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云,一场造化。
太神峰之上的这一场盛世,满世界谁不知道。既然知道,那前来一凑热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这其中,当然也有一些修行界的大拿存在。
子时刚过,山上的神花开了,奇妙的是,竟同时开了两朵。
按道典记载,应该只有一朵才是。
长安周边的牡丹也好似商量好一般,全部都盛开了,开始的是何等的艳丽。一簇一簇的牡丹沿着澜沧江两岸,把叶老七的茅草屋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就在神花盛开以后不多时,叶老七终于爬上了山顶,看到了那个大祭坛,看到了那数以万千计的人,看到了那两朵异常娇艳的花朵。
他心里暗自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应该出生了,正逢这样的盛景,自己的孩子,必然不会平凡吧。”
思忖间,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油布包,那里面空着的纸还剩最后两张,这两张纸写满,书就成了。
对了,他还要把封面上的作者署名也补全。
他躺在一颗大树下,摸了两把自己的头发,打开了油布纸。
纸还好,笔却断掉了。
不在乎,这满手满脸的血,正好可以当成墨来使用。
他竖起右手食指,艰难的写道:
“余,本凡人庶子尔,怎奈胸中之志如饿吾之体,跫吾之肤般,日久成心疾,终年不得志。今拼死上得神山,只为一观盛景,补我空缺,再无他求。”
短短数字,一张纸的一面就已经写满了。
翻页,他继续写道:“山之正中,乃一祭台,万人空守牡丹两束,虽娇艳异常,但总觉无趣。每念吾屋外之花,虽不及此之惊艳,但仍存乐趣于其中,只道个自在。”
这时候,雨水混杂着血水,他有些难以将眼神集中在纸上了。但他还是艰难了又写了很多字,把山上此时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录了一遍。终于,他没力气了。
最后一张纸也被树叶上滑下的雨水打湿了,他有些遗憾,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他明白这个道理。
很神奇的是,他用血写在纸上的字,很快就凝固了。任凭雨水拍打,就那样凝固了。
本来用笔的话,是可以写更多的字的,只奈何手指太粗了,写了不多几个字,一张纸就已经写完了。鲜红的血液渗透进粗糙的黄纸之中,其颜色略显黑,恍惚之间,那张纸燃起了深红色的火焰,让久经瀑布冲击的叶老七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原本蓬头垢面似乞丐的他,浑身开始发热,心中躁动起来,他的血已经流干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是破的,他的头发上面上全部都是沙石草砾,他知道,他要死了。
好在,勉强可以硬凑成一本书了。
祖师爷曾经说过:“佛国的轮回也好,太一的众生往复也罢。这其实都是因缘的一部分。有些事情的发生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就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悟性去感悟这其中的微妙。”
书成以后的叶老七,艰难的在瀑布旁边趴着,他浑身抽搐着,满身是血,眼望着家的方向。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降生与否,但在内心深处,他是特别渴望能看见自己的孩子一眼的。
但是眼下的自己,别说是下山去,就是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祭坛上的各长老也好,掌教张七十也好,谁都没有发现底下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他们很清楚,只要被太一山水图大阵排除在外,除了已然窥破天机快要踏入圣境的人以外,普通人根本无法进入。而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天下,寥寥无几。而且,他的大弟子焚岭正带领着一干弟子们继续稳固着周边的阵基。
如此强大的大阵,各个细节繁琐复杂,数十人正忙活着。
掌教心里清楚,这样的一场造化,没有几个人惦记是不可能的。
果然,花开后不到半刻,一位一袭黑袍的人出现在了神山之上。
他便是那荒域魔皇,孔漠河。
掌教大人也不意外,就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你终究还是来了嘛。”
他的周边,魔气腾腾,数万黑旌旗显露于出云雾之中,他就站在旌旗最前面。
掌教很清楚,他这是已经修成了九天分魔。
此术乃当年魔祖孔天荒所创,几可一人敌国。
掌教还是冷冷的说了句:“此乃楚国皇都所在,你这样行事就不怕引起楚荒战争吗?”
孔漠河哈哈大笑起来:“张天师留下来的造化,谁不想得到?”
掌教斜眼瞪着来人,微微张嘴吸了吸鼻子,啐出了一口浓痰......继续张口骂道:“你怎可如此不顾颜面,我全教精锐在此,你以为你能翻起什么风浪。”
正说话间,由打祭坛下方有一僧人漫步而来。
此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妖僧法彦。
“要论不要脸,老衲怕是要排在小河的前面啊。”
那僧人边走边说,声音极其让人反感。
“嗯?法彦?”
掌教无比清楚的是,此时已耗尽精力的他,面对孔漠河都是问题,再别说加上一个法彦了。
“只怕,骷髅岛的鬼王也来了吧。”
说话间,天讽果然来了。
他踩着四个小鬼,一路呼呼哈哈的大笑着,诡异极了。数团黑风将其隐在当中,让人无法识得其具体面貌,但是仅从声音当中就能够感觉的到此人的阴邪之气。
纵然是强如掌教,面对这三人,一点底气都没有。
神花才刚刚绽放,那两朵花,红黄相间,相互映衬,美极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朵花,竟引来如此多的强者来抢夺,足可见这其中的造化之大。
当下,唯有拼死一战了。想我长生宗数千年底蕴在此,断不至于无法相抗。
正当局势晦暗不明之时,由打东边飞过来一只仙鹤。一中年女子骑于鹤脖之上,两道眉毛斜上鬓间,红唇秀目,宛然一副富贵象。美极了。掌教大人自然是认识她的,当年正是这个姑娘,一路打上太神山,一心想要嫁给他,但当时的他,一心只想着清修,着实让她白等了五六十年。她便是那迦南国葵星阁的女宗主:“鹤林韵。”
这时,先前来的几位开始发难。
那僧人背过手去,念力已经靠近神花,手中的念珠飞速转动,口中佛经传出,一大片青气将其托起,他就站在那,眼神中依然带着邪笑。
已经完全掌握了九天分魔大法的孔漠河已然化身成了五人。这分魔大法,是那大魔头孔天荒的绝学,一人可化作九人。九条命不说,面对对手时自然也能九倍于敌人。
那只鬼绕着整个祭坛来来回回,用着一种特殊的步伐,发出的嘻嘻声响已经使得大部分修为较低的神山弟子就要迷失心智。这种步法配合笑声的攻击,便是鬼王天玑的惯用伎俩,野鬼哭坟。
骑鹤的女子也没闲着,她的鹤落到了祭坛中间,一声鹤鸣大嘶一声,让鬼泣声小了很多。只是那五具魔体也动了。
大阵发出嗡的一声,被魔腾破开了。
那和尚的神识依然在贪婪的窥视着神花,就像乡野村间单身了半辈子的老光棍看见了澡堂里洗澡的清秀女子一般,表情猥亵不堪,让人恶心至极。
老掌教气急,拔出手中的剑,那把祖师爷留下来的破铁剑。
他化作一道青影,咻的一声,跳上空中,手中剑直指那魔腾,霎时,就碰撞在一起。掌教是什么实力,所有人都很清楚。
两人厮打至一起,从祭坛的上空打到神山的最高处,再打到长安城的上空,打来打去,逼得魔腾五具分身合成一具,几要不敌,准备发出最强一击。
他拿出了袖中的那卷图。那卷书圣画下的荒境全图。
这幅图,是当年书圣绘制,几经周折传至魔皇手中,往其中灌入了纯纯的魔气,继而修成了一副魔图。
此图一出,被收进去的人几乎没有出来的可能。最终都会被荒庭中的各种魔气炼化,成为图中的守灵人。
那么,掌教能不能抵挡住这张图,犹未可知。
那只鹤的主人,手里持着的,是一根长鞭,此刻正与天枫纠缠在一起,难分胜负。
正当焦灼时,由长安城中飞出来一只孔雀。
孔雀出现时,那只鹤的主人分神了一秒,就是这一秒,险些被那只鬼击中。迅速回过神后,她大喊道:“七十,长安城中,什么时候有了齐人。”
这只孔雀,正是楚国钦天监的主簿大人魏守仟。
他本是齐国之人。
齐国是被楚国最后一个灭掉的国家。甚至于,如果齐国国君不做出那件事,甚至都不在楚国要灭掉的国家的名单之中。
后来齐国灭亡,也正是魏守仟被选中成为孔雀传人的那一年。
他来都城是为了报仇的,为了能杀掉楚国国君,他苦练了十余年。却不料在长安遇见了当今圣上的祖父,二人成为知己,他也是在和那一代皇帝成为知己后才知道,齐国真正应该报仇的人,便是当下贪婪窥视着神花的那僧人。
那么,当下自己的仇人都找上门来了,哪里有不会一会的道理。
这只孔雀直冲向站在原地的僧人,一道紫光暴起,那和尚往后退了几步,啐出一口鲜血。
他有些惊异的看着来人,转而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臭孔雀,这些年我寻你不得,原来你是躲在了楚国。想当年,你师父的那个肉,可是真的香啊。好多年没有吃到孔雀肉了,既然你送上门来,就乖乖的跟我回去做个宠物吧。
法彦不仅长得猥琐,声音更是猥琐得不行。即便跟他不是仇人的人,也很难对他产生一丝丝好感。
魏守仟只字不发,孔雀屏开的越盛了。数万只眼睛瞪大瞪着那和尚。那和尚手持念珠,双手合十。口中说着善哉善哉,出手却毫不含糊。一串念珠飞出,愈来愈大,形成的口子化成了一头狮子,对着孔雀就要咬去。
场面,只能用混乱来形容。
分魔大术化成的数百魔子此刻已经顺着破开的大阵口子处涌了进来,与长生宗的弟子们打成一片。更有来自骷髅岛的小鬼们在混乱之中叫嚷着。十余名长老也都加入了进去。在空中地上的强者们打作一团,虽难分伯仲,但想要获胜,实在很难。
任凭场间再多人,都没有发现躺在瀑布前的叶老七。
他依旧躺在那里,手中紧紧握着断笔和最后一张纸。
他已经死了。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他的书中,有很多首诗,这些诗,都是从未让别人看过的。
他的书中,还有很多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早上的空气为什么好,晚上为什么会天黑,水从哪里来。
他的书中,有很多凡人俗世之间的趣事,老屋隔壁两口子吵架的声音,早上最困的那会有人出来进去开门的咯吱声,场院里碾麦子时骡马转的一个又一个圈,冬天下雪时母亲出来进去烧的烫屁股的炕。
他的书中,有很多个单个写的字,有楷、有行、有草。这些个字分布在书的每一页。
他的书中,还画了很多幅画。有正在攻击蜘蛛的大公鸡抬起大喙准备啄下去的姿势,有鸭子跑向池塘时一拐一拐的姿态,更有山水图,有美人图。
总之,这本书今天是完结了。
过了良久,他坐了起来,对着旁边的水池子看了看此刻的自己,笑了笑。
他捧起一捧水,轻轻的贴在脸上,这样能让自己清醒很多。
同样脏的还有头发,他干脆直接将整个儿脑袋都放在了水池当中。等再抬起头时,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身上的伤口全都不见,整个身子散发着微弱的白光,显得干净极了。
衣服虽仍然破旧不堪,但这根本不值得在乎,因为此刻身体是很干净的。
他抬起头看到了正在厮打的张七十和孔漠河。看到了正拿念珠套着孔雀脖子的妖僧。看到了脸似黑炭的鬼主,看到了长安城边被撕破了口子的山水大阵。
他又咬了一口自己的食指,有丝丝血液流出,不慌不忙间,他就这样拿着手在那张油光纸上面写下了“叶春虚”三个大字。
霎时,青黄相间的异光泛起,数千张纸自行收在一起,成了一本书。
这个时候的他,本已不应该再有生气这种情绪,但此刻,他真的有点生气。
尤其是那个和尚。真的是让人倍感憎恶。嘴中轻声说了句:“没完没了。就消失在了瀑布边。”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到了那和尚的脸上。
他的一只大脚正踩在了和尚狰狞的脸上。鞋底,是爬山时带着的淤泥,还有早晨去给鸡鸭喂食时粘上的鸡粪。只一脚,和尚只觉得整个脖子和大脑要碎掉了,身体重重的砸到了长生宗宗门前通向神花的石桥上,这让他恐惧不安,这种感觉,已经有近一百年没有过了。
按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样欺负别人的份,再不济,也没有人能在他全神贯注之下能一脚踩到他的脸上。
鼻梁骨已经碎成了粉末,一个红红的大脚印子从眉心均匀的排到了下巴。
这是圣人,才能踩出的一脚,而且这一脚,顶多就用了一成力,否则,十个他都已经死了。
这是谁?
场中的变化,也引得众人的注意。
“师叔,是你吗,师叔?”
张七十近乎疯狂的喊到。
是我。那人面无表情,淡淡说到:“早就叫你好好修炼,你不听,到如今都还连漠河这兽子打不过,你这七十多年白活了。”
张七十喜极而泣,跪在了地上。当年师叔的陨落,他有很大的责任。
叶老七,本是长生宗上一任掌教的小师弟春虚道人转世,那一世的他是千百年来太一道最有天赋之人。当年为了张七十而闯下大祸,为不使长生宗背负他的罪过,自陨于太神山前。
我当年,做了不少蠢事,但我也用去我一世来证明此道,尔等,都离去吧,不要再来滋事。否则,我不会像今天这样客气。
闻言,鬼主天枫撒丫子就跑,脚下的四只小鬼跑起路来,恐怕这世上谁也追不上。
魔腾孔漠河也想走,可是自己怎么样也动不了。
漠河,三十年前的事,本非我所愿,如若有仇要记,当记在我身上,不要再来叨扰神山。
孔漠河自知此次夺花已无望,大袍一挥,将一干小的收进袍中,消失在了北方的天空之上。
只有那和尚,还留在原地,脸上的脚印子异常明显。
春虚冷冷道:佛主有你这样的后人,也是他的不幸。你的师父是被七十气死的,而你也是因为没有了师父才偷看了禁书,今日,我饶你一命,望你自重,再与我发现你出现在楚国境内,我与你必有一人殒命。
那和尚听罢,脚踩念珠,踉踉跄跄的离开了众人的视野。
谁会愿意和一个圣人死磕。
一场大战,使祭坛破损不堪,只有那神花,依然高傲的站在那里,散发着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