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方升起,约瑟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驾驶硕大的爬行车一点点往前挪,开出奥林匹斯基地北侧狭窄的车辆气闸。
塔妮娅从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往外看:“你在这一侧还有五十厘米。”为爬行车提供拉力的是弹簧钢丝制成的中空大轮子,车轮配有弹簧“触须”,看触须的尖端就知道轮子外缘在哪个位置。约瑟夫用均匀的力量推动控制前进引擎的两个操作杆,等爬行车来到粉红色的晨光下才加快速度。奥林匹斯山高高耸立在他们左边,离他们最近的断崖壁延伸到很高的地方,几乎将巨大火山的顶部完全遮蔽。
“我已经好久没出来过了,”爬行车分为三节,古斯的声音从中间一节顶部的观察穹顶传下来、回荡在车内。“我都不知道基地里有这么多装备呢。”
“每回有一点空余时间,我们就出去找军队扔掉的东西,”坐在中节工程控制面板前的麦克·马奎尔说。“我们什么都捡。谁知道呢,不定哪天就派上了用场……嘿!约瑟!我忘了,断路器上的POT是什么意思?”
“光子,麦克先生,”坐在驾驶座的约瑟夫高声往后喊话,“那是全景照相机闪光电路的保护开关。”
爬行车的六个大轮子稍微放慢速度,因为他们已经来到通往基地的等级路基的尽头,再继续向北就只剩起伏不定的锈色大地。
“我们离目的地不到一百公里,”约瑟夫说。枢接的爬行车行进在粗糙的地面上,害得约瑟夫随之前后摇摆。“不过这条路没有铺上高速路面,所以得花上几个钟头。”
古斯扭头顺着来路往回看。今天之前,他在火星上的生活几乎完全绕着基地打转,现在那曾经显得无比庞大的基地正渐渐消失在远方。他朝芥川尾崎点头致意,后者在靠后的一节车厢,正从生活区顶部一个类似的穹顶往外看。古斯转回头去,爬行车向着奥林匹斯山断崖底部的东南升降站前进,火星苍凉的景色不断向他涌来。在前方那节车厢,古斯能看见克里斯·斯托克浓密的沙色卷发抵在穹顶顶部。克里斯显然十分享受眼前的景色。
“停车!”麦克突然发话。他看着工程面板上的仪表盘说:“左后轮的引擎温度升高了。”
“现在我也看见了,”约瑟夫瞅着驾驶员控制台的一角道,“轮子肯定又缠上了美国导弹留下的光纤。”
“我出去把它解开,”麦克说着站起来,“咱们搞出的乱子,该由咱们收拾。”
“当心些,”古斯提醒对方,“那些光纤硬得要命。”
麦克戴上头盔:“只要懂窍门就没问题。”
很快他们就再度上路了。
等爬行车来到断崖底部,古斯走出车外抬头往上看,他唯一能说得出的话就是:“哇!”克里斯朝着上风处蹦蹦跳跳地走开,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他要用大气分析仪对空气采样。
“没错,哇!”麦克静静地说。断崖仿佛随时可能坠落到他身上似的。
“的确很震撼。”尾崎把手套搭在眼睛上遮蔽阳光,他转身问约瑟夫:“请问这里海拔多高?”
“五公里多,一点三英里上下,不过北边有些断崖还更高。”他自己也用一只手套在眼睛上搭起凉棚,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北边。
“现在太阳的角度很高,所以不容易看见。不过仔细看的话能发现清晰的火山灰层和熔岩流层。可是相比我根据取样计算出的黏稠度,这些熔岩层又太厚了。”
麦克问:“你上过那边的悬崖取样?”
“许多次了,麦克先生,”约瑟夫回答道,“系着绳子往下降还算容易。”
他转身看看尾崎和古斯,然后继续说道:“根据我的专业意见,这是一例冰岛那种平顶火山——一个很极端的例子。这座火山是从一大片冰原上升起来的。滚烫的熔岩和火山灰融出一个洞,直到温度降低到和周围的环境一样。”
“五公里厚的冰层!”塔妮娅插话进来,“太可笑了!约瑟夫,请别再向这些礼貌的外国人兜售你疯狂的理论好吗。你难道想让我们相信火星曾经被几公里厚的冰覆盖?如果是这样,那如今冰都在哪儿?”
“我并没有说整个火星都覆盖着冰,”约瑟夫怒冲冲地回答道,“只有北半球。奥林匹斯火山和塔尔西斯岭火山都是破冰而出的。至于说冰去哪儿了,有的蒸发进了太空,剩余的被困在两极的泥土下,我打赌是这样。”
“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火山断崖的形成是由于重力冲力以及液压辅助的剪应力损失,”塔妮娅回答道,“火山生长会给地表造成巨大压力——毕竟这座火山有二十七公里高,直径六百公里——火山周边的地表破裂,在压力作用下向上推起;困在地下的水被加热,进一步制造出更多裂缝。”她一甩头说:“我么,我至少能拿出些证据来支撑我的理论。”
“你和你那个小便池瀑布都见鬼去,”约瑟夫气呼唤地扭头不去看她。“走吧,麦克先生,”他对工程师说,“我来教你怎么把这台大怪兽开回基地去。”
克里斯惊讶地问:“你找到了一道瀑布?”
“对!”塔妮娅说,“非常漂亮,也许是整个太阳系里最高的瀑布。我先是在勘测照片上发现一点线索,后来又在我们第一次来山脚考察时确定了它的存在,给它命名为帕夫洛娃瀑布。因为最著名的那位帕夫洛娃是个舞蹈家,所以这个名字在英语里正好变成玩笑话。[1]反正等到了北面我就带你们去看,不过首先我们得先上去,翻过火山。”
她领头朝悬崖底部的东南升降站走去。升降站用的是引擎驱动的简易绞车系统,只见两根缆绳以锐利的角度插入空中,最后消失在远方。古斯拉下护目镜、启动头盔眼的放大功能。他追随那两根缆绳向上看,最后发现在大约五公里之外的悬崖顶上又有一个类似的绞车系统建在金属框架内。
他评论道:“缆绳的粗细让人不大放心,就算有两根也一样。”
“得了吧,古斯,”塔妮娅一面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一面解释道,“这些是用最新的聚合系绳材料做成的,每一根绳子在测试时都能经受住一百万牛顿的拉力,在地球重力下它们能拉起两百吨的重物。如今足足有两根,在火星重力下把你拉起来还能有什么问题?再说了,我先上。”有一个托架牢牢固定在两根缆绳上,塔妮娅朝吊在托架上的挂带伸出手去。
古斯建议:“还是我先上吧。”他伸手准备拿过挂带,结果塔妮娅一把抓走挂带藏在身后。她还垫着脚尖站高,利用身高优势俯视他。
“你知道降落地点什么样吗?”她严肃地问,“你知道怎样在正确的时机让缆绳停下来吗?”
古斯抗议道:“我是不知道,可……”
“我知道,”塔妮娅放下垫起的脚后跟,抬手轻轻拍拍古斯胸口,终止了进一步的争论。“所以我先去,然后帮你们安全降落。”她转身背对他,动手把挂带套好。等她准备就绪,约瑟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麦克·马奎尔也回来了,两人合力抬着一袋沉甸甸的补给和氧气瓶。
塔妮娅问约瑟夫:“引擎是在哪个频道?”后者低头看看东南升降站控制面板旁的一张指示卡。上面是西里尔字母。
“96频道,”他说,“三个一是检查,三个二是启动引擎……”
“三个三是停,单个的二和三是加速向上和加速向下。”塔妮娅停顿片刻,仿佛在听什么声音,“引擎那边报告说没有问题,电池还有很多电,我现在就去。”她用舌头点了三次三。电子引擎嗡嗡响着开始启动。
塔妮娅跟随头顶缓缓移动的托架前进。先是走上一个缓坡,接着双脚离地、朝悬崖上方的一个点飞过去。古斯目送她离开。他启动了头盔眼,因为引擎不断加速,那个小小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了。塔妮娅沿着几公里高的悬崖迅速爬升,她显然非常享受这趟旅行,不断前后晃动双腿让自己像一只盘旋的鸟儿一样在空中划出大圈。等在下方的五个男人一直抬头向上看,周围的寂静显得十分诡异。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古斯发现有东西顺着缆绳降下来。那是另一架吊着挂带的托架。引擎多次变更速度,每一次都比之前更慢一点,最后完全停下。降下的托架刚刚好越过主动轮。
“一切都好,”无线电里传来塔妮娅的声音,“小屋气压稳定,水、空气和电池储备也够。你们可以上来了。”
约瑟夫说:“我们这就上。”他伸手从两米高的托架上解开三套挂带。
“我要在最前面,”克里斯伸手去抓第一套挂带,“我们上去的路上我想分析空气样本。”
约瑟夫帮大家系好挂带,等确定所有人都已经扣牢,他就用慢速启动了引擎。古斯跟着向前走了几步,很快发现自己双腿腾空,此时克里斯的长腿还拖在地上。一直到坡顶克里斯才开始飞行。他们顺着崖面上升,约瑟夫抓住机会为他们讲解一路经过的熔岩层。
他们接近崖顶,古斯没看见塔妮娅,不禁有些担心。他开始猜想她也许在他们上升期间跌倒了什么的。不过这时无线电上传来了呼叫声。
“你们的速度倒比我预料的要快,”塔妮娅的声音说,“我刚刚在无线电里听见约瑟夫说话,还以为他要把自己在崖面上找到的每一块小冰晶都指给你们看,好证明自己关于火星被十公里厚冰川覆盖的愚蠢理论。我这就出来。”
有一座预制的黄色塑料小屋靠一大块岩石立着。小屋外侧的气闸门打开,塔妮娅走出门外,跳到他们将会降落的悬崖边。
“不是冰川,塔妮娅,”约瑟夫恼道,“是冰冻的大洋,而且也不是十公里厚,只有大约五公里。”
“只有五公里也够可笑了。现在安静,我来让你们停下。”缆绳减缓速度直至停止。古斯注意到旁边有一个与发射盒连接的红色长手柄,他伸手就能够到,这让他安心不少。此外转轮上还有一根红色拉绳,会让托架和吊在托架上的人员或者货物转换轨道、脱离缆绳进入一条带减速区的滑道。
塔妮娅帮他们解开挂带,嘴里兴奋地叽里呱啦。“你们搭缆绳上来的时候,我替你们预热了小屋。能脱掉太空服稍微擦洗一下感觉棒极了。现在你们也可以清理一番,而且没有女人挡道——去吧。我来监督补给品运输。”
“这一路上来大气损失了一个半毫巴,”克里斯瞅着便携分析仪上的读数说,“不过我得远远走到小屋上风处才能做成分测量。我敢说现在看到的水蒸气和碳氢化合物都是在气闸循环期间排放出来的。”
塔妮娅留下来与崖底的麦克·马奎尔用无线电通话,四个男人则进了气闸。古斯头一个循环通过气闸,进入能容纳六个人的拥挤小屋。只消两步他就从内侧气闸门走到了厕所的入口。他取下头盔,立刻闻到了塑料墙面散发出的霉味和电暖器滚烫线圈的焦味。俄罗斯人建造的这间小屋,气压只有地球大气的一半,因此这种混合的气味很微弱。屋里总共有六张高低床,沿两面墙排列,每侧三张。古斯将头盔放在下铺,动手脱下火星太空服。等约瑟夫终于循环通过气闸,小屋里已经有三个男人在挣扎着脱下太空服,约瑟夫只能等里面的人脱完再开门。
古斯走进迷你浴室。这里没有零重力设备,倒让他想起地球飞机上的洗手间。洗手盆还略带湿意,刚刚才被人擦干净了。一张湿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挂在头顶的干衣架上。他拿起手帕凑近鼻子,轻微的女性汗水味与洗手液的气味交织在一起,令他回想起月球上在爬行车里度过的那段时光。虽说工作辛苦,却也诗意盎然。
那天下午他们沿着悬崖边走了好几公里,塔妮娅沿途把自己记录下的熔岩流指给他们看。最后他们来到一道弧形长山脊前。山脊一路通到山下,古斯四下打望,看有没有地方可以爬过去。
塔妮娅拉拉他的胳膊肘:“这边走。”她领大家来到一条裂缝前,然后沿裂缝进入一个又大又高的地底山洞。裂缝是在一个大的断层面上形成的,断层面将整个山洞切开,并在岩壁上打开了一道两米宽的开口。阳光透进洞里。
“是熔岩管!”尾崎惊叹道,“不过也太大了,地球上可没有这样的东西。”
“大火山当然要有大熔岩管了。”古斯沉吟道。他四下看看,然后离开那片阳光走进黑暗中。他走到这山洞一般大的熔岩管的上坡一侧,拉下头盔上的取景器、启动头盔眼。放大倍数不断加大,头盔眼也相应启动了更强的灵敏度,然而古斯始终看不见山洞的尽头在哪里。古斯将取景器的十字线对准了画面中最暗的部分,接着触发激光测距仪静待结果。测距仪返回的数字全是九——也就是说没有信号反馈。克里斯走在他身旁,他将分析仪拿在身前,太空服胸板上的光在崎岖的灰色地面上映下一片闪着涟漪的明暗光影。
“我们沿着这条熔岩管走了十五公里也没看到头,”塔妮娅说,“在勘测照片上追踪它,可以看到两百多公里。”
约瑟夫说:“它向下的一头朝悬崖边缘打开。”
反正已经启动了测距仪,古斯就迅速测量了其他几个方向上的距离。
“五十米高,三百米宽。”他边说边拉起护目镜,走回地板上被阳光照亮的那一块,站到同伴们身边。
听到这些数字,尾崎感叹道:“实在太大了。”
站在黑暗里的克里斯汇报说:“没有探测到氢化硫的痕迹,这条火山管想必已经死去很久了。”
“我们判断这道熔岩流的年龄是二十一万年,”塔妮娅说,“在火山的这片区域,我们找到的最年轻的熔岩流都有十万年以上。”
“我们还没有把这里全部走完,”约瑟夫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领头走出了熔岩管。
古斯承认:“火星这地方确实很大。”
“而且这里的各种结构也都大得超乎寻常。”尾崎说。他从巨型熔岩管的缝隙里走出来,再一次满脸敬畏地仰望火山顶。他们正在爬的这座火山足有一颗小行星那么大,火山顶位于他们头顶上方十七公里处,横向距离则有三百公里。“我平时打交道的都是富士山或者夏威夷群岛的那种火山,你可以来到离火山很近的地方,以至于整个结构的侧面都显得很陡峭,而火山顶也就矗立在你头顶。可是在这里,在奥林匹斯山,一旦爬上陡峭的断崖,平均坡度就只有几度而已。火山顶也只勉强能从地平线的曲线上方看见一点点。”
入夜后,他们聚集在小屋里,太空服和头盔放进衣柜,又掀起一排床腾出更多空间。他们用简易的微波炉煮了一顿比较实在的晚饭,然后从天花板上拉下饭桌,边吃边计划第二天的行程。小屋里没有椅子,就由中间的床铺兼任。
最后当然免不了打扫卫生。塔妮娅洗碗、克里斯整理补给品、尾崎负责检查并装满太空服的空气箱和水箱、约瑟夫负责回收并检查小屋的设施、古斯拿超声波洗涤、微波烘干的迷你洗衣机替所有人洗了脏衣服。
第二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大家早早就上床了。克里斯睡了一个上铺。虽说床比他那将近两米的个头短了许多,害他只能蜷着身子,但一上床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他的脑袋就位于小屋顶角和厕所外墙之间,呼噜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不断回荡。
古斯老半天睡不着,他躺在下铺的床上,眼睛扫过上铺的床底。借着黯淡的光线,他能看见塔妮娅的身体在床铺上压出的弧度。塔妮娅翻了个身,弧形随之移动。一只纤瘦的手从床边伸下来,古斯伸出手去捏了捏那只手,对方也捏捏他的手,然后缩回到被单下面。
第二天他们又搭了好几次缆绳升降机。本来在东南升降站顶端有一辆爬行车可以用,不过因为这次过来只是为了让接手火星的外国人快速认识一下奥林匹斯山,所以走索道更快些。这些索道是俄国人最初几次搭乘爬行车穿越这座超大型火山时安装的。它被分成一节一节,彼此相距三十公里,因此如果有缆绳断裂或者引擎故障,最多也只需要步行十五公里就能抵达升降站。
他们走进了东南索道的最后一个升降站。约瑟夫说:“这次我们所有人一起走。”
古斯道:“啊,这回有座位可坐。”
“吊在挂带上三百公里可不是好玩儿的。”塔妮娅说,“早先我被迫吊着走过几段三十公里的距离,真是吃不消,绳椅就好多了。来,我教你们调整系绳。”
克里斯带着他的分析仪打头,塔妮娅殿后,一大包补给品跟在人类后头,一行人就这样缓缓向上坡爬升。他们很快就增长了经验,越来越能保持平衡,还学会了在遇到惰轮时如何应付颠簸。于是塔妮娅就对基站的引擎发出无线电指令,把速度加快。
尾崎低头看着从自己脚下一掠而过的火山岩石。他说:“我们移动的速度真是非同小可。”
“每小时四十公里,”塔妮娅回答道,“你要是愿意,我还可以再快些。”
“太棒啦!”克里斯开心不已,“再快再快。”
“不用了!”尾崎说,“眼下的速度已经足够。”
古斯说:“我同意。”
他们来到一块平坦的高原地带,直径约有十公里。向北五公里处有一块三角形岩石,从高原向上支出好几百米。往南边五公里还有一块更大的岩石,是比北边那块更规整的三角形,边缘十分锐利,向上方支出半公里以上。等缆绳带着他们从两块参差不齐的尖利岩石之间通过时,塔妮娅特意放慢速度让大家停下。
“现在,”她说,“我想请三位尊敬的外国科学家仔细看我们北边和南边的构造。尽管前头那位‘好几公里高的冰川’同志从这块高原上方经过了许多次,但他却没能理解自己眼前的这一切。你们可以看到这些结构有着锋利的边缘,同时在所有三个侧面都有着近乎垂直的表面。难道它们看起来像是流动的火山岩浆撞上了冰川的样子吗?不!它们看起来像向上的断层岩,正好就是在巨型火山边缘可能出现的结构。证明完毕。”
“塔妮娅!”约瑟夫恼道,“我已经承认这些悬崖边缘分布的地块可能代表向上的断层。但是只在东南边这一侧如此,在整个火山周边的其他地方都看不见它们的影子。咱们接着走吧。”
“啊,尾崎,”古斯说,“看来俄国人还给咱们留了不少可研究的问题呢。”
“的确如此。”尾崎的声音里透出柔和的笑意。
离开之前的小高原不久,他们就来到了第一条缆绳的末端。
塔妮娅宣布道:“东南十一。”
“十一?”古斯问,“难道不是二吗?”
“我们是按照海拔高度给它们编号的,”约瑟夫说。他指指一块牌子,牌子上用油漆写着11030米。“现在我们已经来到火星海平面以上十一公里处,还剩下十六公里的路程。”
他们花了几分钟时间舒展胳膊腿、四下看看,然后就换乘下一条缆绳,继续踏上前往火山顶的漫漫长路。
大约四小时过去,太阳几乎已经来到头顶,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工作站。这个工作站有货真价实的小屋,而不仅仅是一台引擎加一个框架。
“东南十八,”塔妮娅报告说,“这里是中途点,终于可以歇歇了。”
“谢天谢地,”古斯感觉到缆绳在放慢速度,“我本来以为自己非得使用太空服里的排污系统不可了。”
不等缆绳完全停下,约瑟夫就从座位里滑出来,快步跑向小屋的大门。古斯紧随其后。克里斯则离开众人一段距离去测量大气成分。
塔妮娅帮尾崎解开挂带,同时朝两个男人的背影喊话:“马桶圈掀起来。”她和尾崎跟上迅速移动的古斯,踏着被踩得很平的小路走向小屋。
克里斯是最后一个通过气闸的。“气压值才刚刚超过一毫巴,”他报告说,“我们已经走了5/6的路,马上就到太空了。而且空气混合的成分也不同。这里的氮气含量是5%,而不是火星‘海平面’的2.5%。一氧化碳、臭氧、氮氧化合物和离子的浓度也更高一些。
他们吃了能量棒当午餐,又稍微抿了几口水,然后就回到绳椅里。克里斯本来正在一小块凸起的地方扫视地平线,这时也从上面下来。
坐回座位时克里斯哀叹道:“我们靠得越近,那座山越发好像消失了一样。”
“火山口的直径是八十公里,而我们离它有一百五十公里远,”尾崎说,“所以这也很正常。”
古斯说:“想要真正看见这座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太空。”
“对,”尾崎点头表示赞同,“从太空看实在不可思议。”
塔妮娅用舌头发出指令,缆绳动起来,他们继续往上坡缓缓前进。
日落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位于奥林匹斯山火山口边缘的最后一个升降站,这个研究站有一间可供十二人居住的小屋。塔妮娅和约瑟夫去用厕所,克里斯、尾崎和古斯则被眼前的壮观深深震撼,以至于忘记了身体的需要。西南塌陷火山口有一个很陡的坡度,他们走到最靠边的地方。
克里斯从三公里高的峭壁边缘探头往下看,他悄声自言自语道:“老天爷啊!”
“当初它活跃时肯定非常壮观,”古斯远远地俯瞰着底下几乎平坦的表面,“二十公里直径的一滩燃烧的熔岩。”
“或者在更早的时候,那时的火山口还更大,”尾崎朝地平线挥舞胳膊,“目力所及之处,全是融化的岩浆。”
第二天他们整天都在探索火山口。塔妮娅拿出了她和其他人搜集的样本和一个可拆卸的模型,那是俄国人根据火山口地质重叠的情况、核对样本的年代建起来的,让人可以直观看出各次喷发的时间顺序。
“最年轻的样本是从东北塌陷火山口地板上取得的,”塔妮娅说,“年代只有三万年。”
“照地质学的标准算是很年轻了,”古斯赞叹道,“这座火山肯定还活着呢。”
尾崎问:“有没有迹象表明火山里的火龙还在动弹?”
塔妮娅回答道:“我们的地震网至今还没发现任何显著迹象。”
“我偶尔会收集到一缕火山类型的气体分子,”克里斯补充说,“不过量都很小。”
古斯和尾崎把模型抬到室外,将它与他们所见的情况做对比。之后他们又一次搭上缆绳,这次是从火山口下到里面去。
他们抵达西南塌陷火山口底部,古斯四下打量:“原来你们已经开始挖取芯井了。”克里斯把分析仪的取样口塞进地上凿开的洞里。
塔妮娅干巴巴地说:“我手下本来有一队技师执行详尽的取芯采样项目,不过他们的工作被一些不请自来的拜访者打断了。”
“你需要哪些人手才能让它重新运作起来尽管跟我说,我来帮你解决,”古斯道,“你是萨根火星研究所的客人,所以在设备和人力上跟其他人享有相同的权利。”
“谢谢你,”塔妮娅拍拍他的胳膊,“等回去以后我就组织一支队伍,让他们开始工作。”
大家回到火山口顶部,登上一辆爬行车,开车绕过火山口到了对面那一侧。克里斯坚持要求走比较远的那条路,因为根据托普地形图,火山的最高点——多半也是整个火星上的最高点——正好在那个方向。等来到26500米等高线在爬行车地图上的中间点时,他们发现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26551米”。数字下面用西里尔字母写了一长串的人名,之后还有一个日期。
古斯拼出名单上的最后那个名字和那个日期:“塔……妮娅·帕……夫……洛娃,公元2035年。”很久以来古斯第一次感到低人一等:是俄罗斯人先到这里的——许多年以前就来了——美国只是从俄罗斯人手里把这个行星偷过来而已。不过俄罗斯人是太贪婪了。现在火星属于它自己——以及所有愿意来这里定居的人。
塔妮娅说:“约瑟夫也在名单上。”
克里斯道:“我想做一次成分测量。”他很快穿上火星太空服,从爬行车的气闸里走出车外。
“现在你们往回退,退远些等着我,直到我叫你们为止。”站在车外的克里斯通过太空服的无线电说。“你们在污染空气——这里本来就没多少空气了。”
约瑟夫把车开走,没过多久克里斯就叫他们回来,自己爬进车里。
“你们走出几百米之后,情况很快稳定下来,”他一边脱下火星太空服一边报告,“总气压只有439微巴,还不到地球大气的0.5‰。要是换了过去,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封装起来当真空卖掉呢。二氧化碳的含量从95%降到了91%。还有许多很棒的激发态分子可以加进我的平流层模型里。”
他们在东北塌陷火山口的边缘吃了晚饭。这个塌陷火山口与西南的那一个几乎像是孪生兄弟。约瑟夫把爬行车停到一个特殊的位置,让爬行车后部人员舱的观景窗正好俯瞰悬崖。那里还有另一处俄国人建造的小屋,不过他们决定就用爬行车的设施凑合。
饭后他们继续沿火山口前进,偶尔在俄国科学家觉得有意思的地方停一停。等完成这一百八十公里的旅程,时间已经又到了晚上。
“到了,西北二十六,”约瑟夫把爬行车的六个轮子停在可容纳十二人的小屋旁。“接下来是晚饭,然后早早上床睡觉。明天我们沿着山的北侧往下,得花上一整天。”
“我有个主意,”塔妮娅躺在公共区域的沙发床上兴高采烈地说。“能让大家都多点儿空间。不如你、克里斯和尾崎去小屋睡,我和古斯可以留在爬行车过夜,如何?”
“我无所谓。”克里斯伸手去拿自己的火星太空服。
“可是……小屋,”尾崎大惑不解地反对道,“小屋……能装下十二个人呢。地方很大的——”
“这主意很不错,塔妮娅,”约瑟夫高声盖过尾崎的抗议,“走吧,尾崎,穿上太空服。”
“可是……”
“快点!”约瑟夫把太空服和头盔递给尾崎。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古斯继续凝望窗外的景色,一个字也没说。
第二天他们从山的西北面向下返回,这一路又漫长又沉闷。古斯竭力想以科学家的目光观察每一块岩石、每一条熔岩通道和每一条熔岩管,可他却常常发现自己猛地抬头惊醒——缆绳一路发出嗡嗡声,每隔一段还会经过一个让缆绳保持在空中的惰轮,这种周期性的震动使得挂带前后摇晃,嗡嗡声和摇晃都让人昏昏欲睡。
有一段路程特别漫长无聊,期间尾崎评论道:“这地方实在太大了。”古斯深以为然。
他们好不容易来到这段缆绳的尽头。
“西北十,”塔妮娅开心地唱出这里的标识,“先吃晚饭,吃完我们就去看帕夫洛娃瀑布。”
这段旅程的最后一段十分漫长,一个钟头之前古斯就逼不得已使用了太空服的排泄设备,所以他留在小屋外,把自己太空服储存罐里的东西通过外接的服务管道倒进处理箱。其他人涌进狭窄的六人小屋,轮流使用小小的洗漱间。他们煮了一顿稍微丰盛些的晚饭,不过塔妮娅告诉大家待会儿再进行收拾打扫。
“瀑布离这里有三十公里,我们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才好。”塔妮娅边说边穿上了火星太空服。
她驾驶爬行车往火山上方开了一小段,绕开悬在营地上方的山脊,然后绕到火山侧面朝西开去。远远地他们看见一片倾斜度极大的陡坡,陡坡产生于火山西北面的一处大型滑塌,它从火山边缘沿火山一侧向上延伸到整个火山三分之一处。就这样开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塔妮娅将爬行车右转朝边缘开去。坡上有条深长的裂痕,显示下方有一道山谷。塔妮娅把爬行车开向裂痕向阳的一侧,还剩一半距离就把车停下。大家从车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向火山口边缘。
塔妮娅骄傲地指着瀑布说:“帕夫洛娃瀑布。”
古斯的目光越过山谷落在对面的崖面上。下沉的太阳几乎已经来到他们身后,所以崖面正好被阳光笼罩。从悬崖边缘往下大约三百米有一层厚厚的红棕色覆盖在一层较浅的灰黑色上。就在较硬的灰黑色上方的一个点上,较柔软的红棕色受到腐蚀、形成一个山洞。山洞里流出一小股水和蒸汽。
蒸汽升上空中消散,水则流向灰黑层的边缘、坠落到火星表面,坠落的距离有大约六公里。瀑布几乎立刻就分解成一片水珠形成的薄纱,缓缓向南方和西方飘动,这是因为火星上有微弱的气旋性风绕过奥林匹斯山悬崖的底部。在瀑布一侧有一段半圆形的反射光,顶部色彩鲜亮,往下就渐渐褪成了白色。
“彩虹!”古斯说,“火星彩虹。”
克里斯插话道:“准确地说是喷射虹。”
“你们看,虽说背反射很强,可是颜色却只持续了几百米,然后彩虹就变成了白色,”尾崎说。“肯定是因为水在坠落途中便被冻成了冰晶。”
古斯问:“水流出现时的温度是多少?”
“我爬下去取了样,”塔妮娅说,“水被火山加热得厉害,有103摄氏度。而且里面溶解了许多矿物质。”
“所以我才检测到这么多火山气体。”克里斯看着大气分析仪上的数据说。
塔妮娅继续说道:“这道瀑布表明地下有充足的水可以润滑断层,并导致形成奥林匹斯山周围断崖所需的上升断层。”
“这正好证明了我的理论:在火星地表以上的这些海拔高度存在着厚冰层,”约瑟夫大声反驳,“冰浸入了古老、冷冻、沉睡的地质层,后来又被接下来一次火山喷发的火山灰覆盖。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那被困住的冰终于找到了出口。”
“火山灰?火山灰?”塔妮娅假装到处看,“如果这座火山喷发了火山灰,那么渣堆在哪?每一座喷发火山灰的火山都有渣堆的,没有渣堆就说明没有灰。”
“每一座地球上的火山,塔妮娅,”约瑟夫说,“这里是火星,这里的火山跟地球上的不一样。”
“太阳落山了,”尾崎打断他们,“很快就要天黑了。”
“好吧,”塔妮娅咽下对约瑟夫的反驳。“咱们走。”她抓住尾崎和克里斯的胳膊肘,领头朝爬行车走回去。
第二天他们一早起床,清扫完小屋和爬行车之后就去了西北十缆绳站附近的那一处水平平原。
古斯四下打量,寻找另一座缆绳站:“我们怎么才能从这道悬崖上下去?”
“先要往上走,”塔妮娅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指着附近山脊的顶端。古斯抬起头,只见一个很小的缆绳站高高地立在上方。
他呻吟起来:“唉……”
塔妮娅声音里透出笑意:“只不过两公里而已。”
古斯反驳道:“没错,可是这两公里里头有一公里是往上走的。”
“反正你也已经太重了,”塔妮娅将胳膊落下来环住古斯的腰,“运动有助于减肥。”
“太重?”约瑟夫皱眉道,“塔妮娅,你是怎么知道的?”
塔妮娅暗自庆幸自己头盔面窗的玻璃调成了深色。她没应声,只是让胳膊从古斯腰上落下,抬脚朝凿在附近山脊侧面的阶梯走去。
西北升降站坐落在距山脊顶部一半路程的一道断层崖上。“咱们脚下这道山脊可真是不一般,”抵达升降站时古斯说,“它一直延伸到下方的平原。看起来似乎可以沿着山脊的脊柱一路爬到底下也没问题。”
“第一条缆绳就是这么拉下去的,”塔妮娅说,“我们开了一辆爬行车,沿着东面的熔岩坡开到山顶,然后来到西北崖面上的这一点。我们不能直接扔条绳子过去,因为崖面不够陡,所以我就和两个有登山经验的技师一起顺着山脊的脊柱往下爬,并且在身后留下一根轻便系绳。”
古斯问:“总共有多远?”
“山脊有六十公里长,在那个方向往下是八公里,所以总的来说平均的坡度并不算太糟,”塔妮娅说,“等到了底部他们就把系绳拴在爬行车上,把它往北面拉,让绳子绷紧,直到它松开为止。然后他们就把它拉到山脊东面山谷的中央,用它从底下的升降站拉上来第一根缆绳。”塔妮娅说话期间,古斯使用头盔眼的放大功能上下扫描远处的地面。
“我已经能看见底部的升降站了,”古斯说,“比东南方的升降站要远得多。”
“这是因为在西北面底部有更多的地陷,所以只能把升降站安置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有一辆飞跳机在等我们,”古斯说,“肯定是昨天降落的,燃料补充组件全都铺开了。”
塔妮娅说:“打个招呼吧。”
古斯发送信息:“古斯·阿姆斯特朗从东北十升降站呼叫飞跳机八。”
一个紧张尖利的声音回答道:“谢天谢地你终于到了。”
“弗雷德·温普尔,”古斯大吃一惊,“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在负责打理研究所呢。”
“抱歉,阿姆斯特朗博士,”对方的回答传来,“可是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我收到了一条发给你的信息,来自你的……来自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将军。开头标注了绝密、外国人禁阅、阅后即毁,还有其他各种机密声明。之后有一条用密码编写的短信息。不过我没有解码,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希望我这样做。所以我就带着这条信息和你的密码本来了。密码本是绝密文件,然后飞跳机上又没有机密信息储存设施,所以我就一直醒着,确保它的安全。”
古斯轻声问:“弗雷德,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弗雷德回答道:“只不过三十六个钟头,长官……不过我挺好的,长官。”可是在这句话结尾处古斯听出了勉强压下的哈欠。
“我马上下来,让飞跳机的工程师监控底下的缆绳升降站,以防我无线电操控时出错。”他转身面对塔妮娅,不过后者一直在听他说话,这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挂带。
“我跟你一起去,”她拉下另一套挂带,“其他人可以跟补给袋一起下来。”
两人走下断层崖的边缘,顺着山脊向下方的山谷滑去。缆绳逐渐加速,发出轻柔的嗖嗖声。一路上古斯试着解读山脊的构造,然而他满脑子都是亚历山大的神秘信息。
塔妮娅把缆绳的速度调到最大,但他们仍然用了九十分钟才最终落地。
“温普尔先生在飞跳机里等你,”工程师说,“他指示我说,除非你亲口发话,否则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长官。”
工程师又看着塔妮娅说:“他还专门强调了你不能进去,帕夫洛娃博士,因为上面有外国人不得阅览的限制。我猜你只能去那边的小屋跟飞跳机的飞行员一起等着了。”
“唔,”塔妮娅说,“我留在这儿监控升降站好了,还有两个人要下来呢。你赶紧去读你的绝密信息吧,主管先生。”
古斯朝飞跳机走去。他靠近后气闸门并没有自动打开,所以只好手动通过气闸。他进入主舱室,发现弗雷德·温普尔瘫软在一张椅子里睡得昏天黑地。
弗雷德·温普尔个头很小,几乎跟饥肠辘辘的街头流浪儿一样瘦。过去弗雷德总穿带垫肩的昂贵定制西装外加棕色背心,一双小脚上则是在意大利定做的棕色皮鞋。可是在太空人人都穿套头衫和靴子,没了过去的行头,弗雷德似乎丢失了某种实质性的东西。他脑袋很大、额头突出,梳理整齐的棕色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了。虽说他已经睡死过去,可看起来仍然超级聪明。弗雷德拥有化学博士学位,而且是优等毕业。可是他缺乏信心、写不出令人信服的研究资助金申请,所以只好随波逐流,最终漂到了行政部门。装着密码信息的信封仍然紧紧抓在保养过指甲的纤细右手里,可是最高机密的密码本已经滑落到地板上。
“你做得很好,弗雷德,”古斯轻手轻脚地脱下头盔和火星太空服,“而且不,我不会因为你没能一直保持清醒而接受你的辞呈。你太有才华了,我不能失去你。要是你有那么一小点自信该多好……”他伸手捡起密码本,又轻轻从弗雷德·温普尔的手指中抽出信封。
古斯把信息解码读完,准备唤醒弗雷德。他采用的方法是跟弗雷德交谈,说话时声音逐渐抬高。
“……所以呢,有鉴于信息的内容,弗雷德,我不会返回奥林匹斯,而是要去北极的北部基地一趟。如果你还能撑得住的话,请帮我安排另一架飞跳机和驾驶员。你还能再支撑一会儿吧,对吧?弗雷德?”
弗雷德挣扎着醒过来:“哦!当然,长官!我还能行!”
“很好,那就请你安排另一架飞跳机和飞行员带我去北部基地。”
“遵命,长官,这就去。”弗雷德·温普尔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眨巴眼睛让自己完全清醒,然后朝控制甲板的无线电走去。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火星日,古斯根本找不到机会和塔妮娅单独交谈。约瑟夫、克里斯或者尾崎,三人中总有一个在小屋里。要不然的话飞行员、工程师又在小屋里,或者在飞跳机上。他也不能跟塔妮娅去外面说话,因为如果在户外说话,小屋和飞跳机会自动监听太空服的无线电通信,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被传给其他人听到。等第二架飞跳机从奥林匹斯基地升空,古斯就把所有人集中到小屋,试着跟他们解释目前的情况。
塔妮娅坐在古斯对面,伸出两只胳膊分别搂着飞跳机飞行员和工程师。克里斯蜷缩在上层的床铺上,因为如果坐中间一层的床,他的膝盖老要撞上从天花板拉下来的桌子。
“目前我还不能告诉你们原因,但是我必须尽快从这里出发去北极。其他人需要回奥林匹斯进行各自的工作,我另叫了一架飞跳机来送你们回去。现在它已经上路了,所以我马上就会搭乘这里的这架飞跳机出发。”
“我们多留了一天是挺好的,”飞跳机工程师说,“多出来的这一天我处理了好多二氧化碳,现在我们有大把液态氧和一氧化碳,足可以跳去北极了。”
古斯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所以干脆直说:“塔妮娅要跟我一起去。”
“我?”塔妮娅惊讶地问。她既觉得迷惑不解,又因为古斯事先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而有些不快。她把胳膊从坐在自己两侧的人身上放下来,上身朝着悬空的桌面前倾。
她万分认真地说:“我还得组织一个小队,重新开始火山口取芯采样的勘测项目。”
“这件事很重要,塔妮娅,”古斯回答道,“我只能稍后再告诉你为什么。”他把手伸过桌面,恳求似的盖在她手背上。“相信我。”
塔妮娅有些犹豫,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她的确相信古斯。“好吧。”她说。
“我完全糊涂了,阿姆斯特朗博士,”弗雷德·温普尔转头看古斯,“你还记得信息上标注了外国人禁阅的字样吧?”
古斯耐心地说:“我记得,弗雷德。”
“那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符合逻辑的理由,需要帕夫洛娃博士陪你一道去执行这趟机密任务。”
约瑟夫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他身体往后一靠,伸手越过古斯敲了敲弗雷德的肩膀。“等以后有机会了,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弗雷德,”他故意用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起悄悄话,“关于爬行车的非常规用途。”
“塔妮娅要跟我一起去。”古斯重复了一遍。他停下来看还有没有别人表示反对,然后站起身,把桌子推回天花板里。
“现在,请等待回奥林匹斯基地的诸位爬到右侧的床上,和克里斯一起挤挤。我们其他人就好把左侧的床掀起来,空出地方穿太空服。”
身上带尖角、身材短粗的飞跳机立在五条降落腿上,停在离小屋不远处,看起来倒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金龟子,鼻子指向天空,被切开的气管摊开在周围的地面上。飞跳机是一种亚轨道火箭,火星的面积很大,几乎与地球上的陆地面积相等,探索这一大片土地飞跳机是最佳选择。
飞跳机可以从火星上的任意一点出发,发动一氧化碳液氧火箭“跳”进亚轨道,一个钟头之内就能来到火星上的任意地点。抵达目的地后它并不需要提前准备的降落场,而是靠自己的火箭悬浮在空中,找一片相对平坦的地方降落。它那五条主动控制的腿可以形成超级稳定的平台,任意不相连的三条腿就足以让这飞船保持直立。
降落以后飞跳机会铺开转换器,吸入火星饱含二氧化碳的大气,分解为氧气和一氧化碳,再将得到的燃料储存到燃料箱里,为下一次升空做准备。飞跳机唯一的局限在于它制造燃料所需的时间和能量。如果能量供应不足,比方说使用太阳能电池供能,那么两次跳跃之间的间隔可能需要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安装了巴图索夫反应堆后,反应堆能将几百微克反物质高效转化成电能,这样一来只需一到两天就能生成足够的燃料。
飞跳机的能源制造设备有部分放置在外,包括空气管道、风扇和反应堆,塔妮娅和古斯帮飞行员和工程师把它们折好放好。不过之后还有一张长长的检查清单,飞行员在上层的控制甲板忙碌,工程师则在车外工作,于是古斯二人进入飞跳机底部硕大的乘员舱,终于有了几分钟时间可以独处。
古斯悄声问:“我们发动进攻时,你和伊凡·佩托维奇、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在北极的冰上做什么?”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想让我陪你去北极。”塔妮娅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却并没有回答问题。
古斯追问道:“那外头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需要火星的政委亲自去查看?”
“这个嘛……”塔妮娅迟疑起来,突然露出货真价实的迷惑表情,“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古斯声音里透着怀疑,他转开眼睛不看她。
“我不知道,”塔妮娅坚定地重复。她一手抚摸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把他的下巴扳过来,让自己可以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可是那一天和之后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一直没工夫琢磨我们三个去北极基地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停下来想了想,眉头紧锁。“我的确记得……那天早上我被叫到政委的办公室……我被警告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他们要我打包过夜的行李,再带上外科医生的工具箱,一个钟头之内去发射场报到。但是在新苏共的官僚机构里面,这类假警报和故弄玄虚都是很常见的。”
“他们特别说了要你带上外科医生的工具?”古斯问,“那么带你一起去就是因为你是外科医生了。为什么他们选了你而没有选另外那个医生呢?”
“这个简单,”塔妮娅说,“新莫斯科斯克的主治外科医生在新巴库主刀阑尾手术,另外一个后备医生那天正好当值,所以就只剩下我有空。像新巴库那样的小基地,他们只有医护兵,没有外科医生。”
“你们那天准备去哪儿?去救治某个在冰川上受伤的人吗?”
“这不大可能。如果有病人需要手术,应该由基地的医护兵把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把他安置在有气压的环境下带回基地,确保他能活到我抵达的时候。我们降落在基地时并没有看到出了麻烦的迹象。无论他们指望我做什么,反正都不是去替人疗伤。”
“当时你们准备去哪儿?”
“我真的不知道,”塔妮娅不解道,“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不受克格勃信赖的女人,当政委说要你同行的时候,你管好嘴巴跟着走就行了,”她靠近他,一只手放在他胸口,“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古斯皱起眉头:“相当重要,生死攸关。”
“死?”塔妮娅悄声问。她突然害怕起来,拿开了放在古斯胸口的手,坐直身体。
“伊凡·佩托维奇死了,”古斯说,“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是他宁死也不愿透露你们的目的地和原因。既然他不能再说话了,而你又不知道,那么唯一能告诉我们答案的就只剩维克多·布拉金斯基。维克多在北极,所以我们要去那儿。”
注释:
[1]瀑布在英语里是fall,正好又有“跌倒”之意。舞蹈家的平衡力量是最好的,跟“跌倒”相联系,于是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