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蒙上了毯子,门插得紧紧的。小油灯吃力地放出淡黄的光亮,但立即淹没在一片青蓝的烟雾里。天良觉得恶心,屋里只有烟,没有空气。这哪里是屋子?分明是蒸笼。天良的汗水早已将背心浸透。然而他知道,决不可能开门,因为他们在开黑会。
只有党支部才有权召集会议。其他任何形式的会都是非法的。大青山区有一种说法,称其为“黑会”。浪浪村有那么多心怀不满的人,他们要凑在一起商量对策,就只有冒险开黑会。邹书记是很厉害的,最容不得人们开黑会。哪个村子有黑会被抓住,他就会亲自出马,治个头等大罪!于是,这种会议的气氛便更加神秘,更加庄严。
皮大豁很有幽默感,说起话来慢悠悠,笑眯眯,与众人的神情大不相同。他把这帮人聚集起来,出谋划策。对付本村的统治者,他是很有经验的,因为他也曾当过统治者。人们已经记不得他的政绩了,但只有依靠他,才能反抗陈老栓的压迫。
“咬人的狗不露牙,你们别成天骂他了,咱们把功夫使在点子上,他陈老栓的日子就不好过!”
皮大豁的金牙闪着亮光,一双三角眼终年患着红眼病,看上去血迹斑斑。他手里正卷着一支锥子把烟,讲话有板有眼。他讲到“点子”二字,咬得特别清楚。众人都明白他指的什么。
“拿到证据了吗?”有人问。
“拿到了。”
“能不能讲给俺听?”
“眼下还不能,这号大事总得讲点保密性。”皮大豁显得胸有成竹而又深奥莫测,“不过可以漏一点风:陈老栓背后还有大家伙呢!”
“是姓邹的阎王?”
“他是自然,不过还有比他更大的!”
人们吸了一口冷气,沉默了。有人呐呐道:“那么,是在县委里头了……”
皮大豁更神气了,说话口气俨然最高领导者:“大家好好想想,地委上你们家吃饭时,陈老栓有没有问过他们要上哪去?”
“问唻。可是地委说的都不一样,这个说上张家屯,那个说去磨轮口,还有一个说上海阳县……”
“逃跑嘛,哪能说实话?”有个小伙子打哈哈
皮大豁瞅他一眼,严肃地道:“领导有警惕性!”
“那天,”皮浑浑咳嗽着道,“轮到我家管饭,陈老栓逼我杀鸡……咳咳,吃着饭,地委上厕所,陈老栓跟着去了……咳咳咳咳!”
“他给地委提裤子去了!”又有人说俏皮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皮大豁急忙拍拍手,压低嗓门道:“轻点!轻点!”
天良脑子昏昏沉沉的,老是想着流翠。昨夜与流翠的相会,又鼓起了天良的勇气!他不肯罢休,他还要写信上告。他去找皮大豁,决心按他的主意办,上告信里加上有关“地委跑了”的内容。皮大豁拉他参加今天的黑会,他就糊里糊涂地来了。为了爱情,为了前途,他卷入了浪浪村的政治漩涡。
“地委跑了”是大青山区著名的政治事件。
“批林批孔”那年,许多造反派涌到烟台上访,要地委为他们落实政策,平反昭雪。地委领导吃不准上头的精神,既不敢将他们撵走,又不敢答应他们的条件。那些人整天围在地委大院门口,闹着要见领导。形势紧迫,弄不好风暴会重现,书记们再遭揪斗。万难之中,常委会作出决定:全体常委下乡视察工作!于是,一天早晨,十一个常委全部“失踪”,地委大院唱了空城计。造反派发动起各县的力量,到处跟踪追击,同时在马路上用斗大的字写道“地委跑了!”从此,老百姓谈起这一历史事件,便以此称谓。
地委跑到哪去了呢?就跑到大青山来了。这里是老区,群众掩护干部颇有经验。但毕竟不是抗战年头,书记们住了几天,竟遭出卖,被造反派们揪了回去。如此一来,地委领导更加被动,不仅大失面子,后来形势明朗了,还遭到省委批评——软弱无力,不能正确领导运动!十一个常委对出卖者无不切齿痛恨,一次次派工作组来调查此事。于是, “地委跑了”究竟是谁告的密,便成为多年来大青山基层干部政治斗争的焦点。今天你拿出证据,明天我拿出证据,只要抓牢此事,顷刻间叫对手下台。老百姓也随着动荡,但都稀里胡涂地闹不清原委,都说:“跑哪里不好?偏跑俺大青山来……”
天良本来不想纠缠上此事。可是不这样不行!皮大豁说得对,你一个人的事没人管。天良不知道地委的大门朝哪开,也不知道地委领导都是谁,却将要一个劲儿在信上写:“地委跑了”,“地委跑了”……大青山的老百姓一辈子都上不了地委,甚至闹不清地委究竟是哪一级权力机构,也一连几年地跟着唠叨“地委跑了”、“地委跑了”……
这件事真有点滑稽。天良顾不上事件真相了,只希望信中出现“地委跑了”这几个字,能够引起县委领导的重靓。但他对皮大豁召集的煞有介事的黑会,却实在不感兴趣。扛了一天石头,太疲劳了。天良坚持一阵,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忽然,有人敲门。敲门声节奏奇特:急急地敲五下,慢慢地敲三下。这是暗号。皮大豁拉开门拴,一个叫小六子的青年钻了进来。
“糟了,邹书记来了!”
“在哪?”
“在陈老栓家。”
屋子里一片慌乱。有人挤向门边,准备溜;有人对皮大豁喊:“快散会吧!”
小六子抹了把汗,说:“不能一块儿走。我看见陈磨子背着枪,在街上溜达。”
皮浑浑咕噜道:“这是派上岗啦……”
“有人走漏风声,邹书记来抓黑会。”皮大豁思忖道。他倒挺沉着,井井有条地做出安排:“把灯吹死,三个一伙往外走。其余人坐着别吱声。”
灯灭了,屋子里漆黑一团。天良听见皮大豁的声音:“小六子、陈大朋、老五,你们三个先走。碰上陈磨子,你们就说上皮得胜家打牌唻……”
皮得胜是皮大豁的叔伯兄弟,就住在隔壁。皮大豁倒挺会编排。天良想:皮大豁到底图什么呢?就图掰倒陈老栓,他自己好当支书?他年纪也不小了,当支书能当几天?这些人真难理解。他把头靠在墙上,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他真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小山村里竟有那么多秘密。然而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呢?知道得越多,就越感到惶惑: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情?究竟是什么东西操纵着人们的命运?
门轻轻地开了,皮大豁刚才点到的三个人走出去。忽然,一道雪亮的电筒光柱射进屋子,他们又被人堵回来。一根火柴重又点亮油灯。天良看见,油灯前站着陈磨子!
陈磨子把枪放在炕上,又将门插好,转过身笑嘻嘻地问:“都在这儿玩什么呢?”众人眼睛里闪动着恐惧的光亮,大气也不敢出。皮大豁脸色苍白,但很快镇静下来。他揉揉三角眼,做出几分扭捏神情,对陈磨子道:“兄弟,俺在这儿赌钱呢!”
“嘿嘿,赌钱?这么多人赌?”
“还没赌呢!这不,刚得开始,就叫你抓住了……”
陈磨子点点皮大豁,笑着骂道:“你这老小子,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儿,干吗来敲你门?”
皮大豁随机应变,嘻嘻哈哈地道:“谁能鬼过你?你也少装钟馗,老爷们玩玩,你睁只眼闭只眼不就得了!”
陈磨子抱娃娃似地抱起枪,往炕上一蹲,说:好,咱睁只眼闭只眼,你们继续开会吧!”
“开什么会?开什么会?”皮大豁装傻。
“得了吧,邹书记派我来抓黑会,你还装什么蒜?我听听,回头好去汇报。”
'皮大路巴嗒着眼,真傻了。
陈磨子卷着烟,不慌不忙地道:“皮大豁,你真胡闹。凭你这么搞,有什么用?你能搞倒陈老栓吗?你能搞倒邹书记吗?就算搞倒了,你又有什么章程治好浪浪村?”
皮大豁从陈磨子话里听出点活动意思,顿时振作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怎么搞不倒?地委跑了这事,就是陈老栓、邹书记他们告的密——我手里有证据!磨子,你心里也清楚,犯了这事,任你多大的官也得倒!你年轻轻的,跟他们跑,有什么出息?古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今天帮老哥一把,日后我忘不了你!”
陈磨子问大家:“你们信吧?”
人们尴尬地笑着,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
陈磨子又对皮大豁道:“你也别尽糊弄老百姓。今儿格你当着大家讲讲:你掌权有什么宏伟蓝图?你用什么法子叫社员们过上好日子?你讲出个道道,我陈磨子跟你干,大家心里也有个数!伙计们,对不对?”
屋里气氛活跃起来,众人都觉得陈磨子说得有道理。
“就怕邹书记来。“皮大豁谨慎地道。
“没事!邹书记还没喝完酒呢!”他想了想,又擎起枪说:“小六子,你背着我的枪出去站岗。看见邹书记他们,就学《平原游击队》那老头,吆喝一声:平安无事喽!他们问起我,你就说我上茅房去了……”
大家都笑了:皮大豁屋里尽是混浊的臭气,倒是有点象茅房。
皮大豁命令他下属:“还不快走!”
小六子背起枪出去了。众人把一颗悬着的心都放下来。
天良望着陈磨子那英气勃发的脸,心中纳闷:他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谁都知道,陈磨子是陈老栓的红人,最近入了党,听说年底改选他要进支部。他在青年中很有号召力,除了民兵连长,还兼任团支部书记。看趋势,他早晚是陈老栓的接班人。他到这儿来混,弄不好要栽跟斗,明白着是吃亏的门!他到底为什么要和皮大豁搅在一起呢?他又有什么事要求着皮大豁呢?
皮大豁此刻喜气洋洋,大金牙吡着闭不上嘴。红眼睛泪汪汪,似乎被陈磨子感动得要落泪。他走到陈磨子跟前,伸出大手在他肩膀上一按,说:“伙计,行!你经得住考验!你不是要听我说打算吗?好,今天我就给你亮亮底!”
他一转身,双手插腰,对众人说:陈老栓领导下的日子,大家过够了!他这个人,讲到底是地主恶霸!天良的事大家都看见了,明明是上级安排给立功战士的招工指标,他让儿子占去;天良向组织上反映情况,他搞打击报复,撤了天良的会计!这不是地主恶霸是什么?我干,就要领导贫下中农闹革命,,让浪浪大队真正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天良,大叔一定给你平反!哦,不,一定把该是你的还给你!
陈磨子笑道:“去年工分值一天是二毛来钱,出来歌谣啦:‘一斤咸盐一包针,买盒火柴剩两分。咬牙买根糖棒棒,捎给孩子暖暖心。’这穷日子,说起来真能叫人掉泪!皮大豁,你当支书,一天的工分能值多少钱?”
“二块!”皮大豁不假思索地说。
“吹牛!”陈磨子撇撇嘴,道:“你给俺们算算细帐,你指什么能搞上两块?”
“我当支书会儿,最好的年头,一个劳动日拉上一块四唻!是不是,二叔?”
皮浑浑糊里糊涂地点着头:“唔,唔……”他已经快睡着了。
“你干支书会儿,大青山东坡那百十亩山楂长得多好?可是大炼钢铁那年,你把它砍了。陈老栓整大寨田,又砍了八十多亩苹果;去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他还关掉最能挣钱的铁匠铺——你怎么能把工分值从二毛提到两块?”
“砍了……砍了再栽嘛!”
“再栽?笑话!桃三四李五年,你吹口仙气,让山楂苹果当年就卖钱啊?”
皮大豁愣了一会,嗬嗬嗬地笑了。他一挥手,慷慨激昂地说:“问题不在这儿!大寨沟那块小平原为什么到现在还修不起来?陈老栓他学大寨的决心不大,干劲不足!要我领着干,当年就完工。那可是个粮囤子啊!你问我指什么搞上两块钱!说到底,就指社员们的干劲,就指农业学大寨!”
“你们听听,他的话和陈老栓差不多吧?陈磨子指着他后背对大家说。人们轰地笑起来,确实,陈老栓开会,翻来复去也是这几句话,也是算这笔帐。讲到这一步,两个政治仇敌竟如此相象,实在挺滑稽。
陈磨子又说:“咱们今天是开黑会,关起门来说黑话,会一散话就叫风刮跑了……我说呵,小平原修起来也是一个熊样!八十亩地,算它亩产千斤,总共八万斤粮食。一斤小麦一毛四,就按这价算吧,八万斤全是小麦,也不过弄个万把块:浪浪村四百来号人,摊到人头,一年才得二三十块钱的利!可是,为造小平原咱们出了多少汗,花了多少劲呀!照我看,你,还有陈老栓,你们那套搞法,根本不成!咱们浪浪还得受穷!
天良听了暗自佩服:陈磨子好口才!他那一笔账,算得众人心服口服。他说得对,既然这样,皮大豁换陈老栓,陈老栓换皮大豁,不是一个样吗?这种人,说到底都信不得,靠不得!此时,他仿佛回到部队里,心中又涌起一股激情。他举起手,喊道:“陈磨子,叫你你怎么干?”
黑会参加者的兴趣全被陈磨子吸引过去,齐声道:“对,说说你怎么干!”“我干,干什么?干书记?你们看我这熊样吧!不过,人都爱吹牛。皮大豁吹了一阵,我也吹一阵吧!”陈磨子目光炯炯,将屋里人一扫,说道:“我先办个石料厂!伙计们,大青山的大青石,方圆几个县都有名。青石条,青石板,都能卖好价钱!咱们造小平原,光用的那上好石料,就比打的粮食贵几倍。要我说了算,我就扒了小平原,卖石料!’
他的话引起一阵惊诧:好大胆!小平原是邹书记亲自抓的学大寨典型,光凭他这个念头,邹书记就能开除他的党籍。
“再办一个牧场,养奶牛、奶羊。咱们大青山的水草多好!我问过莫大叔,养几百条牛没问题。挤了奶,送到县城,送到烟台去卖。想一想吧,一户人家摊一头奶牛,劳动日拉两块钱,有问题吗?发展大了,我还要办工厂,造奶粉,赚大钱!……”
陈磨子好象在讲一个神话,众人都被这神话迷住了。然而,一切又那么真实:浪浪村谁家不指望莫大叔养的那群羊弄点零花钱呢?多养些牛羊又有什么办不到呢?说到石料,那从来是大青山区的骄傲,清代官府就派人来采,据说都运到紫禁城……
“做梦!做梦!”皮大豁不以为然地道。
然而,大家对他都没了相信。即使做梦,陈磨子描绘的梦境也符合庄稼人的心愿。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参加黑会的人都成了陈磨子梦想的拥护者!
陈磨子离开时,显得胸有成竹。他拍拍皮大豁,跟他开玩笑:“我得向邹书记、陈老栓汇报去。”
“什……什么?”
“皮大豁有作风问题,在家搂着娘儿们睡觉!”
“去你妈的!”
陈磨子走后,人们都三三两两地离去。有人听见他在石桥上向陈老栓报告:“屋里熄了灯,早睡了……哪有黑会?谁敢?”于是,大家对陈磨子扮演的角色抱着感激而惶惑的心情,回家安睡去了。
天良走出皮大豁屋子,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他今天才明白,浪浪村共有三股政治势力:陈老栓、皮大豁、陈磨子。其中陈磨子的主张最新,最贴天良心坎。然而,他的成功那么遥远,天良觉得他无法依靠。
天良感到自己依然是孤独的。
皮大豁又跟了来。在漆黑的树影里,他嘴巴里喷出难闻的气味,凑在天良耳边说:“你写信,写给地委姜副书记,就说我们有了证据……”
“为什么只写给他?”
“这你就明白了吧?我也有根!”皮大豁得意地笑起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姜副书记一直让我秘密调查这事情呢!”
天良拖着疲乏的双腿走向小屋。小山村仿佛早已睡去,但谁知道黑暗中有多少秘密活动呢?他感到生活真艰难,活着本身就很累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