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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苦试三日再燃希望瞬间灰飞烟灭

苦试三日再燃希望瞬间灰飞烟灭

悲喜半生破灭理想一路梦里慰籍

三场贡院乡试后,众秀才或喜或悲,或悲喜交加,散落于贡院周边的客栈里,单等着发榜之日的到来。一时间,秀才们齐聚这济南府的一隅,稍不留心,碰撞的都可能是他日举人,抑或县府官员。

众秀才彼此相识,互相交流,闲暇之余,则是游大明湖,窜商行书铺。夜色来临,各客栈灯火通明,人声沸腾。老友新朋,慕名知己,远亲近临,欢聚一堂。或小饮,或畅饮,或高谈,或小论,尽情尽义,真诚尽现。

松龄下考院当日,便与希梅、笃庆二人独聚笃庆房间,谈论完各自文章,皆大欢喜,便由希梅要了酒菜,三人喝了起来。

“今日就是我们三人,觉斯、螽斯两侄儿及淄川熟悉者都不叫了!”历友开场白里带着激动。“整整三载,我与二位没有见面。”他眼晴湿润。“不敢说日夜想念,可心内常现兄弟身影!”他把斟满的酒杯端起,看着也在激动的二人。“连干三杯!”

三声清脆的碰撞,无言的默契,相知相念,都融入在酒里,倾进心中。

“我和希梅断定你必先来济南乡试,再回淄川。”松龄笑道。“所以一路上也不知叨唠你几遍。谈你瘦了还是胖了,是师爷风范还是秀才本色,总之是在猜测。”他看看希梅。“如今知晓了!活生生一个县大老爷的谱。”

“依兄之见,倒象朝庭命官了!”希悔也笑着。“你看,体态微福,两眼有神,特别是三屡胡须,垂于嘴周,遇风似关二爷在世,静止象诸葛武候再生!动静之间更似一人?”

历友和松龄微笑着等他下句,他端起杯。“似我故友张笃庆!”

三人笑起了起来。“干杯,干杆!”三人喊着,又干了一杯。

“你们二位兄弟也有变化了!”笃庆皱着眉。“蒲兄瘦了,见老了!希梅弟吗?变白了,真似书生。”他看看松龄。“我兄弟二人倒似风雨过后的挑夫,更成熟了!”

“言外之意,兄弟我是不成熟了!”希梅反驳。“我夸你多句,换来如此评价,未免招来罚酒吧!”他看着松龄。“你是兄长,自有公论吧!”

“这可是语言技巧!”松龄笑道。“人家笃庆兄说是我们更成熟了,你呢?是成熟。”

“岂有此理!”希梅笑着不服气。“你二人同时远走他乡,一个去河南焦作,一个去江苏宝应。在那里混于官场,见了世面,回头就说我不算成熟。”他端起酒杯。“喝了酒,我就要听你笃庆兄的成熟所在。松龄兄就不必了,我二人醉过几次了!”

“好,好!”三人又喝了一杯。

“你看我如何?”张笃庆看李希梅喝完酒后一直盯着自己。

“等你说成熟经验啊!”希梅嘴不饶人。“说得情真意切,希梅感动才可!”

“还是先说考试文章吧!”张笃庆看看他们。“这可是大事啊!”

“别说文章,我们十几年日夜读写,还不够吗?”希梅自饮一口。“它岂能有我等倾心重要,不准叉道!”

松龄也对着笃庆点点头。“我亦私下决定,此试为最后时艺文章,从此再不碰它!”

“好吧!我何尝不是如此。”笃庆看着窗外黑夜,久久凝视,表情亦没了笑容。“见那肖秀才痴迷而病,自己亦是强颜而面对众人,心劳情疲,与其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他收回目光,停在酒杯上,索性端起,自饮一杯。“常言道,在家事事好,出门万事难!此言一点不错。身在他人树下,早晚休息,日里偷闲,自是要看东家眼色。不似在家,万事由己。至若东家悲喜,亦是如蒲兄信中所言,要代人悲哭。在家,有父母痛爱,妻子照料,可似孩童玩颇;在外,为人之师而处处模范,替人谋划而不敢浮言,动有百目在看,静有十耳在听!”他自己摇摇头。“置身人前,哪来自我?”

松龄跟着他点头。

三人默默无语,都在想象的环境中倘佯。

“当然也有愉快之事!”笃庆笑笑。“人生亦是苦中有乐。我有焦家弟子四人,童蒙课内,其四人各有风范。众弟子天真好问,无邪抢答,常使课堂内欢歌笑语,闭目似在耳边。”笃庆陶醉地闭上眼睛,脸显灿烂。“还有便是焦家亦是世家门庭,往来官门名士,弟便应邀作陪。上论朝庭时政利弊,下至民间百姓疾苦,耳闻目睹,也豪情一泻,快哉快哉!”他看看他们。“闲暇便是看圣贤之书,做时艺文章,就是这些了。”他笑笑。“三年磨一剑,千言造文章!”

“好!有感而发。”松龄叫好,面带笑容。“松龄与君同感!”他端起杯,举向二人。“尚有孤单寂寞,好在信件常通!来,此番一聚,又待别时,且敬二兄弟一杯!”他有些哽咽。“相见难,别亦难!相见只为诉心田。有朋如此,也三生有幸了!”他与二人碰杯。“干!”自已便先倾尽。

“那里文风如何?”希梅见笃庆喝完,好奇地问道。“中原自古多才士!”

“耳闻目睹,与此地无别!”笃庆叹口气,苦笑一声。“你还指望有桃花源地,王伦之情吗?”

“如此真应了那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希梅也苦笑一声。“蒲兄南游宝应回时,与我整夜感概官场,今日一看,东西南北,晚唐末明。”他指指门口。“这赶考数百秀才,怕是袖中疏银者居半!既便举仕,为国为民者几何?还不是先收本金,再赚余额!”他喝了口酒。“我原本不信,可历历在目,岂能不知。亲友劝说我亦学他人,可我不忍家中维口钱粮,亦怕他日后人耻笑,还是抱定文才征战,信那万一之说。”他两眼落泪。“一路行来,常想得失,若失二十年读书进取,所剩几何?”

“所剩傲骨一身,厉言满嘴!”笃庆接道。“悲酸往事,谁人没有!可若暗地使金,获了榜上之名,不说他人耻笑,自己亦终生遗憾。”笃庆自饮一杯。“想想我等祖上,皆显赫门庭,后人乐道,唯才学得之!若我等如此,愧对祖先!”

“言之有理!”松龄亦唱和着。“真若空熬一场之时,宁愿耕田煮饭,素莱薄酒,亦不送金送银,羞耻人前。”他看看张笃庆。“大丈夫不可傲气,不可无傲骨,天生我才必有用!”

“罢了,罢了!”希梅苦笑。“本想相聚庆贺,却说成悲愤世俗,似我等文章一文不值!”他举起怀。“考官再瞎烂了眼,总不该错过三篇文章吧!何况我等之名,非无名鼠辈,总该有个交待吧!”他笑了笑。“来时与蒲兄戏说,此便为我等三人入榜留下佳话百篇呢!来,畅饮一次,再多一篇佳文!”

两人也露笑容,唱和举杯,倾尽美酒!

三人谈天说地,追古论今。时而笃庆吟一首新诗,时而希梅讲金文趣事,松龄自然谈起妖鬼。他把近期的新作《崂山道士》及《花仙》讲得津津有味,入神入化,换来好友的好评。他兴奋地等着他们的共鸣,多么希望谁能说出妖鬼所指啊!可遗憾地又都和原来一样,只说趣味,不黯深意。他想说出自己所成篇目的,几次话到嘴边又停下来,强加给人家的东西并不好。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作品,抑或有不近人意地方,平民百姓传播故事奇异罢了,为何他们熟知异志传承,却不肯定自己,他有些失望。他多想有一好友再加知音,理解文章苦衷,与自己一道,创作更多佳作,留后世百年!然而,两位好友淡淡好评后还是劝说自己放弃这不入主流之徒劳,冥冥之中,总有隐痛。倒是高珩和唐梦赉两位,叫官员也好,长者也罢,却对异志文章兴趣盎然,几次交谈中,其已道出些文章内涵。可他们毕竟还在为官,还在与官场亲亲我我,怎么能明说!这点自己是理解的,内心是感动的,读懂文章,恰似读懂自己心志。有这样知音,其贫苦何惧!

就在这似苦似乐的掺杂中,三人醉意浓浓,仍举杯祝贺。得之心,喻之酒,各得其醉!也不知怎样,待松龄醒时,天己大亮。他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切。他看看笃庆和希梅,三人竟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他记起今天还有一重要事情去做,便抽出被压着的腿,伸手去摇笃庆。

笃庆亦是醒来后还在迷茫之中,稍过一会才急切地起身,和松龄慢慢出了房间。

两人已经说好,今日要一起去贡院送荐书的!昨晚为此事是争论过的,此无足羞耻。这毕竟不是行贿,而似有人帮助介绍一下自己才能,以引起考官注重文章。至于考官如何看待?那便是另一情形。他可以斟酌推荐人的份量,也可看文章的好坏,或两方兼得。松龄知道孙蕙是不认识米学政的,他也是尽了自己声望和现职,最大程度帮助自己。笃庆的信可是其岳父高司寇写的,他可是朝中命官。就是学政与其不曾交往,也是听说过他的,何况他的爱婿是有诗词名气的张笃庆。

两人来到贡院,原以为会很早,可小门前面已排了三十余人。两人相视惊奇,还是循规蹈矩,排在后面。看了一阵子,二人都明白过来了,这些都是送推荐信或见某个学官的!

松龄一眼认出,接待学官竟是梦里见过的王启江。那时他还是新来学政府的壮年,十几年过去,如今也是中年老成之人。松龄内心较为亲切,几次乡试都见得此人,就是本次,他也是陪着学政在考场走动。

轮到松龄,王启江抬头看看,一笑。“这是施闫章大人的门生蒲秀才!唉,可惜啊!他就那么一任后便归隐了,现在与我等两重天日了!”

“王大人还有此情义,想必施大人地下有知,亦感欣慰啊!”松龄拱手施礼。

“几次乡试都见得到你,就是文章不被圈阅,唉!也真难为你。”王启江理理胡须。“本官和你一样,成这贡院老人了!”他看看松龄手中的信件,笑了笑。“这次是想明白了吧?”

“每次都得大人照管,真是缘份!”松龄施礼。“这是好友、江南宝应县孙蕙大人为在下写的一封推荐信,想送予学政大人!”他把信递给王启江。

王启江接过来看看封面文字,又抬头看着松龄。“仅此书信?”

松龄点点头,有些疑惑。

“区区一个县令,怎能说动三品大员啊!”他四下看看,放低声音。“没有要见的学官吗?”

“松龄只认识王大人,再没熟人!”松龄亦低声回答。

“本官是说,可有要疏通的礼金?”王启江抖着手上的信。“就这玩意,太轻了!你该知道那里面的规矩。”他见松龄还是摇头,叹了口气。“怎么说你?文章是好,人也本份,还有些名气了,怎么就是不开窍啊!我等同情有何用?要用真东西。”他指指后面排着的秀才。“要有礼金准备,还要看多少呢!”他无奈地看看松龄。“信本官转,可别太有希望!”

松龄施礼,站在一旁,等张笃庆送信。他知道笃庆听得到刚才他与王启江的对话,也会有所感叹。

“送信还是见学官?”王启江头也不抬,喝着茶水。

“送信!”笃庆把信放在桌上,然后退回一步站在那。

王启江喝完水才扫了一眼,一愣,马上拿过来细看封面文字。他抬起头,笑容满面。“是高司寇的荐书,有份量!”他打量着笃庆。“也是老秀才了!本官定转,此信件来之不易!”他笑笑。“你且回吧!”说完,他拿着松龄和历友的两封荐书进了里院。

回来路上,两人好久不语。他们和来往秀才们打着打呼,强装笑脸,一闪即过,各自心事重重。

“知道你的感受!”历友没有看松龄,兀自走着。“我都听到了!”他叹口气。“和死去的胡维庸没有两样。”

“是,是一样!”松龄低沉着。“一样势利小人!…我不伤悲,只是可怜世道!”

“莫急,蒲兄!”笃庆一字一句,字字咬牙。“昨日不是说了,不怕他们瞎了眼,连过三篇文章。有一人录了,还怕他日无施展才华之日吗?”

“为兄何尝不这样想!”松龄有些激动,步伐加快。“可梦中所见,倒死了救世之心。奸淫乱政、为私利己,他们丑态百出,与之为伍,尚感羞耻!”

笃庆茫然视之,若有所思。

松龄快步行走,眼中充泪,一不小心,他竟撞倒一人。他从悲愤中醒来,忙擦干眼泪,和赶来的笃庆一起,扶起被撞之人,连声对不起。

“怎么如此不小心!”对方低头打扫身上尘土,又捡着掉落的东西。“走路还要想事?”

松龄帮捡着东西,听他说话,倒有些耳熟。待他起身,松龄见了,不自觉喊道“王举人”。

对方听了,自是一惊。他看松龄,才露出喜悦,喊声“蒲先生”。他四下看看,拉着松龄走到一侧。“蒲先生家在这里?也来赶考?”

松龄点头。“王举人何时从宝应来到山东?怎么会在这里?”松龄上下打量着他。“莫不是顶了缺,来此任职吗?”

王举人一笑,压低声音。“顶什么缺,这都四年闲赋了!如今是来挣些银子的。”他见松龄不解的眼神。“莫说于他人,是替人家考乡试的!”

“噢!”松龄惊奇地看着他。“还有此等事情?”

“蒲先生莫笑!”王举人叹道。“人家也是有来头的,托朋友找到我,还有几位,都从江苏来此替考。”他自嘲一笑。“各地皆有此道,先生莫见怪了!”他看着松龄。“如今举人很多,会试亦是不疏通关节便不录用。我也几次试了,还是不能,明春还想一试,总得准备礼金吧!”

“先生已是举人,过了这乡试,想不到还为会试奔波!”松龄看着他。“这等事情查出来,是要丢了功名的,你也敢应承。”

“为了银子,就要冒险了!”王举人无奈地笑笑。“这是学官安插的,没人知道,也无人去问!”他看看松龄。“先生在宝应之时,与你几次交往,便知文才了得,这次不知准备与否?”

松龄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摇摇头。“松龄家门贫困,怎有此礼金!再者,就是有了,也不耻于此事!”

“还那么执着!”王举人带着埋怨语气。“如今各省道一样,都是要打点的,别较劲了,误了自己前程!”他语重心长。“想想,做了官,二年便连本带利回来了!”

“不说这些了!”松龄笑了笑。“先生既与松龄巧遇,也让我尽地主之益,请先生小饮!”

“现在可使不得了!”王举人焦急着。“适才人家准备好了,便要送我们几位走的!是我想买些书籍与特产,才耽误了许多。如今与你巧遇,便泄漏了底细,还不是真情以待。我怎敢再延误,让人家担心,必是拿了银子的,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他急步走去。

“代问孙大人和刘孔集先生好!”松龄冲其背影喊到。

“记得!”王举人头也不回,答应着走去。

松龄见他走远,才走向等他的笃庆。

“遇见故人了?”张笃庆一脸疑惑。“怎么如此神秘兮兮?”

松龄冲他哼了一声。“神秘?世皆神秘,唯我等愚昧!”他见笃庆带着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自己,补充了一句。“与那些疏金者同流,只为榜上有名!”

笃庆似乎明白过来,向王举人逝去背影的地方看看,气愤地骂道。“卑鄙!”

松龄想了一会,抬头看着笃庆。“我还想大醉一场,明日便回家,不等那榜了!”

“我陪你!”笃庆听他说完,面带苦涩。“我也想家人了!”

松龄要了酒菜,把侄儿和唐梦赉侄儿及同邑相熟秀才叫来,围了满满一桌。

众人谈着所见趣事,憧想着未来,把三位好友都带进了欢笑之中。自中午开饮,掌灯才各自散去,回屋休息。

松龄躺在床上,借着酒劲,闭上双眼。他眼角挂泪,嘴唇抽动,久久才进入梦中。

“他来了!”随着一声女子嘻笑般的声音,正在写诗的小姐慌忙放下墨笔,顾不得擦拭手上的沾染,对着镜子理着盘髻。

“快让他进来吧!”小姐边走向椅子边在脸上涂着香粉,随后坐在椅子上,一副悠然模样。

丫环将松龄引进了宽敞的客厅,他看见女子兴奋地从椅子上飘起,含情默默地迎了过来。

“相公,可回来了!”女子娇声媚态,拉住松龄的手,头便羞得低下去。

“蕙芳,又让你牵挂了一月!”松龄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前。“可曾做了首诗?”

“小姐时时思念相公,哪有心情做诗啊!”丫环在一旁笑道。“总是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句子!”

“你这斯玩皮丫头,还取笑我!”蕙芳抽出手来,用丝巾打向丫环。“想让相公也笑我!”

丫环闪身到了松龄身后,发出一振银铃般的笑声。“本是这样吗!”

“还在贫嘴!”蕙芳抬步去追,却被松龄伸手拦住,顺势揽在怀里。“夫人思君,君亦思汝!”他看看怀里满脸陶醉的她。“此正常男女,还怕人说。”

“这世上有些事只说不作,有些亦只做不说!”蕙芳挣脱出来,她拉着松龄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另一侧,她指着桌上酒菜。“知你回来,早备了酒菜!”她拿酒壶轻轻倒满酒杯。“相公此去应试,劳累月余,今日娘子与你把酒接风!”

松龄身心愉悦,他端起杯,邀夫人共饮。“夫人总是细致,知松龄想了什么!”说完,他一饮而尽。“好酒!”松龄啧啧叭嗒着嘴。

蕙芳看着他,甜美地笑着。她也轻轻将洒杯放在嘴上,一点一点饮下,眉头皱着。最后,她将杯倒过来,让松龄看是饮尽,可脸上却露着龇牙咧嘴的表情。

松龄开心地笑了。“原以为夫人能饮些酒来,不想会是这样!”

“小姐平日喝的是果子所酿的酒,今日却是谷物所酿!”丫环在蕙芳身后敲打着。“这么难闻的酒,人们却愿喝它!”

“人们常用此物化解愁闷!”蕙芳微微一笑。“殊不知,酒入愁肠愁更愁!可也怪,酒进喜肚更张扬!”

“娘子总是有着哲理!”松龄又喝一杯。“千山百药,酒泡之,便出效果。”他看看丫环。“酒适量,便有激情挚语,便有才思敏捷!”

“养此毛病,还有托词!”蕙芳笑道。她拿起酒壶,还是慢慢给松龄斟满。“咱家酒窖满满,就怕相公不喝!”

“娘子真是太好了!松龄有如此条件,必写出惊世文章!”松龄一饮而尽。“再不受那乡试的剪傲!”他有些醉意,眼睛朦胧。“年年岁考,隔年科考,三年乡试,日日抓心苦痛,只为那举仕做官,施展才华。可命运不济,总是铩羽而归。看那些榜中之人,要么疏通金银,要么代考作弊,全不顾羞耻二字。与之为伍,亦感羞愧!还不如就在这家里,写我那妖鬼文章。”他直直看着夫人。“有美妇孝子,衣食无忧,赋税全无,还有这美酒,再不想那肮脏的官场,再不想那济世救民的方策。救它何用?还不如让它烂掉,再重新长起新枝!”说完,松龄泣不成声。

“相公落榜,心情悲伤!”蕙芳看看丫环。“相公不胜酒力,快与我扶他进帐休息!”

两人扶他进了卧室,把他放在床上,又轻轻盖些被子。

“先生喝了这么多酒,怎么可以?一会是要考试的!”丫环的声音。

“相公说过,喝酒才有文才!”夫人嗤笑着。“不用管他,你只管准备衣物银两就是!”

“穿锦缎长袍,戴锦帽镶玉,百两银子,可以吗?”丫环欢笑的声音。“骑大红马!”

“随你安排,还很有心!”夫人轻轻夸赞声。“我们去吧,也好让他赶路!”

两人走出的声音。

松龄骑着马走进了城里,见两边路人都投来羡慕的眼神,他挺了挺胸膛。他左手持缰,右手摸摸帽子上的美玉,又沿着浑身的锦缎往下理了理,碰到了腰间银子袋,他暗自点头。

他穿过闹市,来到一处高大的建筑前,见许多秀才模样的人都在那排队,就好奇地走了过来。他下了马,把它拴在成排的拴马桩上,走到排队的后面,问最后那个老秀才。“老先生,请问大家在这排队,做什么?”

老秀才脸带笑容看着他。“这是在选才!”他指指建筑。“这是王府的贡院,每十年才选一次,选中者是要加官进爵的!”他指指队伍。“没见吗!天南海北的乡官、监生、秀才、举人、进士都来了,不论何种身份,考上便一视同仁!”

“是啊!”松龄一阵喜悦,他看着老者。“不论等级,不讲贫富?”

老秀才点头。“你看我,一生还是秀才,家无隔夜米面,这不来参加了吗!”他看看松龄。“象你这富裕之身,不愁衣食,还是别参加了!这是要为国效力的啊!要带兵,要属理县府的!”

“我一生就有此愿!没想到,会有此种选才。”松龄兴奋不己。“老先生,我可参加吗?”

“当然可以!”老者点点头。“你且排在后面即可!待一会到了,便报名字,然后进院答题,还要面试的!”

“谢谢先生指点!”松龄施礼。“可用准备些什么?纸、墨、笔,抑或礼金之类的?”他拍拍腰间。“本秀才不缺那礼金!”

“可万万使不得!”老者压低声音。“此处为王爷管辖,不似皇上老儿的官,可以行贿受贿,贪赃狂法的。这里是决不允许的,若有行贿的人便是砍头,抄家的!”

松龄心里有些失意。以往自己穷困,总是不能行贿,现在可好,自己有了银子,却不让行贿。这不是跟自己较劲吗!想想,还是高兴的。凭真才实学,凭满腔报负文章,还怕那些秀才、举人、进士。如今多好,一律平等对待,可见王爷必定是忠心报国之人。

陆续又来了多人,有骑马的,有坐轿的,还有步行的。他们穿着亦是有华丽的,有粗布的,依次排在自己身后,有说有笑。

轮到松龄了,他大步走进了门厅。见两着穿着官服的人迎在那里,笑容可拘。“欢迎壮士前来赶考,为国效力!”他们说完,示意松龄请进房间。

松龄进了房间,满是衣服挂件,依次挂满许多。他见都是前面赶考人的,便明白过来,这是要统一换上服饰。果然,一差役向他施礼,告诉要换统一服饰,不得穿平日衣物。他只好拿过差役递过的衣服,在一屏风后换上,将自己衣物挂在挂件上。他把银子袋放在衣物内,藏了又藏,生怕被别人拿走。

“壮士放心!这里未曾丢过一文。”差役施礼笑道。

松龄也不还礼,想想自己是有钱人家,何来与你客气,再不似原来,被差役喝叫!他看看差役,威严地点点头。“如此便好,不要巧取豪夺,抑或鸡鸣狗盗!”

差役依旧笑脸相迎,施礼在先,手指一扇小门。“壮士可进屋了!”

松龄看看自己,粗布一身,干净利落,倒很合体。他推开小门,走了进去。见房间不大,可是却很古朴典雅,四壁上挂满了圣贤及忠烈画像。他细心看看,竞有一幅是唐朝郭子仪的。他全身盔甲,骑在马上,手提长枪,脸上却满脸皱纹,怒目以视。再看旁边,一群夷族尸体零乱地倒在地上,血流一片。

松龄看得入神,心想这便是郭子仪吗?自己书中见到,便常常记起,以其功德而敬,渴望他日也有其一番作为,死而无憾!他正出神,确听那边桌后官员的叫声,这才回过神来,走至堂前施礼。

案后官员一笑。“壮士出神,想必遇见渴望之人。”他起身还了礼,又坐下。“千古圣贤,可歌可泣,不知鼓舞多少后辈,报效国家!”他向松龄点点头。“欢迎壮士前来赶考,有一颗报效国家的热忱之心!请问壮士名字?”

“蒲松龄!”松龄说完,本想再接着说哪里人氏,门庭如何,师从何门,可一看人家未问,便不敢再说。

官员递给松龄一块木牌。“拿此牌号即可考试!”他认真看着松龄。“考官只认号码,不计名字,万不可丢失!”

松龄接过一看,上面雕有兽纹,果有号码。他施礼答谢,官员亦起身还礼,示意他进考场。

松龄进了考场,见每人一洞,伏身答写,安静异常。几名考官往来走动,监考解疑!

一名考官走来,满脸笑容,示意松龄免礼,便带他来到一处空洞。考官示意松龄坐下,把他牌子挂在上方,便回身走了。

松龄坐下一看,纸、墨、笔、砚,样样皆有,桌上一卷油布包裹,上写“试卷”两字。松龄知是考题了,便取过打开,见题目仅“治国安邦”四字。他向下看说明,竟不要求格式,亦不拘体裁,直抒胸意便可。他一阵窃喜,没见过这类考试,自己最擅长于此啊!他铺开卷纸,提笔沾墨,稍一思考,便落笔疾书。

不知过了多久,松龄已写完文章,洋洋洒洒几页。他又重头看过几遍,改了两处,见再无改动之处,便起身示意考官交卷。

考官走了过来,拿卷粗略一看,满意地点点头。他取下牌板,错开分成两片,一片递给了松龄,一片放在卷子一起。他向松龄示意,去那边大厅等候,告诉他用不了多久,就出结果。

松龄心里高兴,想想这才是急人所急,行与不行,录与不录,痛快。他来到大厅,见已有几个同样衣服的人也在那里,便找个地坐下,长舒了口气!

不多时,又有几位年岁不一者陆续出来,厅内人便多了起来。可大家都初次相识,不好意思搭话,厅内便很安静。松龄想起老者所说还有面试,大家一定也都知道,故才谨慎小心,生怕出了差错。

一侧的门开了,一个差役领着许多厨子走了进来。他们手里端着菜饭,逐次放在中间长长的桌上,然后依次退下,只剩差役一人。他环视众人,点头施礼。“诸位壮士,考官知道各位辛苦,特吩附下人备了饭菜,供各位壮士充饥。”他笑了笑。“吃完休息一下,半个时辰后,结果便出,选出者是要面试的!”说完,他转身离去。

松龄越发激动,天下竟有如此选才之地,就是这惜才、怜才之举,亦会让人心慰。他看看饭菜,样数很多,鸡鱼肉蛋,全都尽有。他暗自叹了口气,自家过年也没有这么丰盛。想到这里,顿觉肠中响声,于是走过去,坐在桌边。他逐样夹些,放在碗中,拿起几个馒头,坐在一边,吃了起来。其他人亦是,满脸笑容,选饭菜就歺。

吃完了饭,大家三人一群,五人一伙便聊了起来。松龄见问话老者坐在一边,便走将过去,坐下与之攀谈起来。

老者笑笑,看着松龄。“壮士刚才文章如何?”

“倒有真情实感,一气呵成!”松龄有些得意。“心中所想,便落行文!好在这里没有那些死板的规则,尚有发挥余力。”他看看老者。“先生文章如何?”

“论治国安邦,德威天下!”老者点点头。“以我五十多年史书所观,有此感想!尚能说通圣理,是以上善,水善利万物而又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为依据。”他看看松龄。“可知此意?”

松龄点头。“此老子道德真言之中道经也!说天下之事物,最善莫过于水。它生育万物,又养育万物,却从不求报,与事无争。它柔弱温顺,顺其自然,流入人皆鄙视的低处,所以圣人说水近似道。”他看看老者。“可这样解释?”

老者欣慰地点点头。“壮士如此年令,便博学各科,明精深之理,佩服!”老者手把胡须。“可对此再有议否!”

松龄点点头。“常说水有七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故水没有过失,此道的品格所在。天下若想久安,为政者必有道德、道心、道政,才有道法施行,百姓亦循道守道,无为而治。”他环视四周,又看看老者。“如今某人,抑或某一伙人,为了私利,以高官厚碌、金银美女为诱,居庙堂之上,盘剥百姓,以为私欲,此非道也,故亦难长久!然加官进爵,官官相护,也会帮其横行一时,快活一世。可必随明道之举,渐回自然。大道循理,不施恩仇,自生自灭,唯永存者,道也!”

老者满脸惊喜,拉住松龄双手。“壮士如此道义,便会看惯万事万物了!倘有征伐,生灵涂炭,壮士该如何?”

“先看双方,哪个近道。再投身戎马,驰战疆场,虽死无憾!”松龄一脸严肃。“刚才见了唐朝郭子仪之像,尤为感动!一生平叛,居功不傲,裹尸马革,留名史册。”

“哈哈哈!”老者笑出声来。“壮士英雄气概,令老夫敬佩!若天下有此为公者数万人,何患天下贪官污吏、贪生怕死之徒!百姓之幸,苍生之幸!”老者感叹着。“唉!万物生灵,等人类教化。不料人类自己,尚逆道行之。可怜圣贤立言之时,身行模范,却让贪婪之辈,得意妄行!有识之士,当起而废之!”

松龄点头,紧握老者双手,安慰道。“先生莫悲,有识之士,天下多矣!只是那科考制度,设门设槛,漏却多少壮志青年。”他看着老者。“如今看来,心系百姓、无私大公者,皆应加官进爵,非读书人所专享!甘于低下为民,如水之善,天下谁人轻视之!”

两人谈得火热,却见侧门一开,进来两位差官。他们面视大家,施礼问侯。随后,一位打开卷纸,说道。“我念牌号者,可随我出去面试。没念者,希望下次再来。何况,为国为民效力,身体力行,无处不在!”

几句话说得众人心热,不计录与不录,不知得失。

差官念了起来。

松龄细心看着牌号,耳朵听着,生怕错过。多人陆续随着应承声走出,松龄终于听到自己牌号,他应承一声,站起身来。他拍拍老者,示意告别;老者亦一笑,示意其先行。

松龄随着众人进了另间屋子,依次坐在长板凳上。他抬一看,才发现对面坐了一排考官。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微笑示意,目光确炯炯有神。他们后面,也有一排官员,岁数稍大,却富态之状。个个注视着这里,目光如炬!松龄细看,与自己闲谈那位老者竟在其中,他一阵惊疑。

松龄有些紧张,他看看两侧之人,亦同样神态,这才安静许多。

一位考官站起来,先向后排诸官员施礼,随后冲这面考生施礼。“东南海国番王招贤考试录用人才笔试已毕,现在面视诸位!”他看看左右。“这些主考皆可发问诸人,望诸位认真回答!如有荒谬,将取消名次!”说完,他坐了下来。

“三十九号!”一位考官起身喊着号码。

松龄一个激灵,才意识到是自己,忙拿着牌子起身,看着考官。

考官走下椅子,来到松龄前面,他点头礼貌地示意。“这位壮士,你笔试分数最高,故要以你示范。”他翻着松龄的卷子。“壮士卷中说到治国治家皆以公,公字解义甚多,可否当众细说?”

众人目光都聚在松龄身上,全场安静下来。

松龄向前一步,向前面众考官施礼,随后挺胸抬头。“公字与私对应,此如先人示天地阴阳之妙。阴阳对立,遇时机而互转。才有善恶、美丑、强弱、公私等,其对立水火不容,其互转亦名同,万物本身所有,非人有。人有若干,非规矩无以方圆,非惩恶扬善无以道法,这便是圣贤礼乐。居之,道德充盈,人类和谐,渐渐人皆有道,则道法自然;弃之,人无约束,为所欲为,残杀屠戮,与禽兽同行。不见仁爱,唯蛮力长进,其悖道也。”他环视一下众人。“既要遵圣贤之道,与万物和,与天地和,人须先和。人之和谐,其一有礼乐,其二有道德。圣贤之治便将礼乐、道德融合一处,先强制教化,后便自觉入道。此是长时过程,非短暂外力。而教化过程,圣贤之人常以身教,其对待万物众生皆有好生之德,施恩于人,不计回报。非用圣言之尊,纳万物众生己有,此为公。治国安邦,常使百姓拥戴,必将万物众生视为公,如此便知恩惠于人,受天地人恩,人人知报,故治者为道,人人有道。若将万物生灵为私,治者常自大,无恩施于百姓,百姓亦无恩情相待,治者为道,人人悖道!”他看着考官。“故我才说治国安邦以公而忘私,正如上善若水,育万物而无求报,最后无以不报!”说完,松龄施礼,然后退至凳子前站好。

官员席上一阵窃窃私语,多充满赞叹!

考官微笑点头。“本官问完!”他回身向着众官员。“本官通过!”

另一考官离席上前,走到松龄面前,一笑。“纸上谈兵,古有赵括,害己害民,壮士若为一县一府一郡父母,何以治之?”

松龄仍上前一步,施礼。“刚才在下说了,治之以公!历朝历代,皆重法典。法亦是公,执法者公心亦是公。公字当头,不分贫贱富贵,不分王候将相及庶民百姓。让所辖之人知羞耻,美丑,善恶,惩恶扬善,便有为善美而献身者,便有为恶丑而吐泣者。再选明道之人,常以圣贤忠烈教化百姓,再身先示范,一县一府一郡,及至一国,皆为礼义之帮。民心归一,不战而屈人之兵!近邻归属,远藩敬重,天下太平!”说毕,松龄施礼,仍是退回而立。

官员和考生两处骚动起来,亦是赞叹居多。

考官微笑点头。“本官问完!”他回身向着众官员。“本官通过!”

又一考官走了过来,先向松龄施了一礼,然后面向众官员。“此壮士谈治国安邦,确有独道之处,本官亦佩服。然我朝官员皆有富态之相,才保佑国之康健太平。今此壮士,其貌平平,几近于丑,唇薄颧高,非似武将铿锵,亦非文官慈善,故本官进言,不可重用此人!”

众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松龄有些怒意,他冲考官施礼。“天生万物,人在其中。蝼蚁千万,奔波终了,后代延续,此阴阳所生,天地包容,其亦循其道,谁分美丑?人似蝼蚁,唯天地包容,循人道生息,难分美丑。唯人自定,天地不定,人自定美丑,唯身形脸孔,岂不笑哉!圣人说,不以貌取人,唯大人说以貌取人,吾不知熟对!”

全场现出笑声,考官亦自笑。他看着松龄,点点头。“自信十足,通过!”他回转身,看着众官员。“下官通过!”

全场又是一阵赞许声。

主考起身,郑重地宣布。“三十九号录用!”他待众人安静。“下面由王爷当众加封!”

众人目光都集中后排居中的老者官员,他微笑起身。

松龄惊呆在那里,原来和自己聊天的老者竟是王爷。他见王爷也在看着自己,微笑点头,随后郑重宣布。“封蒲松龄为王子太保,东海将军,七日后率三军起程,平定沿海倭寇!”

松龄听罢,激动不己,泪流满面。他扑通跪倒在地,口里说道。“谢藩王龙恩!松龄平生所愿,今已实现。将使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马革裹尸,在所不辞!”松龄从心底喊着,响彻云霄。

松龄睁开了眼晴,日光照亮了房间,看到了客栈的窗子、墙,还有自己的行李。他回想着一切,原是一场大梦。自己是在济南府贡院不远的一处客栈,考完了乡试,怒见众事,昨晚喝了酒。今天是要兑现诺言,回家!不再抱有希望,不等那揭榜之日。他闭上眼晴,留恋着梦中,脸上挂满笑容。

听到张笃庆的呼唤之声,他不得不起身,收拾好行李,与其出了客栈,向城外走去。

一路之上,松龄满脑子里都是蕙芳和东海将军,心中总有一丝慰藉,并延续着那段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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