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刘高德披着呢子大衣,手背在身后,嘴里吊着一根烟卷,一边走路,嘴里一边吧嗒吧嗒的冒着烟,他还在思索着白天的事情,到底要不要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结婚,要不要掏那两万块钱彩礼钱,越想脑子越糊涂,走到村子中央的那个水井那里,顿了顿,旁边的人给他问好,他也没有搭话,他脑子里似乎是进去了浆糊,把脑神经粘在了一起,他也决定不了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做,面对他儿子,他说也说了,劝也劝了,没什么用,眼看着孩子年龄越来越大,和常秀儿的事情拖了好几年,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情,他的儿子是独苗儿,不娶媳妇不行,他思索到这里,嘴里又不自觉的叹了一口气,混着吸进去的烟,差点将自己呛死,蹲在路边又咳了半天,这晚,月亮格外的圆,皎洁的月光照在村子里的每一处大地上,将大地照的宛如白昼,路边的柳树影子婀娜多姿的印在路上,连成一片的山顶的轮廓像是一个躺着的巨人发达的肌肉,棱角有致,精致浑圆,刘高德站在路上望着村子里鳞次栉比的窑洞,升起的炊烟,时不时传来的狗吠,他脑子里的思路似乎是清晰了许多,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要阻止自己的儿子的婚事?难道真的为了那两万块钱?如果说他厌恶常世才那种爱财如命的老财迷的话,那他为了这两万块钱而不给自己的儿子结婚,那不是成了和常世才一样爱财的人了吗?借着月光,他蹲在路边又点了一根烟,这根烟还是和上一根烟一样的不给他面子,在他思索问题的时候,又将他呛了个半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今晚的思绪此起彼伏,脑子里各种想法统统的过了一遍,甚至他将自己的前半生也细细的回味了一番,他结婚,生子,儿子长大去读书,自己对儿子的期望,甚至是儿子不争气辍学的事,这些在他眼里没有好事都是些烦人的事,他为这个村子,为了儿子操心了大半辈子,他为了什么?自己好强了一辈子,也吃苦受累了一辈子,在别人眼里是个村长,道德楷模,做事严谨而又犀利,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从父亲的角度,还是从村长的角度来说,他都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些小小的光环无法改变他的这个主要的身份,他希望儿子有出息,因此给取名刘政风,意为带起一股政治的清风,可是儿子不争气,小学读完就辍学,他因此大动肝火,现在儿子又因为一个女人要死要活。
“唉,不想了,不想了!”刘高德站起身自言自语道。径直又往自己家里走去,他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是又不自觉的冒出了刚才的那些琐碎,这些繁杂的事情似乎是侵略了他的大脑,怎么也挥之不去,到底要不要掏那两万块钱?到底要不要给儿子结婚?
“啪”!随着一声闷响,刘高德一个马趴趴在了地上,路上的一块石头绊倒了他,零零散散的碎石正好顶在了他的膝盖上,他脑中的想法立即烟消云散,膝盖上的神经末梢迅速的将疼痛传到了他的大脑之中,他似乎是听到了膝盖骨碎裂时的清脆声,他强忍着疼痛站起来,扶住路边的一棵柳树,拍去身上的灰尘,一瘸一拐的朝家里走去,进到窑洞里,他的老婆坐在灯下眯着眼睛纳着鞋底,用尖锐的针锥扎着厚厚的鞋底子,而后用细针穿过去,牙齿将针咬住,把麻绳拉过去,看到刘高德一瘸一拐的进了家门,立即下炕去扶。
“高德,你咋了?”刘高德的老婆焦急的问。
“没事,你忙你的”
“出了什么事情了?”
“给你说了没事,没事,嘟囔个啥?我又没死”刘高德气愤的对他老婆说。
他老婆没得着好脸,也没说话,也不管刘高德,又坐在炕上继续纳鞋底。
“去把去年过年剩下的那瓶高四五给我拿来”,刘高德屁股半坐在炕边上,边揉他的膝盖,边对他老婆说。
他老婆也没说话,下地去给他把酒取来,又坐在了炕上,刘高德接过酒就又瘸着腿出门去了,走到门外的狗窝处,又向窑洞里喊话:
“政风那龟儿去哪里了?”
窑洞里他老婆回话:“不知道在谁家串门去了,早都走了。”
“回来给那龟儿说别老往老常家跑,再往那跑把那龟儿腿打断”刘高德看了看自己的腿气愤的骂道。随后便提溜着那瓶高四五朝老红军爷爷家走去。进了院门,直直的进了老红军爷爷家那已经熄灯了的黑乎乎的窑洞。
“干大,干大”刘高德摸着黑进了窑洞叫道。
“高德娃?”老红军爷爷拉开了灯,裸着上半身从炕上爬起来,身上的伤疤触目惊心,但那都是他英勇无敌的荣耀。
“闲着没事,找您老来喝喝酒”刘高德举起那瓶高四五摇了摇。
“诶,这半夜了喝的什么酒?”老红军爷爷嘴上是有点拒绝这瓶偶然来到的酒的,但是身体已经无情的出卖了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已经跳下炕来,抽出木桌底下的小酒盅,又拿出一包瓜子倒在盘子里。
“来,我这里下酒菜也没有,瓜子就是下酒菜,瓜子就酒,越喝越有”老红军爷爷慷慨激昂的说道,他一度忘记了自己还光着身子,经刘高德提醒才披了个袄子,陕北芒种前后的气候在夜晚还是极冷的。
“喝酒就要找会喝酒的人喝才过瘾”刘高德瘸着腿走到木桌旁拉了个凳子坐下。
“高德娃,你腿咋咧?”
“没事,走路的时候摔了个马趴”
“哦,没事就没事,农村人磕磕碰碰也正常,来喝酒”老红军爷爷已经接过刘高德手里的酒瓶,给酒盅里面斟满了酒。刘高德端起一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李玉柱夫妻二人那里您老去调解了没?”刘高德忽然想起最近由于农忙,竟然将李玉柱的事情忘记了。
“我做事你就放心吧,上个礼拜李玉柱夫妻二人医务室刚出来,我就去了,说实话,李玉柱那人神经大条,婆姨的才唯唯诺诺,我去安抚了一下二人的情绪,也没什么事,谁不给我老汉二分薄面,李玉柱还忙着去赌博呢,婆姨的也要忙着种地,没工夫和虎子那野小子较劲儿”老红军爷爷刚喝了一杯酒,话就多了起来。
“那这次医药费花了赵富老汉多少钱?”
“好像是花了五六百”
“这下赵富老汉该疼的直叫唤了”
“疼也白疼,没办法,谁让虎子那小子弄下那种事情”
“好!好!好!处理好了就好!”刘高德连着说了三个好,而后独自一个人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听到老红军爷爷说把村子里的事情解决好了,自己竟然有一种失落感,他为了村子里鞠躬尽瘁,什么事情都解决好了,却唯独连自己的家事都解决不好,甚至产生了一股落差,村里人都好了,唯有他这个两袖清风的人当牛做马却没得到好,他想大概是自己老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格外的希望子女有出息,就自己儿子那点事,搞得自己竟然焦头烂额,儿子的事情解决不好,他觉得什么事都不好,两杯酒下肚,刘高德又叹了一声气。
“高德娃,你心里有什么事就说”老红军爷爷看着刘高德独自喝酒且唉声叹气的,他这个人很是看中酒场上的规矩,心里想你高德娃是个小辈,喝酒之前连个酒都不敬,再说他也知道刘高德不是这么没教养的人,那就指定是心里有事了,但是以刘高德的性格他又不好意思主动地向别人倾诉,这些老红军爷爷心知肚明,那他只能投石问路,主动地给刘高德解开这个疙瘩了。
“唉,我那龟儿子……”刘高德说道一半又打住了,似乎是心里有什么顾忌,也像是自己对这些事情难以启齿的样子。毕竟他强势惯了,现在要对别人坦白自己的不堪和苦恼,自己的自尊心还在隐隐作祟。
“有事就说,没事喝酒,来!喝醉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老红军爷爷端起一杯酒,主动地和刘高德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那脖颈上由于年老而松动的喉结上下一动,他探了探舌头,发出“嘶”的一声。然后说道:
“好酒!好酒!够烈!热乎!”说的时候还不断地左右摇摇头,俨然一个老酒鬼的样子。
“干大,你说我到底是给常世才掏这两万块钱彩礼不?”刘高德这三杯酒下的太猛,顺理成章的开始打开了话匣子,酒果然是个好东西。
“那你是想不想掏?”老红军爷爷又端起一杯,刘高德也与其一碰,又一杯下肚。
“是掏不起呀,干大,我给你算一笔账,光彩礼就两万,加上买东西,办酒席这些零零碎碎的那不得个三四万,这是要我的命呐”刘高德掰着手指头给老红军爷爷细数着这些要花的钱。
“钱倒不是问题,村里凑一凑也能凑够,问题是你想不想掏这个钱”
“我……”刘高德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来咱们喝酒”老红军爷爷又端起一杯。
“唉,政风这龟儿子……”
“你这是对政风不争气在生气,不是这门婚事的问题”
“都是问题,干大,不瞒你说,我敢说论威望,我在这个村子里那是数一数二的,不敢和你们这些老一辈儿的人谈资论辈,就在我们这一茬儿里面绝对是这个,但是你侄儿我当村长这么多年,真的是两袖清风,半辈子就攒了一万多块钱”刘高德竖起个大拇指,意思他的威望在村子里第一。现在他已经喝的开始说大话了,但是他说的也基本是事实,确实在这个村子里刘高德的威望数一数二,要不也不会连任好几届。
“嗯,既然操不起那个心,咱就不操,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红军爷爷开导道。
“那你说这个事情咋办?政风那龟儿为了常世才的女子要死要活,我看今天我要再把话说的狠点,估计那龟儿敢去行无常去”刘高德面露愁容说道。
“那就拖着,好事多磨嘛,磨一磨没准就成了”。
“磨?已经磨了两年多了”
“哎,没事,听干大的话就磨着,不要一时冲动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那夜二人喝光了刘高德拿来的那一瓶高四五,又喝了老红军爷爷珍藏的一瓶好酒,二人喝的醉醺醺,相互吹捧到半夜,差着辈分的二人,最后喝成了兄弟,勾肩搭背,摇头晃脑,而后就躺在老红军爷爷家那土炕上睡了,由于酒醉,刘高德膝盖上的伤也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疼痛,酒精麻痹了神经,到了大半夜,老红军爷爷还是和往常一样,“杀!”“杀!”“杀!”的巨大响声仿佛雷鸣般响起,吓得醉酒的刘高德立马清醒,差点从炕上掉下来,老红军爷爷梦里在战场上连着来了几轮震撼的冲杀,吵得刘高德死活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又走回自己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