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屋中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今晚的夜色这般浓郁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有人握住我的手,扶我坐好,我惊慌地问:“你是谁?为什么不点灯,为什么屋里这么黑?”
身旁的人半搂着我,铁臂沉稳有力,按住我的手不让我乱动。
这种强健的胸膛,这种如铁的臂膀,除了完颜宗旺还有谁?
“湮儿,莫怕,我在。”他的嗓音很低哑,好像一夜失眠之后的涩哑。
“我不想看见你,你滚!”我激动地喊,发疯般地推着他。
他握住我的手臂,禁锢着我,“不要激动,你需要静养……乖,听话,不要激动。”
静养?不要激动?为什么?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看不见你?”
“你心郁气结,悲伤难遣,又受激过度,以至于双目流血、口吐鲜血,大夫说若不静心调养,会落下病根,眼睛会失明。”
“我瞎了?”我惊骇,五内又是一阵翻腾。
“不是的。”完颜宗旺抚顺着我的背,温柔得不像一个铁骨铮铮的将帅,“只是暂时看不见,只要静心调养,过几日就会痊愈。”
我崩溃地拿下绑在眼睛上的棉布,却被他扣住手。
我哑声大喊:“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瞎了?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不是,大夫说会好起来的,只要你不哭不闹,安心养病,很快就会好的。”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湮儿,不要哭,再哭,你的眼睛更不会好了。”
他紧抱着我,我靠在他的肩头,伤心欲绝。
此后几日,他对我很好,时常回房看我。
我终究没有为大皇兄、为大宋皇室争取到仅剩的尊严。
那日,完颜宗瀚在斋宫设下香案,赵恒率多位大臣面北而拜,尊金国皇帝为主。
那日,赵恒被囚禁三日三夜后回京,只不过回宫后必须上交议和财帛: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
金人漫天要价,无奈大皇兄早已吓破了胆,只有应允。
大夫为我拆下棉布的那日,完颜宗旺也在,紧张地问我是否看得见他。
深红和浅碧也着急地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眼前骤然明亮,我的眼睛和以前一样,看见了所有人。
转了几下眼珠子,我呆滞着目光摇头,“大夫,我为什么还是看不见?”
完颜宗旺气急败坏地质问大夫:“为什么她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你不是说一定会好吗?”
大夫吓得浑身发抖,“在下也不知,许是她心思过重……”
“混账!”完颜宗旺怒喝道,突然揪起大夫的衣襟,将他高高地拽起,“你不是说她的眼睛没有大碍吗?”
“元帅息怒……元帅饶命……”大夫额头冒汗,惊恐道,“在下一定会竭尽全力,也许明后日就能痊愈了。”
“也许?”完颜宗旺气得青筋暴突,眼中杀气滚滚,一把将他扔在地上,“来人,拖出去斩了!”
我立即道:“元帅,这大夫只是江湖郎中,医术低劣,再找别的大夫来看吧。”
因为我的眼疾,而让那位大夫丧命,不是我的初衷,更何况他确实治好了我。
我假装看不见,想以此博得完颜宗旺更多的内疚与疼爱,更有利于以后行事。
完颜宗旺挥手,那大夫立即奔逃出去。
深红和浅碧对望一眼,也退出去了。
我伸出双手摸索着,“元帅。”
他握住我的手,坐下来,眉宇深皱,“湮儿,我再派人入城抓几个大夫回来治你的眼睛,你放心,一定会好的。”
我故意看向他的旁侧,点头,目光冷寂。
他静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脸孔一如冰天雪地,冒着丝丝寒气。
我伸手摸索着前方,故意碰触到他的唇,他抬眼看我,目光渐热。
我假装这才察觉到碰到不该碰的,低首,“我以为你走了。”
完颜宗旺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缓缓地摩挲着,他微闭着眼,沉醉于片刻的宁静。
我深深垂首。
他放下我的手,坐近了些,抬起我的脸,“你的脸很红。”
我别过身子,轻声道:“我要歇息了。”
他从身后抱着我,只是静静地抱着我。
深红和浅碧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城内消息,一有新情况,立即绘声绘色地告诉我。
汴京城中已是兵荒马乱,而且这还是大皇兄造成的。
金帅并没有纵兵入城滋扰百姓,却向宋廷索要骡马,开封府以重典奖励揭发,才搜得七千余匹,汴京马匹为之一空。金人索要少女一千五百人,赵恒不敢怠慢,命官员挨家挨户地搜索闺中待嫁女子;人数不够,赵恒让自己的嫔妃充数。
赵恒答应了金帅的财帛数目,国库府库空虚,只能四处搜刮金银,搞得城中百姓鸡飞狗跳;又向权贵、富室、商家抢夺金银。饶是如此,金银的数目远远不够金人所要求的。负责搜刮金银的四位大臣,因为没有完成重任,被赵恒处死,被杖责的官员比比皆是。
从她们的叙述中,我大致能够想象出汴京城内狼籍萧条、风声鹤唳的景象。
若是六哥当国,遇上此种情况,会不会做得比大皇兄好一些?面对金人的咄咄逼人与索取,会不会提出一个折中的、可行的法子?
若是我,我自觉没有这份才干顶住金人的逼迫与索取。
我想恳求完颜宗旺不要逼迫大皇兄、不要逼迫城中百姓,但这是军国大事,即使他愿意为了我而改变主意,也不一定能够说服完颜宗瀚。
再者,借着这场病,我与他尖锐、紧张的关系有所缓解,我应该忍,不到最坏的情况,不能开口求他。
又过了几日,我的眼睛仍然看不见,完颜宗旺忧心如焚,四处抓大夫到金营,有时候一日之内就有四五个大夫为我诊治。
不知为何,前后十几个大夫都没有揭发我已复明的事实,是他们医术太过粗劣,还是见我是宋人而不想帮金人。总之,大夫们看完我的眼睛,皆是摇头晃脑,说无能为力,还说我可能不几日就自行复明,也可能三年五载才能痊愈,更有可能一辈子失明。
完颜宗旺气得面色铁青,将他们赶出去。
“湮儿,莫灰心,总有大夫懂得医治你的眼睛。”
“听天由命吧。”
“我继续派人寻访名医,你不要胡思乱想,乖乖歇着。”
我顺从地颔首,放空目光。
这日午后,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后见深红和浅碧都不在,就自行穿衣、披上轻裘,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屋前无人,远处有巡视的金兵走来走去。
时值寒冬腊月,长空阴霾,风雪交加,寒风窜入轻裘,冷冽全身。
我站在门扉处,望着雪花在风中凌乱飘洒。
雪花轻柔而冰冷,无法改变融化的命运,我呢?我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凭什么改变?
突然,屋外传来两个金兵的说话声。
奇怪的是,这两个金兵居然不是说女真语,而是中原汉语。
难道,这二个精通汉语的金兵是完颜宗旺特意安排在这里看守的?
“这雪都下了一整日,不知下到什么时候,整日守在这里,真没劲。”
“汴京城比会宁府繁华多了,如果元帅下令入城,那可真是爽死了。”
“有吃有喝有女人,当然爽了。不过如果宋帝送来一千五百个女子,那我们就可以开荤了。”
“想着吧,元帅可以夜夜搂着女人睡觉,可没我们的份。”
“对了,你听说过了吗?那女人是宋帝赵吉最宠爱的公主,叫什么沁福帝姬,长得水灵灵的,就像下凡的仙女,怪不得大皇子和元帅都为她神魂颠倒,大皇子还为她一人力战三十勇士,遍体鳞伤。”
“这位帝姬早就是元帅的女人,不知大皇子何时跟她认识的。我也挺佩服大皇子的,养伤三日就领兵追击康王。”
“大皇子真有元帅当年的风范,神勇无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次领兵追杀康王赵俊,又立下大功,元帅应该会原谅他。”
“谁知道呢,叔侄抢一个大宋帝姬,可真难为了我们金国皇室。”
他们说什么?阿磐追杀康王赵俊?是六哥吗?
这是真的吗?
心魂震动,手足剧颤,我冲出去问他们:“完颜磐追杀的康王赵俊,是不是大宋的康王?”
他们见我突然出现,惊愣地面面相觑。
我再次厉声问了一遍,一人道:“是大宋康王赵俊。”
心口像被铁锤重击,痛得锥心刺骨。
我颤抖着声音问:“完颜磐杀死了赵俊?”
那人见我问得急切,道:“跟随大皇子追击康王的兄弟是这么说的,康王被他们一箭射死。”
六哥死了?
六哥真的死了?
而且还是阿磐率兵追杀六哥、害死六哥的。
不!
六哥……六哥……
冲入风雪之中,朝着营寨大门的方向狂奔。
我要去找六哥,即使是尸首,我也要找到六哥的尸首。
为什么偏偏是阿磐?为什么偏偏是我爱的人杀了我最亲的人?为什么苍天这么对我?
为什么……这么残忍……
原以为泪眼已干涸,没想到还能哭出来。
原以为不会再激动,没想到一听到六哥的噩耗,五脏六腑开始翻腾,血液疾速奔腾。
突然,一股腥甜的热流涌上来,从口中喷出,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六哥。
“湮儿!湮儿!湮儿……”
是谁在喊?
一支铁臂揽住我的腰,骤然停下来,天旋地转。
这张脸忧心如焚,这双眼悲痛万分,“你要做什么?又吐血又流血,你究竟想做什么?”
吐血?双目流血?
完颜宗旺横抱着我,健步如飞地。
我想阻止他,可是又有一股热流涌上,“我要见……六哥……”
因为受激过度,我昏迷了几个时辰。
四个大夫联手会诊,才把我救醒,但是,我的眼睛再度失明,比上次更为严重。
完颜宗旺一直守着我,寸步不离,握着我的手不放开。
直到半夜,我的病情才稳定下来。
这一刻,我很清醒,清醒地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六哥了,我与六哥阴阳相隔。
这一刻,我不知道该不该恨阿磐。
这一刻,全身的骨头都在痛,痛得气息几乎停滞。
可是不久,也许是汤药的药效开始起作用,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时,已是次日早上。
拿下棉布,努力地睁大眼睛,却仍然模糊不清,仿佛蒙着一层雾气。
依稀看见完颜宗旺趴在床沿,他听闻动静,立即起身扶着我,“湮儿,好些了吗?”
我问:“六哥真的被阿磐杀死了吗?”
“此事以后我再详细与你说,饿了吗?吃点粥吧,我命人端过来。”他关切道。
“我不吃,你告诉我……六哥是不是死了……”我吃力地抓住他的手,恳求着他。
完颜宗旺犹豫须臾,沉声道:“我们发现康王的行踪,阿磐领兵追击,双方打得很激烈……最后,康王中箭身亡……”
我追问:“尸首呢?”
他的指腹轻轻抚着我的腮,“康王手下带走了吧,湮儿,不要太难过,你还有父皇,还有大皇兄,他们不想你为了康王而熬坏身子。”
他说得对,我还有父皇要保护,还有大宋皇室尊严要维护,我不能因为六哥的死就此垮下去,必须坚持下去,必须紧紧抓住完颜宗旺的心。
我伸手摸索着,假装无意间抚上他的脸,接着猛地缩回手,“我的眼睛很模糊……不过比前些日子好一点了。”
模糊中,他缓缓靠近我,我故意抬起脸,他的唇正好吻上我的唇。
只是轻轻一吻,宛如清风拂过,他就起身出去吩咐端来早点让我吃。
已经复原的眼睛,因为六哥的噩耗再度失明,若不好好医治,也许再无复原的可能。
虽然六哥死了,虽然痛彻心扉,但是,就像完颜宗旺说的,我还要活下去,因为父皇还需要我筹谋。
听深红说,在房前闲聊的那两个守卫,被完颜宗旺处死。
五日后,眼疾有所好转,深红和浅碧站在我面前,我已能分辨出来。
这日午后,飞雪依旧,寒风凄嚎,屋里搁着两个火盆,却仍觉得冰寒无比。
若是在宫中,雪儿和霜儿一定会将整个寝殿熏得暖洋洋的。
然而,这是金营,我是被金帅圈囚的女人。
棉被虽厚,却并不暖和,夜里有完颜宗旺暖被窝,白日里只有我自己,越躺越觉得寒冷。
深红和浅碧不知为何还没回来,我想喝一口热茶,只能自己下床。
正要下床,有人推门进来,我转眸看去,一抹模糊的人影缓缓行来。
以我对完颜宗旺的熟悉程度,来人不是他。
身形高峻,脚步轻缓,我心中一跳,是阿磐。
“元帅,你回来了。”我看见阿磐坐在床沿,浅浅一笑。
他没有开口,静静地望着我,我亦睁着空洞的眼望着他,他的五官模糊一片,不知是何神色。
我再次轻笑道:“为何不出声?想吓我吗?”
他还是安静地看着我,不语。
我伸手摸向他的脸,“是否有事发生?”
阿磐握住我的手,“小猫……你真的看不见吗?”
我故作一惊,陡然抽出手,“你不是元帅,你是……石头哥哥?”
“是我,小猫。”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你伤势如何?好些了吗?”我疏离地问。
“好了。”他揉着我的手,掌心的温暖熟悉得令我眉骨酸涩,“听说你双目流血、口吐鲜血,是不是因为康王赵俊?”
他杀了六哥,我怨他,恨他,却仍有一股扑入他怀抱的冲动。
六哥,我真没用。
我掩饰着纷乱的心绪,悲愤地质问:“你为什么杀六哥?你知不知道,六哥是最疼我的兄长……是我最亲的亲人……”
阿磐饱含歉意地说道:“我并不知康王是你最亲的兄长,若是知道,我一定不会亲自领兵追杀……小猫,对不起……”
“你杀了六哥,有朝一日,我会杀了你!”我声泪俱下。
“你想为你六哥复仇,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他的嗓音里交织着悔意与无奈。
“你以为我蠢吗?现在我杀了你,你的皇叔、你的部下就会将我碎尸万段。”激动之下,我甩了他一巴掌,心,真的很痛,阿磐,我并不想打你……
“你要如何,我便如何,小猫,只要你能原谅我,我随你处置。”
我双拳捶床,怒吼:“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阿磐握着我的手臂,温柔地抚慰我,“不要激动,小猫,我们好好说……”
我捂脸痛哭。
须臾,他轻轻地搂住我。
“小猫,我恳求皇叔让我带你走,可皇叔碍于面子不肯放你走。”
“我知道你为了能够见你大皇兄一面,才对皇叔……你只是委屈求全,是不是?”
“我不知皇叔是否真的喜欢你,可是小猫,无论如何,我会设法带你走。”
他不停地说着,语声中的哭音很粗重。
泪在流,心滴血,身骨剧痛。
我硬起心肠,用力地推开他,厉声诘问:“完颜磐,你跪在屋外一夜一日,为什么不闯进来?为什么不带我走?你孬种!”
阿磐静默片刻才道:“我错了,我应该立即带你走……你的风寒症很严重,陷入昏迷,皇叔说假若我带你走,只会害死你……而且我有伤在身,打不过皇叔,皇叔也不会放我们离开。”
原来,他是担心我的病情才没有硬着来。
完颜宗旺竟然这么卑鄙!
可是,事已至此,我没得选择。
“就算你没有错,但是你杀了六哥,从今往后,我对你不再有任何情意。完颜磐,你也是金人,你我之间横亘者国恨家仇,再也不可能了……”我淡漠道。
“但是皇叔也是金人……”
“自一年前我成为他的女人,这个事实就无法改变。”
“一年前……”他喃喃道,过了半晌又道,“一年前,我是西路军的将军,一直在太原。”
如果他跟随完颜宗旺在东路军,也许我会在出使金营的时候与他相遇,也许就不会遭到完颜宗旺的凌辱。可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世事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如果”和“也许”。
阿磐坚决道:“小猫,你好好养病,一有机会,我会带你走。”
我冷笑,说得坚定:“我不会跟你走!阿磐,我们再也不可能了!”
“为什么?”阿磐不敢置信地问。
“因为,你没有资格。”我深知这话会伤他很重,可是一定要说,而且要说得冷酷绝情,“若非帝王之才,要不起赵飞湮。”
这番话的弦外之意,他懂得,我要完颜宗旺,不会要他。
因为,完颜宗旺是皇太弟,是金国的储君。
虽然阿磐是金帝嫡长子,贵为大皇子,却不是储君,大金江山,不属于阿磐。
“这就是你的决定?”阿磐问得极为艰难,悲痛刻骨,仿佛心魂碎裂。
“是,这就是我的决定。”
他踉跄地走出去,模糊中,他的背影仍然高挺,却摇晃得如同悲伤摇曳的寒芦。
泪水无声滑落,双眼愈发模糊。
阿磐,我真的没得选择。
你会懂我的,是不是?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