐姐在家好好守着娘亲,关好门,谁都不要放进来,拿好镰刀喔。”
二丫穿着草鞋,无声的跑了。
大丫心想,妹妹果然是有福的,有了这片野麦塘,野麦割了来,多少也能打几粒仔,磨一点面。
张婶已经睡了,大升和二升没怎么吃饱,两眼炯炯蹲在屋檐下出神。
“大升哥,出来跟你说点事啊。”二丫清脆的声音自石头院墙外响起。
大升惊诧地站起来,他的目光已越过石头墙,看到了门外瘦削的人儿。他慌的后退一步,贴着墙根。
二升眨眨眼:“哥,二丫叫你哩,别怕。”
大升脖子一梗,眼一瞪:“谁怕了?”
草鞋却没动。
二升站起来走出去,拉开柴门,应道:“是二丫啊……”
二丫颠颠跑过来:“二升哥,劳你同大升哥说说,二丫同他去找粮食。”
“找粮食?哪里有粮?”二升眼睛更亮了,泛着绿光。
“镇子边上有一大片野麦子,晚了怕被人割没了,趁现在去正好。”
“那行那行,咱们兄弟都去吧。”二升忙不迭要去取镰刀。
“二升哥,在家看家吧,大升哥拉着板车去,一会儿就能回。”二丫笑眯眯。
大升听说去割粮,再不怕她了,忙裹了镰刀,拉出板车,出了院门。
村里各胡同巷子静悄悄的,整日劳累的粗布麻衣们早早隐没于各处草屋,睡下了,带着半饱的肚子,于第二日再挣起来,继续暗无天日的劳作。
蟋蟀于草屋根儿簌簌地鸣叫,鸣叫出夜的深沉……
板车轱辘轱辘擦着地面,沙沙沙……
二丫仰躺在板车上,枕着手臂,看着头顶黑沉沉的天。
心里微叹口气,“能怎么办呢,弱肉强食……盘盘剥剥……能怎么办呢……”
板车拉着二丫,拉着一车的夜光,同一车的静谧,摇晃在广袤的田野里。
草鞋带着大升走啊走啊。茅屋们往后退啊退啊。头顶的星子一点一点,路上的石坷垃一团一团,黑黑的灌木一片一片。
“二丫啊,野麦在哪里啊?”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二丫翻身趴在板车上,仰脸去瞧,芦苇稍头的穗头影影憧憧。野麦丛就在芦苇丛的旁边呀。
“大升哥,我们到了,我们到了。”二丫跳下板车来,挥动着镰刀向齐腰的野麦丛进发。
大升真的壮如牛,他一个人就割了二里地,如山的野麦丛堆起来,堆到板车上,遮住了月光星光。
大升的白牙在灰黑的夜里飘出来:“二丫啊,我们回吧。”
“回吧,回吧。”二丫裹好镰刀,跟在车子后头,草鞋拖拖踏踏。
“二丫,拉了这一车野麦山,回去晒干,磨出麦子,分给你。”大升咧着嘴笑。
“大升哥,秸秆晒干,铺床上,做个好被褥。结成席,又能做个好席子。”二丫笑。
“是哩,是哩。”大升的白牙飘啊飘。
野麦山摇摇晃晃回去了。
黄泥村的茅屋们近在眼前。
二丫说话了:“大升哥,你先回家,我忘记撸浆果哩,那里的浆果可甜了,要是我回去的晚了,跟大丫说一声啊,我撸浆果哩,很快就回。”
“二丫,天都黑了,路面不平滑,明早再去吧。”
草鞋没应声,拖拖踏踏远去了。
大升冲着拖踏声喊:“二丫啊,天黑路滑,明早再去吧。”
拖踏声自黑夜里传来回音:“大升哥,我带着镰刀哩,我个头小没人看见哩。”
“快点回来啊。”大升喊了一句。
“哎!”
二丫回头望望,野麦山徐徐前行,不多会儿就进了茅屋村了。
她回过头来,蹲下身,扎紧草鞋,束紧发,裹好镰刀,眼神里的光啊,刺破前头的黑夜了。
她动了,草鞋迅疾往前翻飞,带着她迅疾地跑,刺破黑夜,刺破胆怯,一直往前跑啊。
草鞋穿过土坷垃,穿过湿草地,穿过芦苇丛,穿过篾匠待着的街角,停在老巴胡同口,隐在黑暗里。
如豹一样伏在黑暗里,眼里的光莹莹地漂浮。
噗通噗通,心跳的声音像擂鼓,像有人在耳边擂鼓,鼓声盖过了归家院前的喧嚣。
二丫牢牢盯着那片喧嚣,迎来送往,脂粉和着猥琐,和着颐指气使,和着羞辱摧残,和着铜臭,被迎来送往。
一头老牛脑袋垂的低低的,杵在门口,身后坠着一辆罩着布篷子的小车厢。给桂麻子赶车的老奴已不知去向。
老牛杵在门口,杵成了一尊石像。
二丫缩在街口,缩成了一尊石像。
石像上挂了薄霜。
薄霜悄无声息地蔓延。
子夜了。
老牛终于抬起头来,摇了摇脑袋。
二丫终于动了动身子,向老牛走去。
桂麻子一摇三晃,哼着小曲儿从脂粉里晃出来。
老牛垂着脑袋,屁股对着他。
“直娘贼,老疤瘌,老疤瘌?!又死哪去了?!”
二丫忙忙地蹿出来,蹿到桂麻子眼前,呼哧呼哧地蹿到他面前,急得眉眼都拧在一起,腔调都不是人声儿了:“麻爷,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桂麻子晃晃三角脑袋,斜着黄沌沌的眼,“怎么是你?什么事啊大呼小叫?!”
“麻爷啊,桂大老爷到黄泥村了,他要看看黍米的收成呢,快去看看吧。”二丫手上使了劲把他往牛车上推。
“你说的是真的?老爷真在黄泥村?”桂麻子不信呢。
“是真的呀,黍米快要收割了呢,他说啊,不能让老贼们偷了去啊。”
“对对对,那帮穷鬼都是老贼!”
桂麻子信了二丫的话了,他信了大丫妹妹二丫的话了,信了即将做成他第十房小妾的大丫妹妹的话了。
牛车动了,二丫跳上车辕。忙忙地赶起牛车来。
桂麻子踞在车厢口见二丫歪歪斜斜的赶车,急得腿弯子打颤,伸手一推,“滚一边去,老子来赶车!”
二丫扒紧了车梆,缩身进了后面的小车厢。
老牛被赶的跑起来,牛车冲着官道去了。
二丫自车厢里露出头来:“麻爷,我知道一个近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