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房子真动迁了,动迁款怎么分的乔崇山没有去问过,袁小草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过。反正从一开始也没有要这动迁款的意思,说好了跟自己家没关系,知不知道就都没关系。
从袁小草搬进了新房子后,孙子辈们渐渐地长大了,工作了,大家的经济情况都好了不少,她也着实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
每天起来擦擦灰当做是锻炼,和乔美秀、乔敬山去菜场买买菜当做散步,看乔美秀教乔敬山煮饭烧菜当做娱乐。虽然每周六聚餐的传统没有了,但两个孩子住在自己身边,另外三个孩子也时不时来看看自己,陪自己聊聊天,好像比之前更热闹了。孙子辈也时常跟着自己父母一起来,带着她出门逛逛,看看上海的变化,上时下热门的饭店吃一吃美食,日子过得平静又美好。
当然,刚开始她是不习惯的。房子变大了,打扫起来很麻烦;和乔敬山两人各自有自己的房间,床突然变得很大,她年纪大了,胆子却变小了,一个人睡会有点害怕;苦了一辈子,节约了一辈子,儿孙们来看望她总是给她塞零花钱,给她买吃的穿的,带她下馆子,她怕他们乱花钱,让他们把钱留着给孙子辈结婚、生孩子。
后来她接受了。打扫卫生的事就交给乔敬山吧,自己能帮忙就帮,不能帮忙就歇着;晚上睡觉害怕就让乔敬山把房门开着,有什么事叫一声就能过来了;钱的事还是要叮嘱孩子们省着花,但她会主动问乔墨余:“今天带奶奶去哪里吃饭啊?”
对于她来说,最开心的事应该就是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看着楼下孩子们来了,等他们上来和她聊聊天,回忆一下以前的日子,听他们说说现在的事儿,感叹一下老头子没赶上这好日子,再从阳台窗口和孩子们挥手告别。
除了安度晚年,享儿孙们的福,袁小草也没放下一家之主的责任。
老房子动迁时,乔尊山看中的房子离乔崇山的新房子不远,那里的房价比袁小草他们那里高不少,乔尊山资金周转不过来就问乔崇山借了一笔钱。
本来是说好两年内还清的,但两年后乔尊山那儿迟迟没有动静,不说还,也不说不还,楞是没有提起这事。乔崇山不急着花钱,也不好意思催哥哥。
倒是袁小草一直记着这事,每次乔崇山去看她,她都会问,“时间都过了,你哥还你钱了吗?”得到了几次否定的回答后,袁小草不干了,“亲兄弟明算账,借钱就要还,如果现在手头紧还不了也要说一声,你弟弟也不会催着你还,一声不吭算怎么回事儿?”于是在乔敬山来看她的时候,她提了这事。
乔敬山尴尬地表示钱存了定期没还到时间,下个月一定还。袁小草从他尴尬的神情和支支吾吾的话语中看出,朱凤琴一定参和其中,但事情解决了就好,她并不会在儿子面前说儿媳妇的坏话。
就是这么一个思路清晰的老太太也抵不过岁月的摧残。
三年前,袁小草突然开始患上了咳疾。没日没夜的咳,就说喉咙痒,不舒服。让她忍一忍,小心咳坏了身子,她却忍不了。越想忍越难受,就像想通过咳来止痒一般,越咳越大力,咳到撕心裂肺。去医院就是一整套检查,验血、拍片、做CT,最后说肺部有阴影,要住院治疗。住院一星期后,又来了个级别更高的医生,说没有阴影,普通咳嗽,可以出院了。袁小草害怕医院,天天吵着要回家,一星期医院住下来,咳嗽症状确实缓解了不少,于是就出了院回了家。
谁知道回家后,马不停蹄地又出现了新症状。袁小草开始晚上闹着要上厕所,上了一会儿根本没有上出什么就说不上了,反反复复把乔敬山折腾的不行。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就说觉得想上厕所,但即使用开塞露或用手指帮助她排便,她也并没有大便需要排。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不止晚上,只要不睡着,就要上厕所。情况好一点隔十分钟闹一次,情况差一点隔三五分钟就要闹一次。
家里人想了很多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乔墨余也一有空就去看她,陪她吃饭。
一开始看到孙子来了,她很高兴,还会招呼乔墨余。乔墨余让她一起吃饭,她也乖乖地坐下吃饭。可几次之后,吃着吃着就又闹了起来。
乔家人没了办法只能就这么陪着。先是乔敬山和乔美秀陪着,因为没日没夜地闹他们俩也吃不消了,乔英秀、乔尊山和乔崇山也加入了照顾的队伍。几个人安排时间轮流照顾,他们还能顶得住,但是却怕袁小草这么大年纪这么闹会顶不住。
去了医院又是一套一套的检查,但都说袁小草的身体指标各方面在这个年龄段属于很好的水平,可以说身体上没有什么病,于是医院认为精神上可能有一定问题,但也不是阿尔茨海默症,总之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最后开了药,是治疗躁郁症状相关的药。吃了药倒是不闹着上厕所了,但整个人就变得非常呆滞,跟她说话基本没有反应,并且开始出现了拒绝吃饭的情况。不吃饭不行,只能把药停了,但一停袁小草就又开始闹,而且因为闹,她的进食质量也并不高。就在乔家人的束手无措中,袁小草的状态彻底垮了。
闹着要上厕所的情况变少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闹了,饭是能不吃就不吃,就算塞到她嘴里她也会吐出来。乔墨余每周都会和乔崇山一起去看她,看着她躺在床上日渐消瘦。刚开始她还会微微睁开眼睛看看乔墨余,最后那次,那是两年前的七月,她就躺在那儿闭着眼睛,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张皮耷拉在一具骨架上,嘴巴长得大大的,费力地感受着空气。
乔墨余从乔敬山手里接过棉签,蘸着水替她湿润干裂的嘴唇。不知道从哪里飞进了一只苍蝇,停在她的额头上不动。乔墨余挥手,但这只苍蝇怎么都赶不走,似乎袁小草身上有什么吸引着它。乔墨余知道袁小草坚决不进食是存了死志,慢慢地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觉自己的体温通过两人的手传递到她的身上,“奶奶,我是墨余,我们再一起拍张合照好吗?”
“傻小子,不要拍,拍了到时你能看吗?”乔崇山出言阻止了儿子。
乔墨余早就泪流满面,模糊中他看到袁小草紧闭地眼角溢出了一颗泪珠。
第二天,周日,早上十点,乔崇山接到乔敬山的电话,袁小草走了,在自己的床上,很安详。
下葬那天,乔墨余写了一封信,和纸钱一起烧了:
“静下来了让我好好跟您道个别。
您走好!
这世上有人追求永生,有人不惧永逝,有人相信轮回,有人追求彻底消失,无论您想走何种身后之路,都终将如您所愿!
您的一生好普通,和千千万万您同时代的老人们一样,苦出生,本分认命却辛勤奋斗,像草一样扎根熬了过来,有个新世纪的晚年。
八十八个年头里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天,应该没想过生命的意义甚至不会写这五个字却对它做了最好的阐释。帮衬丈夫、照顾家庭、安排孩子,连离开也选在周日不愿添更多的麻烦。
听说您年轻时是个严母,说一不二规矩又多,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因为您对第三代采取了双重标准。家里的四位老人,我和您最亲,您最年轻,赶上了我成年懂事的日子可能算一个原因,但我更愿意相信我和您有缘,一份特别的祖孙缘分。
我认为您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因为您与您的孩子们做到了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我好想听您说一声您这一年里一点也不痛苦。可这只是我的自欺欺人,因为一年之前您已不再站在阳台上对我挥手道别,也已无暇再关心我的个人问题。您不再问我们今天带您去哪里吃饭,而总是对我们说您难受,却又说不清到底哪里有问题。最终您各项优异的身体指标成为了您最大的痛苦来源,也成为了我们最大的遗憾。
希望您得到了解脱!
您走好,您生前的安排我们都会一一遵照。我会替您照顾好您的二儿子和他媳妇,还有您最放不下的小儿子,我们绝不会让他孤身一人。”
至此之后,乔墨余即使去看望乔敬山,也再没有踏进过袁小草的房间,因为一靠近那里,他就会嗅到痛苦的味道。虽然当时他没有拍下那张合照,但那个最后的场景终究一丝不差地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