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凌下楼后,东罗不在,只有南城在张罗早膳,至于那个男人,屋里屋外都不见。
出得门,阳光明媚晶亮,园中红花绿叶在晨风中摇曳生姿,很安静,偶尔有鸟雀在密叶间呼晴,娇啼婉啭,甚是好听。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精神倍儿爽,而后四下一望,惊讶的发现楼前林立的侍卫似比寻常多了一些,一个个虎背熊腰,负手站着,看到她时,都弯腰行礼。
金凌一边思忖,一边挥挥手,浅笑着示意他们免礼,心头自微有一些失望,而后又为自己这么想见到他而觉得不好意思,才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会如此的患得患失。
转回屋子,南城已摆好早膳,她坐下,看着空着的位置,不吃,也不说话。
南城见状,忙道:“金主子先吃……爷有点事缠身,一时回不来。”
金凌“哦”了一声,执筷拨着玉碗里的粥,吃了一口,忍不住问:“他昨夜都没睡,在忙什么?”
正好对上南城的眼神,有点闪烁:
“哦,也没什么……昨夜府上有人来闹事……失了一些物件……爷在库房清点财物……”
这话说的有点儿含糊不清,一顿一顿的,和平常那口吻有点不一样。
嗯,他在撒谎。
如果他说宫里有事,被召去了,她会信,毕竟外头的事,她不清楚,可他却说无擎在清点财物,她立马断定他在撒谎。
金凌心头喀噔了一下,没有揭穿,只是微笑,上下打量,琢磨着他的居心。
南城一个劲儿的摸头看脚,但觉那耐人寻叶的眼神,盯着哪时哪里就不自在,只能硬着头皮问:
“金主子为什么这么瞧南城?南城有什么不妥吗?衣裳穿反了,还是鞋子穿错了?”
“都没有……我在想事情……”
金凌慢条斯理的搅着碗里的粥汤,又慢悠悠的吃了一口,尝了尝味道:
“嗯,这粥好是好,只是一个人吃真是没意思。唉,他不在我都不想吃了,不如你带我去找他。话说我倒是想看看他藏了多少宝贝,居然清点了一晚上都没清点完……对,就这样决定,走,你在前头带路……”
她一拍手,笑不动声色,往外走去。
南城吓了一跳,连忙追过来,连连干笑:
“不必不必,早清点好了,现在爷在练功……”
“好!那我去练功房找他!”
她笑的灿烂。
南城快泪流满面,再度拦住:
“呃,可能不在练功了,他先前说要去给您买蟹黄饺……到现在还没回来,兴许是去了一品居……”
这理由,他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或是挖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
金凌那张麻花脸上顿时露出一抹似笑非笑,左右看着,随后直摇头:
“我说南城啊,你这三个理由都有点忽悠人,要蒙人的话,你就不能找个正点一些的来蒙么……
“你说清点财物,啧,他是那种铜钱里面翻跟斗的人吗?
“你说在练功,现在什么时辰了,他作息一直很有规律,没道理到现在还在练,连早膳都不吃,更不可能。
“你说他去买饺子——啧,你说我该怎么骂你好,这也太蹩脚了一些,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家爷这些年什么时候自己去买过吃的?别欺负我记性不好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饮食一般都是东罗打点的……
“还有,说话的时候,眼神别瞎转,这会泄了你的底气的……这说出来的话,你若连自己都骗不了,还怎么骗了别人?”
分析的头头是道。
南城开始满头大汗,他早就说过他是他们四个当中最不会说谎的孩子。
“说,他在干嘛?不许瞒我,否则我会很生气,后果一定很严重!”
她渐渐收起闲散的笑,眯起的眼神让人不敢逼视,那凌厉之色,绝不亚于自家主子,屈着手指沉沉往桌案上一叩,发出“咚”的一记脆响,令某人吓了一大跳。
“真没有什么!”
南城陪着笑,觉得侍候这女主子,比侍候男主子难多了。
还在嘴硬。
金凌有点纳闷了,是什么原因令南城死活不肯说出他家主子的行踪?
难道……
“他去了东楼?”
这原因令她感觉特不舒服,但是,昨儿晚上,那两位新夫人已经回来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没有!”
闻言,她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他可在府上……”
“在!”
这回,他答甚爽快。
“在忙什么?”
一问到关键,南城立即闭嘴。
“说不说?不说,我就去东楼问,到时我若受了气,回头一定撒到你主子身上……”
南城很想撞墙,看着要夺门而出去的女主子,头疼极了——好吧,算你狠。
“爷在北边的园子。”
他终于松口。
金凌掩嘴轻轻一笑,这个南城,其实很好骗。
她打住步子,回头又问:“在做什么?”
“救人!”
“谁?”
“苳平!”
南城答的心不甘情不愿。
金凌一呆,她听若歆提过这个名字,据说乃是九无擎身边的侍妾。
愉快的心情,顿时蒙上了阴影。
“她怎么了?”
“被人捅了一刀,刀上有毒,命在旦夕。这是昨儿个半夜的事,北院来报时,他爷就去了那边……还在抢救……金主子,您怀着身子,别过去了,那边血腥。爷说了让我们好好留着你……”
若仅仅是这样就好了。
金凌总觉得九无擎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事,这背后还藏着不可告人的事。
是,她是不喜欢他和别的女人有什么牵扯,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会事事因此而无理取闹,苳平是他的人,受了重伤,他去看她,救她也是人之常理。
然而,若仅仅是救人,就没有瞒的必要。
所以,她肯定,北院发生的事绝不简单。
“带路,我要去看看!”
****
公子府北院方位,有一间精致的小院,取名为苳阁,这里住着九无擎名下一小妾,名为:苳平,府上的人唤其为苳儿姑娘,三年前正的名份,三年来,从没有侍过寝,但常常陪九无擎作画。据说是九无擎身边走的最近的一个女子。
小园很精巧,花木扶疏,阁楼雅而不俗,打理的井井有条。
进得园后,金凌才发现,有人来的比她早。
还能有谁,自是东楼的那两位夫人,正守在走廊上,耐心而焦急的等着。
宫慈着紫裙,端庄高贵,岑乐着素裙,雅致纤纤,这二人,就如那春兰秋菊,彼此显衬着对方的气质,都带着近身奴婢,独不见那个讨人厌的尤嬷嬷。
见她来,岑乐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宫慈后,打起招呼:
“金儿,你也过来了……”
宫慈自很不想见到这张脸,新婚的喜庆全叫这人给败尽了,现在,她只要瞧见她,心里就不舒坦,却又不得不跟她打交道,不过,听说爷昨夜是半夜从床上跳起来的这里,可见这里这位虽没有侍过寝,在爷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嗯,有件事,父亲说的极对,无擎其实是一个性情中人。但凡是他身边的人,他都会待他们极好。所以,总有一天,他也会对她回心转意的。至少,他肯出手救嬷嬷不是。
这般想,她立刻便扬起了一抹得体的笑,道:
“金儿,你怀着身子怎么还跑这里来?若是冲上了这里的煞气可就不妥了,还是回去歇着吧……这不,爷还没有救完人呢……你若在这里干等累着了,爷又是一番操心!回去吧!”
没露半分脾气,言辞温温,透着关心,显露着大家风范。
金凌回以一笑,未行礼,只淡淡道:
“请大夫人关心,小金子天生坐不住,这一天不走动就闷的慌,何况又不是纸糊的,无碍……”
她是懒的和她说话,语气说不上冲,但直快,身上全无姬妾奴婢该有谦卑,一脸的漫散,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宫慈笑意微收。身边的婢女采儿更是横起了俏眉,直在心头骂起来:“什么东西?底下冒起来的腌臜货,敢在这里趾高气扬,真是岂有此理……”
岑乐深深的打量着她,能让他看中珍视的女子,必有不凡之处:细细一辨,果然极有傲骨。
适时,门已开了,出来的是东罗。
东罗是听到金凌的声音才出来的。
宫慈和岑乐连忙围过来,金凌没有一拥而上,只淡淡的看着。
廊前,宫慈关切的问:“苳儿妹妹怎样了?听说那一剑,穿了肺胕……我瞧着后门口,都是血的,爷关在房里施救都这么久了,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还好!爷刚刚开膛给她缝了几针。快结束了!不过,能不能醒来就看她造化了……”
东罗回禀了一句,转而看向金凌,笑笑:“金主子,您来的正好,爷身上的衣裳全是血,烦您回房给取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可好!我已让西阎去备热汤,爷累了一整晚,得洗洗,他也好歇一下……”
宫慈和岑乐转头,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金凌无视她们,点头:
“好,我去取!”
匆匆离去,南城跟在其后。
走了几步远,只听到那岑乐在轻轻的问:“东罗,那娉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怎又活过来了,而且还偷偷跑回公子府,她这是想来做什么呢?没头没脑就把苳儿刺成重伤?”
下台阶的步子顿了一下,金凌又是一阵郁闷!
疯了疯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娉儿来?
他到底有多少女人啊?
她无语的望天。
身后,东罗什么也不答,只淡淡的道:“两位夫人请回吧!这是爷的吩咐!”
靠,避而不谈,肯定有猫腻。
取了衣裳重新回来时,宫慈和岑乐已经不在,东罗告诉她,爷在偏房内沐浴,引着她进了房。
房内有薄荷的味儿,一阵阵泼水的声音传来。
金凌四下看着,但见低垂的绡帐内,放着一个浴桶,九无擎正坐在桶里,头枕在桶沿上,一副很累的样子。
她轻轻撩起绡进去。
九无擎立即警觉的回头,脸上依旧戴着那银色面具,看到她时,冰冷的眸放出几丝柔光,轻轻道:
“你来了!”
金凌放下手上的衣服,走近,蹲下,看着他,看到了他眼里的疲倦,水深不过胸,胸口上伤疤在他身上蜿蜒而下。
“很累?”
“有点!”
“救的怎么样?”
“不知道。看她能不能醒过来了……这世上的医者,再如何妙手回春,一旦断了生机,大罗神仙也难救!”
他深深嘘了一口气:“金儿,你出去吧!”
“嗯?”
他在赶她?
“我得换衣裳……你要是乐意,我不介意你服侍我……”
他一本正经的说。
这人,这个时候还在戏弄她。
她瞪眼,离开。
他低笑,淡淡的荡开去,这么一笑,凝重的气氛散了不少。
出得门,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她抱胸,走往园子里,几个婢女正在一处隐蔽处小心的议论着什么。
一个说:“真是可怕的紧……那娉儿真是疯了……差点就害死了苳主子……”
一个说:“哎,你们进府久,可认得那人?对公子府的地形那么熟悉,是不是原就是府里的人……”
一个说:“嘘,别提这事,小心遭骂?”
一个说:“为什么会遭骂?”
一个说:“你没瞧见吗?都把人关起来了。任何人都不得去见那女的。连两位夫人都不许见的,可见这事不能乱提……”
最后有人轻轻一叹,插了一句:“娉儿也真是可怜……若不是她生了非份之想,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唉,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为什么呢?”
有人问:“钏姐姐,我认得她吗?”
那人久久未答。
正这时,西阎过去将这干人驱散了:
“没事嚼什么舌头,各自忙去。还有你,钏儿,不该说的话,烂在肚子里。”
那一帮婢女,一个个缩着脖子全跑开了,西阎站在那里看她们走光了,才转身,和她的目光对上时,眉头直皱,露了三分紧张之色。
他们想隐瞒什么?
她心头“咚”了一下。
“金儿……”
身后传来九无擎轻轻低唤的声音。
“哎!”
她应着,提着绣着碎花的裙摆回过身,绕过转阁,看到九无擎在走廊上边走边唤着。
“南城说你还没吃是不是?走……我们回去吃,肚子空空的……怪难受……”
阳光照在他身上,墨袍翩然,银面闪烁着异样的亮光,他停在那里,看着她小跑步的走近,温温的说。
“嗯!”
有什么问题,也该回去解决。
他伸出手,想挽她手。
她笑笑,扬眉:“又不是小孩子,牵什么手……”
九无擎立即感觉到了她刻意的疏离,驱上前一步,急切的将人搂住,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她稍有抗拒,还是顺服了。他嘘了一口气,心下琢磨了一番,才道:
“金儿,关于苳儿……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想解释,身边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不好了,爷,苳儿的七窍在流血……”
是东罗在叫。
九无擎眼神大变,急忙放开金凌,回头沉道: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用错药了?”
金凌静静的站着,看得出他很关心那个苳儿,心里满不是味儿的,想转身离开,又觉得这样做太小家子气,毕竟是攸关性命的事,而他是大夫……何况他刚刚也解释了,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许是她多心了。
可他急的都忘了跟她打招呼,拔腿就飞跑过去,她再大度,心里还是小小有些刺伤,所幸他立刻又想起了她,走了七八步后,又折了回来,一把拉起她说:
“金儿,你也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帮帮忙……苳儿那丫头不能死,从哪来的我就得完好无损的送回哪去……过来,我们一起想法子——也省得你在那边胡思乱想……”
九无擎觉得,还是将她梆在身边比较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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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见到了这个叫苳平的姑娘。
刚进房的时候,只看到她着单衣,静静的躺在床上,七窍内有源源不绝的鲜血冒出来,一张脸孔,满是血迹,而且还是黑色的,一眼观之,极为狰狞,身边服侍的侍女吓坏了,正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九无擎扑坐到床上,连忙将人扶起,点住了她几处穴道。
擦去满脸血渍,立即现出了一张极为标致的脸孔,那容貌绝不比宫慈、岑乐差,绝对比她这一张麻子脸好看几十倍。
“她中的是七窍泪!”
不知怎的,一看那个光景,金凌就想到了这样一个名儿,脱口报了出来。
九无擎点头:“对!是七窍泪,但不是眼泪,而是毒血。刚刚我明明已经将毒逼到了她手心上,怎么会突然又散开……”
金凌检查了一下苳儿的手指,皆乌黑,可见那些毒并没有走散,脑子里忽有什么灵光乍现,她叫了起来:
“我明白了,她身上中着孪生毒,七窍泪只是其中一种,另一种名叫七窍涌。我曾在东荻国看到过那样一本医书,只要在七窍泪里另加一种了毒蝎汁,就可制成了这样一种孪生毒,初见以为是七窍泪,若用药物只单单控制这种毒,没顾到七窍涌,不消一刻钟,中毒之人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翘。”
“那现在该如何做?”
这世上很大,博大精深,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九无擎虔诚求教,心下甚喜,拉她进来是对的:这丫头这些年四下游历,远比他困守鍄京城来的强,能学到很多他所无法涉及到的领域,眼里不觉露出欣赏之色——他的女人,自是非凡。
金凌犹豫了一下,盯着他的眼说:
“我们联手,将她体内的毒逼出就好。只是必须脱了她的衣裳的……算了,医者父母心……一起动手吧……”
再怎么不乐意,总归是救人要紧。
苳儿的命救了回来。
但是,金凌不理九无擎了,很不高兴的避着他:只要一想到那天那个苳儿抓着他叫什么哥哥,她就怒气冲天,于是一连三天,她都没跟他睡一处。
她对他说:她需要时间想点事情。
她得好好想想,该拿这个男人怎么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