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打开,上面的字体瘦劲清峻、浑厚高古,一看便知是廖仲的字迹。
司徒煜感动地看着恩师:他看似云淡风轻,却如此关注我,连我少读了几卷书都了如指掌。
司徒煜俯身下拜:“多谢夫子,这是我今生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古往今来,人们往往喜欢给一些普通的物品赋予某些特殊寓意,似乎这样才能以作纪念。”
“老师说得对,真正的礼物在我心里。”从廖仲身上,他学到的不只是学问,更有博大精深的智慧,以及伟大的人格。廖仲的睿智、良知、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深深地影响着他。
“那些礼物我不只送给了你,但也许只有你真正收到了。”
司徒煜伸手触摸几案上的书卷,廖仲轻轻用手按住,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徒煜。
“难道你没有想过要让更多人收到这些礼物吗?”
司徒煜一愣,旋即明白了恩师的话,他希望自己留下来。
“我很敬佩您把一生都给了大域学宫,五十年未曾离开。”
司徒煜不是没有想过留在大域学宫,教书育人,坐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像廖夫子一样潇洒自在地度过余生。但他做不到,眼下对他来说,生命最大的意义就是复仇。良国是当今天下霸主,而信阳君是良国把握实权的人,报国仇家恨的机会近在眼前,怎能轻易放弃?
“不,是四十五年三个月另八天,中间有四年多的时间我在周游列国。”廖仲一笑,“但那是改变我的正是那四年另九个月。”
“我少年时偷偷喜欢城里的一个姑娘,她是书院更夫的女儿,那时候我每天都去书院,风雨无阻,只为能看她一眼。当然大部分时候是远远地偷窥,那时候我很腼腆,不过眼神很好,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夏天总是穿一件麻布长裙,鬓边有时候会戴一朵海棠花。”
学宫之中,甚至整个昭王朝的人都把廖夫子当做圣人看待,他应该像神一般可以洞察一切,而且没有七情六欲,没人会相信他年轻时也会有这般的萌动,显然这也勾起了司徒煜的好奇心。
“您后来与她讲话了么?”
廖仲笑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攒足勇气,她就嫁给了书馆馆主的儿子,他是城里最有学问的年轻人。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要成为天下最渊博的学者。你看,任何一件事的最初动力都是这种最简单最原始的本能。”
眼前的老人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头上神圣的光环已经消失,似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邻家老丈,在与他的亲人拉家常。三年来司徒煜和廖仲有过无数次谈话,但从没有感到像今天这般亲密。
“您做到了。”
“是的,我做到了。但直到十八年前我开始周游列国,才发现毕生所学和所做一文不值。”
司徒煜诧异地看着廖仲。
“多年来,我曾经最引以为豪的是为各国培养了大批的文臣武将,可是与天下的百姓比起来,这些人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廖仲的语气有些激动,“有一年我在阪泉,看到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人们以私刑的方式砍掉右手,只因为他偷了一只鸡。血喷到三尺之外,围观的人爆发出喊声,他们不是在为那个孩子的痛苦而叹息,而是在为行刑者熟练的刀法而喝彩。我永远忘不掉那个孩子的眼神,像一只待宰的牲畜。”
司徒煜的心猛然抽紧,阴森的地牢,墙壁上沾满凝固的血迹,以及凄厉的惨叫声。廖仲的话仿佛一下子把他带回了记忆里那段可怕的日子。
“最可怕的是人们的野蛮、麻木与狂热,甚至包括孩子的父亲和他自己,都认为这么做是对的!”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有些古怪,眼神也一下子变得非常凌厉。
司徒煜从来没有见过廖仲如此激动,他给恩师倒了一杯茶,廖仲接过。他的手有些颤抖,茶洒在了案几上。
“他们带走了那只断手,但留下的血迹成了蝼蚁的美餐。”廖仲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突然觉得那些围观的人就和这些嗜血的蝼蚁一样。这个孩子是一个平民,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奴隶的命运呢?”
廖仲停下,凝视着司徒煜的眼睛:“仁政,也许要从庶民开始。”
是啊,那些奴隶的命运呢?
他们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思想、没有权利,被主人自由交易、随意使用。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休止地劳作,老无所养,病无所医,甚至为主人殉葬。司徒煜一想到这些就痛恨得细微地发抖。
然而他一向是个冷静的人,痛苦和愤怒都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老师的意思我懂,只是……”
“我老了,时日无多,目前只有两件事让我牵挂,一个是祭酒的人选,一个是清儿的终身。”方才激昂悲愤的廖夫子,又变回一个普通的老人,他的目光令司徒煜心生不忍。
这对司徒煜来说,是两难的境地。
他不忍心辜负恩师的期许,也想去完成这件可以造福天下庶民的事,但更不甘心放弃复仇的机会。他曾经见过比老师的描述可怕百倍的情景,且受害者是他最爱的人。
一想到这,他的心便再次坚硬起来。
“老师,也许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廖仲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当真认为他比你合适吗?”师徒二人之间的默契,已经达到了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程度。
“淳于师兄的才华有目共睹,学宫子弟无出其右,包括我在内。”司徒煜诚恳地说,他确实由衷欣赏淳于式的才华,而且他也真切地认为,学宫应该由他这种正直忠厚的人掌管,扪心自问,他没有淳于式那么无懈可击。
“不错,他的才学很渊博,人也非常贤良方正。他跟了我六年,我当然了解他,可正因为我了解他,所以才会选择你。他为人太过古板,甚至有些迂腐,不懂变通。只可守成,而不可进取,而我,想做的是让学宫发扬光大。”
廖仲不愧是当世智者,他对人的判断极为准确。在学宫中,淳于式是一个学识可以跟司徒煜比肩的人,然他博学却不多谋,只适合做学问。没有人会因学问而成为智者。学问或许能由勤奋得来,而智慧却有赖于天赋。
“天下十九国,推广大域学宫任重道远,我怎能放心把这个重任交给一个不适合的人?”
“子熠,为自己利益着想的人是聪明,而为他人利益着想的人才是智慧。”
为他人着想。
司徒煜推荐淳于式做学宫祭酒的原因正是为了一个人着想。
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