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北眼睛一煞不煞的睇着,阳光落在刚硬的脸孔上,将他的悲痛,勾勒的格外的深刻,那拧紧的眉心,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唇角犹滴着血,显然被打的不轻。
面对那亮铿铿的刀子,他对她露出惨淡的痛心疾首的一笑:
“玲珑,你的心,真狠真狠。”
那声“真狠真狠”令玲珑心口一紧,下手竟迟疑了一下。
她狠吗?
不!
身为医者的她心中怀仁,绝对不会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是这个男人触了她的底线。
便是这千钧一发之即,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忽从园子外头狂奔而来,看到这一幕,他面无人色的大叫一声:
“不可以!”
话音未落,奋不顾身的一纵,脚尖一挑,踢开了她的手,尖刃叮的一下落到地上。
一道黑影闪过,阿墨如影随形,将那少年一脚踢开,冷冷护在她身前,睨着砰然倒下的少年。
这一脚,阿墨没只用了三分力道,并没有取其性命的意思,那少年翻了几个跟斗,跌的不轻,在手忙脚乱的稳定身子后,急急忙忙的爬起来,脸色惊白的冲她下跪,声泪俱下的嘶叫,脖子上则青筋突横:
“师母,您怎舍得杀师父?您怎舍得?就算师父做错了什么,也罪不致死啊……您这一刀捅下去,师父就没了……您怎么能这么狠心!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千年才修共枕缘,前天晚上,你们还欢欢喜喜逛夜市,猜灯迷,今日,您怎就翻脸无情,要残杀亲夫,师父哪里亏待了你?”
与此同时,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妈,也颤微微的自角落里爬进来,满脸骇白跪倒在她面前:
“对对对,夫人,您不能杀北大爷!北大爷待你这么好,您怎能为了一些小事就要他的命……婆媳之间即便有什么误会,也不该往男人身上捅刀子呀!昨儿个您失了踪,北大爷急的快发疯,直到大半夜,才将您救回来的。您怎么能一醒过来,就和北大爷怄气呀……而且还上了刀子……夫人……您不能啊……”
看着那些人那不断上下翕动着的嘴,玲珑两耳嗡嗡嗡作响着,心里不断的反问自己:
他们在说什么?
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她茫然的瞪着那些淳朴的脸孔,细细的辩认,似乎是有些眼熟,可他们所说的话,她怎么可能认可,忍无可忍之下,终于粗鲁的打断:
“闭嘴闭嘴闭嘴!我何曾做了他的夫人,又何时叫他救回来?你们又是谁?我根本就不认得你们,你们凭什么给他求情!他根本就不是好人,从来不是。他是畜生……”
她踉跄转身,往地上捞起那把短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将这淫贼毙了,一定要毙,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大妈大惊,慌忙扑过去抱住了玲珑:
“夫人,使不得呀!您冷静一下,千万冷静一下。常话说的好,夫妻床头吵闹床尾和,万万不能动刀子。听大妈一句,北大爷是个好男人,您也是个好媳妇,两口人就该一心一意过日子……不能这么瞎胡闹……老夫人,您快劝劝啊,难道您想看着这么好一对小夫妻,闹成这般田地吗?不管之前,你们生着什么误会,该和解的时候便和解,好好的夫妻,自相残杀,这如何是好……”
玲珑没留心裘夫人是何表情,只听得边上唔唔的声音传过来,可能是叫人点了穴。
她不理会,只恨恨的盯着裘北,看到缕缕惊错的神情在他脸上浓墨重彩的渲染开,夹杂着无尽的悲痛与自嘲,僵僵而可悲的一笑,苦涩的让人不忍观之:
“竟不记得了?哈……哈哈哈……”
他瞪圆了眼,不可思议的痛笑:
“想不到你记起了自己是谁,却忘了我们在一起生活过的那段日子。老天爷真会捉弄我们……
“玲珑,两个多月了,我们朝夕相对,同床共枕结为夫妻,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是你的阿北!这里是我们的家,他们是我的徒儿,你是他们的师母,是这里的女主人……你能怎么全部忘了……
“你仔细认认这里的人,仔细看看这些景物,仔细瞧瞧我这张脸,难道你的脑海里当真没有一点印象了吗?”
玲珑原想骂他们在“胡言乱语”,都到嘴边了,却哽住,硬是将这话咽了下去。
她抬了头,怔怔的环视这个被打的稀八烂的园子。
满园花木尽数被折断,举目看,遍地狼藉,残枝碎叶无数,躲闪在角落里的小小少年,裘北的徒弟们,一个个纷纷聚拢过来,齐跪到她面前:
“师母,不能杀师父!”
“师母,师父是好人!”
“师母,您怎么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
都是一些十三四五岁的孩子,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蛋全是战战兢兢的哀求之色。
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她是他们的师母?
怎么可能!
她连连摇头,一阵恍惚,白花花的太阳光钻进眼里,脑海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有人着站在梅花桩上,笑吟吟的面对底下一大邦孩子说:
“这是师母,来来来,大家齐声叫一声……师母好!”
“师……母……好!”
一个整齐的声音高高的扬起。
她的目光楞楞看着那个梅花桩,脑海里的那一幕蓦的又消失了。
另一幕又浮现上来——
有人来挑战,笑的明媚的裘北和人在梅花桩上一比高下,而她就站在那个角落里静静的看着男子一一将那些人打趴下……
晚上,房间里,她扒掉了男人身上的衣裳,用自制的跌打油替他上药,男人亮闪着眼嘿嘿的看她:
“是不是心疼我?是不是?是不是?快说是不是,不说的话,我要呵你痒痒……”
……
一阵阵疼痛翻上来,手中的利刃落地,她扶着发疼的额头,整个人在裘北的疾呼声中软下去,最后一抹意识停留在阿墨飘上来扶她。
那些本该想起来的画面,因为她的晕倒,全部被封存了起来。
再醒来,他们已经离开了小镇,乘着马车走在回山的路上。
阿墨趁她情况稳定的时候告诉她:
“我放了裘北。你失踪的这些日子,的确是他收留了你。我怕错杀。”
玲珑却完完全全记不起那些事了,其实她不记得何止是那两个月的事,很多事她都忘的一干二净:她以为她是在彰州庙会上与阿墨走散的,结果不是,中间有一大段空白的时间,全被她遗忘了,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回山后,祖师婆婆曾用针灸来帮她,皆徒劳无功。
婆婆说:你是叫人用上了一些歪门邪药,很难再记起旧事。
阿墨对她说:“没关系,忘就忘了吧!过去的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你要好好的,把那些不愉快的事通通都抛到脑后。笑看人生,人生才逍遥。怨天尤人,便是画地为牢。”
玲珑开始重新振作,她不要小姐替她操心。
她的身子养了很久才恢复,因为中过蝶变。
不想,老天存心折磨她,就在阳春三月里,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孽种。
当知道自己有了裘北的骨肉以后,她坚决要堕胎,是祖师婆婆一番骂,逼着她留下了这孩儿。
怀胎足足十一个月,玲珑的肚子大的吓死人,而且生产的时候也不太顺利,不仅她昏死了好几天,孩子也差点死掉,是祖师婆婆费尽心血才救回了他。
……
“在想什么?”
燕北发现玲珑又在走神,扶着她坐到榻沿上,就这样相拥坐着,静静的看着,不愿放手,细细观察着她脸细小的神情变化。
“我在想熙儿……从小,我就没有好好疼惜过他……有娘等于没娘!那些年里,他爱亲近珞姐,对我这个母亲是又畏又怕。我亏欠他太多。”
她从来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从孩子出生到了咿呀学语,全是珞姐在细心照看熙儿,甚至为了熙儿再没有涉足世事,偶尔才带熙儿下去转一圈,直到云迟姑姑过世,珞姐千里报丧,从此陷进了政治风云里,再不能抽身。
她与君熙的平静生活也因为紫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卷进了尔虞我诈的争斗中。
紫珞送嫁去了北沧,她跟着化作女婢一起深入虎穴,然后,看着她一步步沦陷在昔日结拜兄长撒下的情网里不能自拔。
也因此又和这个男人有了第三次纠缠。
那一年,南诏有人掳走了燕熙,指名道姓要和玲珑夫人在北嘉关对话。
她去了,一场兵乱后,被这个男人略施小计,擒了去,那一份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就此拉开帷幕……
“北,还记得北嘉关再见吗?”
她抬头,轻问,目光盈盈的深睇。
“怎会不记得?”
燕北追忆着,他故意安排她听到君熙的声音,紧接着,将她押走,等到君熙睡下了,才让人重新将人押进房里来。
回想当日,她进门见到他那一刻,脸色是无比震惊的。
虽然,他戴着银狼面具,可是他知道这女人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可见真是将他恨的入了骨。
那一年,武馆一别,君墨问放过了他,将他打晕之后,就带着玲珑离开,从此,她彻彻底底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声匿迹,无论他怎么打探,都探听不到这两个的音讯。
母亲骂他疯了,为一个女人,折磨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的确疯了,怎甘心被她就此将他舍弃?
然而江湖之上,君墨问当真就此人间蒸发。
听说萧王也在打探他的行踪,自那一年的秋天,君墨问曾现身军帐,向萧王求了一只千年人参之后,再度神秘失踪,萧王倾尽力量查访,落得一个无功而返。
一个人,要具备怎样的力量,才能令强大的皇族中人找不到其藏身之所?
燕北明白一件事,要和这样一个人抗衡,要想从这个男人手中抢回玲珑,首先,自己必须也要强大起来,否则,永远达不到那个高度,去一争雌雄。
于是,他去了自己的封地,用一张遗旨,得到了他作为南诏皇子该得到的权力。
于是,昔日的草寇华丽丽变身,成为了南诏的靖北侯。
三年时间,他笼络贤才,镇服武将,栽培心腹,组织起一个完完全全效忠他的班子,听他调布,为他命从,以他为荣,将自己的封地治理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成为了令人不可小觑的一方人物,受封地百姓爱戴,得英才举家来投。
三年后,南北两朝烽火起,萧王举兵问罪南诏,燕北冷眼旁观。
后来,两国神秘和解,他便觉得君墨问必将横空出世。
果然,京城那边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君家稚子藏身萧王府的惊人消息,系为玲珑夫人替君墨问生养的孩儿,取名君熙。
很快,君墨问现身沧国京城,玲珑夫人相陪萧王妃凌岚身侧入住悠然山庄。
苦苦等候三年多,终于又再度得其音讯,燕北激动难耐,开始暗中筹谋。
在得知君墨问爱子如命这一弱点以后,他将目光落到了君熙身上。
一番精心策划,他令数个绝顶高手潜入京城掳劫君熙。
行动很顺利,一击而中。
快马加鞭五天,一个睡的香甜的孩子送到了他手上。
第一眼,燕北就喜欢上这个彬彬有礼的孩子,虽然才三岁多一点,可是见识颇广,勤勉好问,又胆大心细,虽身陷虎穴,却无半分畏色:见得第一面,就想见第二面,见得第二面,就想着第三面……
君家小儿很成功的挑起了他的喜欢之情。
也曾想过这会不会是自己的孩儿,他问过孩子的生辰,私下一对照,怀孕周期不对——很明显,这只可能是君墨问的骨血。
试想,如果这孩子是他燕北的,君墨问如何肯戴这个绿帽子,将别人的孩儿当作了宝贝护着?
再见玲珑,她一身狼狈的成为了他的阶下囚,而他是尊贵不可犯的侯爷,掌握着一方生死,操纵着无数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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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六月里的一天,玲珑被捆成一个肉棕子,由两个高头大马的南诏士卫押着入了一座精致的园子,好一番走后,来到一间雅阁。
两侍卫似与她有仇一般,推着她进去。
玲珑几步跌撞而入,映入眼,是一片锦绣繁华,有人在弹筝,有人在说话,似还伴着孩子的声音……
隔着一层云纱低垂,君熙欢快的笑声传了过来:
“鬼脸伯伯,这样不对,这军棋不是这样玩的……来来来,我教你……这个是可以飞的,飞掉你的地雷……哇,鬼脸伯伯,你作弊……”
虽然,她对儿很苛严,明面上,很凶,叫人亲近不得,但那一刻,听到儿子久违的声音,玲珑心头的惊喜难用言表。
她就想冲进去,却叫侍卫拉住,下一刻,但觉身上一麻,她被人点住穴道。
叫唤声自喉咙里冒出来,变成了“唔唔唔”声。
一个侍卫将其令到了云纱后,扯起一角,让她看。
玲珑看到自己的儿子,完好无损的小君熙依旧一身小小公子爷的打扮,正骑在一个戴着银狼面具的男子上呵其痒痒,那男子扣住孩子的小手,哈哈一笑,一把将那小鬼拎起来架在棋台上也上下其手。
小君熙也跟着咯咯咯的笑出来,不断的拧动着小身板,心里直嚷着:
“鬼脸伯伯好无赖好无赖……嘻嘻嘻,嘻嘻嘻……”
正在弹筝的少女时不时抬头瞅着这的不可开交的一大一小,精致的脸孔上皆是惊怪之色,似乎在稀奇一个小小孩童怎就惹来了她家主子如此垂爱。
玲珑惊过之色,一股寒气打脚底心冒出来,这个人,她化作灰都认得,是鬼山上的那不要脸的禽兽。
她恨极了。
原来君熙的失踪全是他的杰作,原来两国边境上的纷争全是他捣出来的把戏。
最最叫她惊疑的是,昔年一个小小的山贼流寇,如今怎么就成了位高权重,可在北嘉关只手遮天?
那士卫没让她多看,就将她带了出去,将她关进了一间房间,重兵把守。
直到月上柳梢头,有个侍卫走进来,替她松了梆,扔给她一身甚为华丽的衣裳,冷笑的对她说:
“若是想见你儿子,乖乖把衣裳换上,梳理打扮一番,侯爷传令见你!要是你再犟一下,下回送上的便是那君小公子的人头!”
玲珑听着脸孔一白,恨恨的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上极其华贵的软鸿锦,戴上精巧绝伦的菊花簪,柳腰一束,盈盈不足一握,莲步移,便似轻云浮动……
依旧是那间雅室,依旧是那个位置,依旧是那盘军棋,只是少了君熙,少了弹筝的妙齡女子,少了身上那层绳索,以及身后那押解她的士卫。
两个婢女将她引了进去。
男人端坐在藤榻之上,正在研究那一副他还学的不太明白的棋,棋是玉石做的,身边放着一只白玉茶盏,身上穿的不再是布衣粗袍,而是华衣锦缎,头上也不再是青带束发,一副江湖闲人状,而是玉冠金簪,绾的精神搂擞,满身权者威仪相。
她没有走近,丫驻足在门口,远远的观察。
已是二十一岁的她,不再似当年年幼那般稚气十足、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在小姐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懂得要保持冷静去处置各种突发状况。
婢女上茶,退下。
他低着头,淡淡的的吩咐了一句:
“过来坐!又不是不认得!君夫人!”
裘北,不,应该说是燕北,开出口来,很疏离,事实上呢,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的情绪是何等的复杂。
玲珑走了过去,坐到他对面。
燕北抬头状似漫不经心的睨了一眼:指指这棋:
“这谁教的?从没玩过这种棋!什么军长师长的,司令地雷的,什么军队里有这种军衔分类?听都没听过!据本侯了解,不管是南诏还是北沧,军营里都没有这种官职吗?君墨问从哪弄出这么一副古里古怪的棋?”
这一句话,却又像是在和自己多年未见面的老友在瞎扯淡。
狼面遮脸,看不到表情,只有一双眼,泛着深不可测的光。
这位如今已名震天下的靖北侯,到底有何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