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村里偶然传来两声狗咬。霜落在树叶上,闪闪地放着寒光。嫂子独自对着孤灯,呆呆地想心事。屋外阵阵风紧,把什么地方的一块破铁皮弄得丁当乱响。秋天的夜好凄凉啊!
莫大叔来过。他从不上谁家串门,但今晚来了。他嘻嘻哈哈地逗鸭鸭玩,要把虱子放在他脖子里。嫂子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末了,他就一个人蹲在锅灶旁抽烟,一声不吭。
“他们把他抓去了,说他是‘******’爪牙。大叔,可怎么办呀?……‘地委跑了’也怪他,什么罪名大就拣着往他身上安!这日子叫人怎么过?”
嫂子说着流泪,莫大叔还是叭哒叭哒地抽烟。
“你是知道这事了,才来看看吧?”
老羊倌缓缓地摇头。停了半晌,他叹口气道:“昨夜里,我做恶梦了……天良满身是血,往我的庵里跑……今格儿左眼直跳直眺!我放心不下,来瞅瞅他。”
嫂子心里发慌,说不出一句话。
莫大叔又闷闷地抽烟。
“都怪我!我拖累了他……”嫂子抽泣起来,“我知道他心里恋着谁,才这么闹腾……我,我成全他吧,我去离婚,好叫他安安生生地过!……”
莫大叔仍缓缓地摇头:“不顶事啦,该怎样就怎样,各人的命早定啦!”他显得格外忧郁。他磕磕烟头,打算走。但看见睡着了的鸭鸭,又折了回来。老羊倌伸手摸摸孩子的后脑勺,脸色倏地一变,将手慢慢地抽回,口中喃喃道:“这东西隔代相传,一点不错,隔代相传……”
嫂子惊慌地抹去眼泪,问:“这孩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没什么……”
“大叔,”嫂子惶惶不安地扯住老羊倌衣角,“鸭鸭他老夜游,一个人到坟地去……他,这孩子有些古怪!”
莫大叔沉吟了一会儿,又走到炕前,细细端量鸭鸭的面容。最后,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转身对嫂子说:“让这孩子跟我过,你放心得下吗?”
嫂子望着他虚玄莫测的神情,想起他是个道士,也许有什么道法能将鸭鸭身上的邪气除去,便用力点点头。
莫大叔弯下腰,摸摸孩子的脸蛋,立誓般地低语:“我得把你救出来……”
莫大叔走了。走到院子里,嫂子又追上他,恳切地问:“天良怎么办?你老人家就没法子啦?”
莫大叔沉思片刻,道:“赶明儿你去看看他,就说,就说……就看你自己说啦!”
莫大叔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嫂子站了许久,怅惘地回屋。莫大叔说得好含糊,他叫嫂子看见天良说什么呢?嫂子对着油灯默默地想,想……
那天夜里,天良紧紧地搂住她。她刚要走向死亡,又被天良拉上幸福的峰巅。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天良终于做她丈夫了!她以为天良会回心转意,从此守着小家好好过日子。可是天一亮,天良就发疯似地跑了。打那以后,天良变得麻木,神情恍恍惚惚,好象丢了魂一样。嫂子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不能和她一起过。硬要过,他就活得没意思,就会变成一根木头。
嫂子又抹起眼泪。她没别的本事,只会抹泪。可是,此刻只有她能让天良燃起希望的火焰。她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她可以自己去求陈老栓。那样,天良就有盼头了,就会耐着性子从学习班熬出来。莫大叔要她对天良说的,是不是就这?
嫂子感到一阵揪心的悲伤!伏在炕上嚎啕大哭。朦朦胧胧地,她看见了流翠的影子,那么年轻,那么俊俏,抿着嘴朝她笑……嫂子蓦地坐起,神情凄惋而又端庄,眼睛闪出圣洁的光亮。她刹那间下定决心:离婚!要紧的是救天良,成全他们。自己好歹能过下去,回娘家,把鸭鸭带走……
鸭鸭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发出一声呜咽。嫂子赶紧轻轻地拍他,嘴里“啊啊”哼唱。她怕鸭鸭夜游。不一定让莫大叔费心,鸭鸭跟她离开这里,大概就会好的。这屋子不吉利,家中连遭不幸,八成有什么东西作祟。
嫂子抬起头来,环顾两间窄小的厢房。心中虽有怀疑,却一点儿不觉得害怕。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她在这里度过了青春。天忠领她来的,穷困中给她温存,给她爱恋;天良虽然让她受尽折磨,但又叫她终身难忘……她思念前后两个丈夫,愈感到小屋情深,难以离舍,心头又涌起一阵阵哀伤……
忽然,院子里有响动。嫂子问了一声:“谁?”没人答应。她趴在窗前望望,看见草垛前有个人影,很象天良。她急忙打开门,跑到院子里。是天良!他回来了,正在扒拉草垛,往里面塞着什么东西。
“你……你怎么回来了?”
天良不作声,径直走进屋里。油灯下,嫂子看见天良的面孔。那是一张疯狂的脸,蓬乱的头发遮在前额,眼睛里闪着凶光,脸颊上有一道皮带抽出的血印,牙关咬得铁紧,下腭两端的肌肉不住哆嗦……
“有什么吃的,给我收拾点!”
“你……” “快点!”
嫂子战战兢兢地掀开锅盖,她被天良的神态吓坏了。她捡出几个苞米饼子,又找了一块干净手巾,想将饼子包起来。可是她的手指不听使唤,抖得厉害。大腿也在抖,牵动得身子不住地震颤。她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天良瞅着她颤抖的身子,眼睛渐渐发直。这种震颤诱发了他长久压抑的什么东西,突然间,那东西冲动起来,使得他也开始颤抖。他喉咙里咕噜一响,野兽似地扑过去,从后面搂住嫂子。
嫂子尖叫一声,刚包好的饼子落在灶前。她挣扎着,不断哀求:“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但是,天良一直把她拖到炕上。她耗尽了力气,天良的蛮力使她窒息。她不再挣扎,任凭天良所为。
“我要……我要和你离婚。明天就去找陈老栓……”嫂子呻吟着说,“你别这样,好好的……好好的……”
天良什么也听不见。可怕的狂乱使他丧失人性。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末日,生命力迫使他最后一次渴求女人。理性的障碍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本能。
风停了,深秋的夜变得寂静。头一遍鸡啼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旷野里回荡。天良好象打了个盹,猛醒来,迅速地穿上军装。嫂子静静地躺着,****的臂膀扬在头顶上方,仿佛在呼唤谁。天良望望她,心里动了一下。
他隐隐约约地记起,嫂子说要找陈老栓离婚。她决心牺牲自己,让天良好好地生活。天良苦笑一下,他想到流翠,此时恐怕她正在邹瘸子怀中熟睡。他并不特别痛苦,只感到路已走绝。回过头再看看嫂子,心头升起一阵愧疚。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嫂子。真奇怪,死到临头,人才明白自己的过失。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鸭鸭起来了,坐在炕角落里瞅他。他又是一阵爱怜,过去把鸭鸭搂在怀里。鸭鸭没有挣脱他,只是仰着脸,惊诧地瞪圆眼睛,似乎问:“你要干什么?”天良轻轻地抚摩他脑袋,摸着摸着,忽然火烫般地将手抽回。他摸到了那东西,鼓鼓的,硬硬的,长在后脑勺上!
“孩子,我没长反骨,也落到这地步……那些事情靠不住的。你大概能好……”天良想起什么,又把军装脱下来。这件军装他在部队里一直不舍得穿,回家让莫大叔说了又没穿,还很新。他把军装披在鸭鸭光溜溜、热乎乎的小身躯上。
他走了,只穿着一件小背心。他在锅灶口抓起饼子,又在草垛里扒出他昨晚上藏好的枪。然后,他大踏步走进黎明前的黑暗里……山村正在沉睡。小溪从村中央流过,哗哗的水声显得格外喧闹。东方的启明星熠熠闪亮,仿佛一只警惕的眼睛注视着黑沉沉的大地。路边的白杨树落尽了叶子,挺拔的枝干在夜空中勾出简练、刚硬的线条。大青山将村庄紧紧围裹,座座山峦阴暗而沉重,仿佛直接压着小山村。东边的饲养院传来一声牛叫:“哞——”,声音孤寂且悲凉,仿佛老人在梦中发出长长的叹息。宁静的山村弥漫着一种气氛,让人心抽得紧紧的,几分陶醉,夹着几分沉郁。
寒气无声无息地袭来,天良粗短的臂膀上暴起一层米粒般的疙瘩。他继续往前走着……
远远地看见了陈老栓的房子。当年他为这座房子出过力,现在看上去已经旧了。他记起大青山拉石灰的夜晚,月光那样明亮,天地那样辽阔,他的歌声那样悠扬……当时也有痛苦,哥哥老打他,他每夜躺在又窄又硬的门板上,心烦意乱地无法入睡。
此刻,天良的心特别多愁善感。假如莫大叔突然出现在面前,呵斥他一声,他会立即把枪扔掉。真要做那种事情是不容易的。但是,静静的夜只有他一个人;他提着枪,独自在黑暗里走。他顺利地从牢房的小窗里爬出来,顺利地从陈磨子家中骗到枪,这就注定他不能罢手。
莫大叔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天良想。他记得小时候在山里捉到一只刺猬,几个拾草的大孩子把刺猬抢去了。他和他们打,可是被他们一推一跟斗。他们还拍着手唱:“道士道士小道士,乖乖给我当儿子……”他愤怒极了,捡了一块大石头,高高举起。莫大叔忽然闪现,挡在他面前,盯住他瞅,直瞅得他扔下手中的石头。
“瞧你的眼,就和狼眼一样!”莫大叔说,“跟我走吧……”
他跟莫大叔去了。莫大叔给他唱歌,教他忍耐,给他讲祖先悲惨而可怕的故事,莫大叔把忍耐灌注到他幼小的心灵里。莫大叔自己就是忍耐的化身。他一辈子受了多少磨难,但他默默地忍着,与世无争,独自在大青山里放羊。明天他知道天良的行为,一定很伤心,感叹自己白费了功夫。
天良多想到大青山看看莫大叔啊!他要莫大叔为他烧最后一堆篝火,给他唱最后一支民歌,那他死也死得安宁。哦,如果他能活着,他一定要给莫大叔养老送终,侍侯他就象侍候自己的父亲一样。可惜不能了,不能了,他已经走上绝路,万难回头了。现在他要抓紧时间,在天亮之前,在派出所发觉他失踪之前复仇!
离开公社时,他站在墙头朝党委办公室望了一眼,看见邹书记映在窗户上的黑魆魆的身影。邹书记忙着整人,经常睡在办公室里。天良进学习班几天,每夜都看见这个身影。他站在那里,半天才动一下,就象一只大蜘蛛左精心地织网。那一刻,他脑子里又冒出了多少鬼主意?琢磨出多少毒计?天良望着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埋藏在这个庞大的黑影里。他啐了一口,就跳下墙去……
得先上公社,天良想。先把大魔头干掉!周所长临睡前到牢房看过天良一回,把锁着的门检査了一下,回前屋睡大觉去了。他压根儿没想到被他吊过的这个农民敢逃跑。天良可以再从后窗爬进去,故意踢门,闹,等周所长骂骂咧咧地戴着眼镜出来,就隔着窗户开枪,这一枪准把他那害人的胃打穿!然后趁乱跑回浪浪村,和陈老栓算帐……
再往后他就不知道了。命运会指点他怎么办的。
天良走过陈老栓家的大门,屏住呼吸站了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听见屋里传出陈老栓的呼噜声,心中暗暗骂道:“再让你睡一会儿吧,你这猪!”他忽然有些可怜陈老栓,那其实是个胆小无能的人,下贱而贪婪,糊里糊涂的,害了天良,害了自己闺女,害了许多人,自己还不知道,最后死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鸡叫二遍了。天良急急地向村外赶去。一条黑狗从墙根阴影处窜出来,朝他吠了几声,又惶惶地夹着尾巴逃走。山村依然那么宁静。一弯月牙渐渐西沉,跌落在西山顶峰的一棵老槐树上。老槐树舒展开弯曲粗壮的手臂,将月牙儿稳稳托住,好似托着一个婴儿。风从大青山深处吹来,随着那条不肯安分的小溪进村,将光禿禿的白杨树摇弄一番,又跟小溪向山外奔去……
天良走过村口的石板桥,忽然看见桥头有一个黑影。他猛刹住脚,紧张地屏住呼吸,端枪观望动静。那黑影缩成一团,纹丝不动,仿佛是个石碌碡。天良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人。
“谁?”
“天良吗?”
是皮大豁的声音。他坐在石板桥上,脑袋耷拉到胸前,两只脚悬在桥下,荡啊荡啊,好象正犹豫着要往下跳。天良警惕地想:他深更半夜地坐在这儿干吗?
“完了,天良。”他声音苍老,神情萎靡,活象遭霜打的茄子,“咱们完了……”
天良厌烦他,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桥去。但他不知道皮大豁为什么坐在这里,就站着听他说。
“地委跑了,地委跑了……跑他奶奶的熊!”
天良一听又是这一套,象吞了个苍蝇似地恶心,拉腿要走。可是皮大豁抱住他腿,恳求道:“你听我说,你别走,咱不能糊涂到死!地委,咳……那个地委书记,你还记得吧?我还让你给他写信……”
天良当然记得,皮大豁当时得意洋洋地吹嘘:“我也有根!”就是什么姜书记。
“他******在我家喝酒,还带走一支我爷爷从关东挖来的老参……咳,不讲这个。他一个劲让我查、查,好,现在人家上边查出来了!就是他勾结造反派,暗中通风报信,把地委出卖了……查,查,查老百姓,查小官官,咱******都叫地委耍了!咱们是一群猴子!”
天良呆了,纠缠他那么久的“地委跑了”原来是那么回事情!在他一连串不幸的遭遇后面,老有一个深远的、神秘的背景。结果雾障散去,竟是一场荒唐的闹剧!这个秘密揭开,似乎是对他生活的总结。闹剧结束了,他却走上了绝路!
“他叫人家揪出来了。我也完了,下回就该我进学习班了。陈老栓好把我踩到底了……天良呵天良,你说地委东不跑,西不跑,干吗偏跑到咱大青山里来呢?”
“什么是地委?”天良愤怒地反问。
皮大豁一怔,费力地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是地委?!什么是地委——”
天良忽然仰脸朝天,想捶打着胸膛大声吼叫。生活让人疯狂、绝望、令人心碎!寒意料峭的夜空沉默着,黑影憧憧的大地沉默着,远山里,似乎传来一声狼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