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一大清早知了就叫的震天响,太阳刚刚探出圆圆的脑袋,就散发出金色的光芒,把万物都唤醒了。
农民的生活仍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左邻右舍已经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三三两两的身影,或扛着锄头、或背着篓子;或步行、或骑着三轮车,朝着田间地头奔去。
林静起个大早,今天要乘车南下。
林静家住在苏北的农村,全村五排人家,每排十几多至二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房子并齐排列着,就像整齐的士兵一样,只有屁股凸出的,但是谁也不会错前一步。
林静家里的三间平房,坐北朝南,红砖青瓦;还有一间背东朝西的矮房子,那是厨房。
起床匆匆吃过早饭,就拉上昨天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去乘车。
爸妈把她送到门口,从中学就寄宿,大学又在外地四年,父母送她离开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也走的越来越远,父母早已习惯了她出门远行的生活。
林静从爸爸手中接过行李,说:“别送了。”她的语调很平,就像上学时候一样,对于这种短暂的离别已经习以为常。她拉着箱子背身离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去,父母还站在门前,消瘦的身体站在阳光里,影子很短,她看不清楚他们沧桑的脸,或许她们的心中会有些许的忧思吧。
走了约莫二三里路,来到高速路上的立交桥,桥上往下有几十级台阶,沿着这个台阶可以下去到达高速路上。林静拎着笨重的箱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下台阶,站在路边的铁皮栏杆外等车。那时候高速公路管理还不严,路边带客现象比比皆是。
不一会,来了一辆白皮泛黄的大客车,双层的。林静招了招手,大客车发出一阵短促尖锐的吱吱声,停了下来,询问W市停不停,司机说停。
登上车厢,一股汗臭味扑鼻而来,车里只有一个靠近发动机上面的座位,比较热的缘故,所以还空着。林静没有别的选择,走到那里坐好。
座位上的白色布套已经泛黄,点缀着斑驳的污渍,像被撒上墨水的淡色牛皮纸。前排座位的靠垫后上有一句醒目的蓝色大字:“看男科,到建国。”车里没有空调,她觉得自己就像烤炉上的红薯,被烤的里外焦烫,只不过烤红薯是香糯的,而她在浑浊的汗臭之中僵直着身体,极度的不适。
第一次乘坐长途大巴的林静,一路上波折不断。
一个上午车程顺利,大巴行驶了二百多公里,忽然停了下来。乘客们纷纷往外张望,没有道路拥堵。询问司机,说车子出了一点故障,大家稍安勿躁。
大家只好耐着性子,忍受车厢的闷热和汗臭,和车上的旅伴闲聊。半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乘客们实在不耐烦了,一个个下车站在路边,翘首以待。
林静也实在忍受不了车内浑浊的空气,赶紧到车外呼吸新鲜的空气,虽然这空气中夹着热浪,但也好过闷臭的车厢。
司机在不停地打电话,又过了半小时左右,才来了一辆拖车。这个时候乘客都不淡定了,这样什么时候能到达目的地?大家有些骚动不安。
“师傅,车子什么时候能修好?”
“我们赶时间啊,这样天黑也到不了W市啊?不能准时上班又要被老板扣工资了!”
“怎么这么倒霉,第一次出远门就碰到个破车!”
“本来是走亲戚吃喜酒的,现在肯定赶不上了!”
“我估计我们没到W市,就都要中暑了!”
……
拖车拖着大巴,个把小时才到了修理厂。大家十分焦急,嘴里不停抱怨,却也无可奈何。
拖车的一路颠簸,就像跳进了滚筒洗衣机里,让林静的胃里翻江倒海,恶心早已涌到了喉咙口,她一直强忍着,不停地用手向下按摩着胸口,盯着窗外的风景转移注意力。车刚一停下来,她立刻夺门而出,跑到路边一阵呕吐,那股酸味倒呛在鼻腔里,说不出的难过;吐空了,整个人才舒畅了一些。
在又闷又热的车厢里憋了半天了,乘客们也都迫不及待跳下车,呕吐的、找厕所、找吃的。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来钟了。
这会肚里空了,林静才觉得有点饿了。她蹲在修理厂的屋檐下,在黑色牛津布的斜跨包里摸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又在包里翻看一下,找到一个鸡蛋,早晨妈妈塞在包里的,吃了垫垫肚子,午饭就算解决了。
只是车子还没有修好的迹象,听说零件还缺,修理厂的小伙子出去买零件迟迟不见回来,大家想见这小伙子的心情,比见老情人还迫切。
各位乘客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不时有人去问什么时候能修好,司机也是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耐心地应付大家的焦虑。
眼看天都黑了下来,车子还没修好。
……
等待,是一种煎熬,时间过的太慢。
晚上九点来钟,车子终于修好了。乘客们个个饥肠辘辘,浑身汗味,拖着疲惫的身体,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了车,希望尽快到达目的地。
林静T恤汗湿了,贴在后背上;牛仔裙也黏在腿上;脸红红的,刘海耷拉在脑门上,真是焦灼难耐的一天。
深夜一点左右到达江边,可惜晚上没有轮渡。大家只能在车上过夜,再多的抱怨也无济于事,不能解决问题的焦虑都是吃力不讨好。
颠簸一天乘客们也都累了,大家慢慢地都睡了,车外一片漆黑,车里也寂静下来,除了个别的呼噜声。
林静把头靠在车窗上,多么寂静的夜晚,大地万物都沉睡了,除了蛙声一片。
漆黑的幕布上,漫天的星斗眨巴着眼睛,在遥远处和她清冷的心交相辉映。完全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静谧、寂寥、落寞。人生漫漫长路,最幸福最单纯的学业生涯已经结束,未来是什么?充满竞争的职场?爱恨交织的感情?一切都是未知数。
渐渐地,疲惫困乏包裹全身,伴随着陌生的鼾声,浑浊的汗臭,林静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天亮,顺利渡江。一路通畅,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林静终于到达了W市。上车下车换车,提起行李放下行李,一路躁动不安的心,这真是一段糟糕到极点的“长途”旅程!
虽然路上耽误了一天,但这天离学校报道时间还有两天,林静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天来的,她想给成伟一个惊喜。
成伟是林静的高中同学,他们从中学互相爱慕,大学开始鸿雁传书,到现在毕业工作,持续了七年的感情,可算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按照成伟上次信中的地址,林静下了大巴,又坐出租车,终于到了成伟租住的房屋前。
这是一个比较老旧的小区,白色的外墙已经斑驳脱坯,青翠的爬藤努力地攀着墙壁,向上伸展着;林静走进楼道,扶着生锈的楼梯扶手,到达二楼,果然是大门紧闭。这时候正直中午,太阳毒辣,但又不是下班时间,成伟不在家。
林静在楼道里待了一会,箱子放在一旁,伸展一下身体,看着那一墙的牛皮癣广告:“房屋出租”、“信用贷款”、“钻孔打洞”、“开锁换锁”、“疏通管道”、“回收旧家电”、“清洗油烟机”、“诚聘服务员”、“根治狐臭、牛皮癣、白癜风”、“无痛人流”……看到“牛皮癣”这个词,林静笑了,这不就是“牛皮癣”吗?!
楼道里实在太闷热了,林静只好下楼去树荫下继续等待。她已经把这个小区细细观察了一遍,共4排房子8栋楼16个单元。
时间在慢慢地过去,林静觉得有些饿了,只好找个附近的小饭馆先吃饭,从昨晚到现在,进食很少,她已经饿的心里发慌,身体发软,真是又热又累、又饿又渴。
林静点了一份蛋炒饭,又买了一瓶矿泉水,慢慢地边吃边等。跟小饭馆的大哥大姐闲聊了许久,面对陌生人打开话匣子,面对熟人却只会点头微笑,这是一种没有利害得失的社交。在小饭馆蹭了一会空调,终于快要到了下班时间。林静拉上行李去成伟的楼下等他。
等待,是一种期盼,焦灼的不安,胶着的甜蜜,心中预演着各种相见的场景。
这时,那个熟悉的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林静的兴奋地抬脚正欲冲上前去,却又噶然止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张开了嘴却没有招呼。因为那个身影的旁边,还有一个人挽着他的胳膊,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楼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林静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发慌,两腿发软,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这两天乘车的困顿忽然向她袭来,她有点支撑不住自己,瘫坐在拉杆箱上……
虽然是炎热的夏季,她却像被人劈头盖脸淋了一大盆冷水,感到了透心的冰凉,不停地哆嗦。
她想离开,但是身体似乎僵住了,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迈不开步子;她想上楼去,却又不想看见那些难堪的场景……有些事情想象一下都很不堪,何必还要去增加自己的负担?!
昏黄的路灯拉长了她的身影,唧唧唧唧的夏虫叫的人泪流满面。
这个炎热躁动的夜晚,没有人会在乎角落里的这个女孩,卷缩在暗夜里伤心落泪……
就这样坐了很久,似乎过了一辈子!这几个小时,似乎有一把刀子在一片一片剜她的心,痛的撕心裂肺,心头滴血,后来痛的麻木了,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眼泪流干了,心也慢慢平复下来。这时候孤独从四面八方袭来,置身于陌生的城市,林静两眼迷离,心里成灰。
夜深人静,眼看着楼上熄了灯。
林静准备离开,似乎箱子比早晨更沉了。她想用力把箱子从地上提起来,一用力,把手的螺丝松开了,箱子倒在地上,她只好蹲下来扶起箱子。
这时候,忽然狂风呼啸,箱子掉下来的把手也给刮跑了,不要了,不要了,她在心底想,恨不得统统都丢掉。
“山雨欲来风满楼”,天空黑沉沉的像要塌下来似的,这是暴风雨要来的节奏。紧随着就一道闪电劈下,林静赶忙拉起箱子,逃离树下,想着到路边的站台去等车。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静拉着箱子一路小跑,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似乎也追赶着她奔跑,紧接着瓢泼大雨就倒了下来,霎时雷电交加,狂风追着暴雨,暴雨赶着狂风,整个天地都在雨水之中,林静躲避不及,也无处可逃!
滂沱大雨在路上肆虐起来,像万支利箭射向林静,但是她倒感受不到疼痛,这雨水洗刷了她两天的汗臭、两天的困倦、还有两公升的眼泪,她索性不跑了,任凭****裹挟着她。
她像落汤鸡一样,走到站台的遮雨棚下,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出租车也不见踪影。
林静打电话给素薇,素薇撂下电话,赶紧打车来接她。
刘素薇,林静的高中同学,好到穿一条裙子的情谊。
她穿一件白T恤,牛仔裤,还是大学时候的样子。身高比林静高半个头,脸蛋圆圆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脑袋后面束一个马尾辫,走起路来辫子一摇一摆的。
一个温暖的拥抱,林静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着素薇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到了宿舍楼下,素薇帮着拿行李,林静只是机械地跟着素薇后面、上楼。
“想不到成伟是这样的人,一直看他文质彬彬的,原来是个斯文败类。”刘素薇放下林静的行李,愤恨不平地说。
素薇边说边给林静找来干净的睡衣睡裤:“赶紧去卫生间冲个热水澡,我去给你泡一杯姜茶,你看你嘴唇都冻紫了。”
素薇打开餐桌边的柜子,找了一包姜茶,给林静泡上,等着林静洗澡出来:“我最讨厌这种脚踏两只船的人,不折不扣的渣男。”
林静顶着湿漉漉的长发从卫生间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着头发,问:“你刚才说什么?我在里面没听清楚”。
“赶紧趁热把姜茶喝了,大热天感冒可不好受。”素薇说着把姜茶递到林静手中。
林静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完了姜茶,把杯子放在桌上。
素薇拉她坐下,说:“我帮你头发吹干,要不明天肯定乱糟糟的。”
林静顺从地听着素薇的安排,她就像姐姐一样贴心。
“现在好点了吧?看我们静静,怎么样都美!”素薇帮林静吹干了头发,拉她到穿衣镜前。
林静苦笑了一下:“我没事,不要担心。坐在他楼下几个小时,我也想清楚了,加上这场雨,彻底把我淋清醒了。”
“想明白什么?什么清醒了?”
“开始我确实是痛彻心扉、恨之入骨,再然后我就想明白了,我现在看清楚他,总比结婚以后再看清楚强吧。”
“是这么一个道理,但是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这么多年的付出,你真的能放下?”素薇还是担心林静只是表面平静。
“那有什么办法?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多么纯粹的人,绝对不会接受一个感情不忠的人。”林静的言语中透着无奈与伤感。
“是的,放弃你是他的损失,我们静静温柔善良、美丽大方,肯定能找到一个比他更好的。”
“嗯,不要担心我,你明天还要上班,我们早点睡吧,今天睡一个被窝啊。”就像大学时候一样,每到假期,她们必去对方的家里相聚,然后共枕而眠,彻夜长谈。
“你真的没事?”素薇还是有点不放心,林静是外强中干,表面平静,内心肯定早已波涛汹涌,洪水泛滥了吧。
“当然没事,我是谁啊?打不倒的小强啊!我很快就会走出来的。”林静刻意提起了嗓门说。
“明天我们叫上佳欣一起聚聚吧?”素薇提议道。
“好的,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炎热的夏天,吹着呼呼的风扇,两个女孩紧紧挨在一起,头靠着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