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皇帝听说,这些国王诬陷他母亲在科西嘉岛上策划阴谋,范围将波及整个法国,甚至有人还说出了她提供巨款的准确数字。教皇也被请求派遣自己的国务秘书去老夫人那里了解此事。她对来人说道:“请你转告教皇陛下,以便国王也能获知我所说的话:如果我真那么幸运,拥有他们所说的几百万巨款,我才不会用它们去收买人心呢,因为他向来就得人心。我宁愿用这些钱来装备一支舰队,把我的儿子从岛上救出来,不再让他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这番回答真是铿锵有力。做儿子的读到母亲的这段话,内心将是多么自豪与骄傲啊!不过他的母亲送一名奥地利贵族回家时的抱怨,他却没听到:“为什么我的儿媳还在意大利四处闲逛,而不想着去圣赫勒拿岛陪她的丈夫!”
那么,其他的行星又在围着哪个太阳旋转呢?报纸把他们那讽刺性的命运带给了这个囚犯。
吕西安和约瑟夫去了美洲,后来热罗姆也去了。在那边,他们又接受了外国的爵位。西班牙革命者拥戴他们的前国王约瑟夫为墨西哥国王。这让拿破仑兴奋不已:
“约瑟夫一定会拒绝。他太懂得享受了,绝不愿再为王冠所累。不过,如果以这种方式解决西属美洲问题,那对英国来说实在是幸运。如果约瑟夫做了墨西哥国王,一定会同法国和西班牙决裂。对我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爱我,所以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向英国施压以促使其改变对我的态度。可惜他决计不会接受。”在被囚第一年,他就这样满怀希望地看着新的机会不断迅速出现。
他其余的兄弟姐妹都默默无闻,只有热罗姆活得久。拿破仑三世当政期间,他又重新出入宫廷。拿破仑很少收到他们的来信。卡洛丽娜曾向母亲要钱,被母亲断然拒绝:“我的一切都属于皇帝,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赐予我的。”给吕西安的信中,她写道:“一个废王摆排场,只会遭人耻笑。戒指对手指只有装饰作用。脱去戒指之后,手指还在。”而奥坦丝和波丽娜则又在合演着喜剧,就像当初在马尔梅松时一样。
另有些消息让他心神不宁:贝尔纳多特做了国王,德西蕾——拿破仑年轻时的恋人终于也戴上了后冠。她还将亲眼目睹第二帝国的建立。瓦莱夫斯卡在丈夫死后,又嫁了一个法国贵族。皇帝表示理解。想想她的遭遇,再想想他为她儿子所做的一切,他开玩笑地说道:“她一定攒了不少钱。”可是当缺心眼的古尔戈说,皇帝曾每月给她1万法郎时,皇帝红了脸,尴尬地问道:“你从哪知道的?”
缪拉国王和内伊元帅被枪决了。皇帝将他们的命运视为一个军人的必然归宿。他只是埋怨缪拉居然傻到在卡拉布里亚登陆。然而他的话语之中却没有任何对命运的抱怨。即使是对在波旁王朝下八面玲珑的马尔蒙,皇帝的评价也显得过于客观:“我埋怨马尔蒙是因为我爱他。他并不坏,他们对他动之以情,让他以为他将拯救他的祖国。由此,他才做出如此不合情理的事。对他来说,自杀也许比当叛徒是个更好的结果。然而人性毕竟是脆弱的。”
可又是这个马尔蒙,压制了一切有利于这个囚犯的举措。全国对于波旁王朝的不满日益增加。人们重新看到流亡贵族与新兴贵族毫无贡献却身居高位,黎塞留差不多在国外流亡了一辈子,对法国恨之入骨,现在却成了总领政务的首相。老牌的自由斗士拉法耶特成为了无产阶级领袖,正在为革命做准备。他在俱乐部和学校积聚力量,特别在军队里联合那些“未来人物”以期推翻依赖外国势力扶植的波旁王朝。一些激进的省份已经准备挂起三色旗,并拥立拿破仑二世。正是这个马尔蒙,这个波拿巴的老战友,镇压了起义,并借此当上了大臣。
皇帝聚精会神地读着消息。他知道了国王是如何解散议会的。议会中的一些人拥护奥尔良派,还有一些人则倾向拿破仑。他们的首领都被处决了。波旁王朝最可倚赖的人究竟是谁呢?国王把谁叫作“我亲爱的儿子”?一个科西嘉的小个子,曾为谋生做过莱蒂齐娅的秘书,却终日无所事事。这一切都发生在皇帝的身体还算健康的头几年中。这使得拿破仑心中重燃希望,开始思索一次新革命的契机。
他喊道:“命运真是无情,竟把我关在这里!谁将站出来领导一切!谁又会来保护断头台下那成千上万的牺牲者呢!”他一个人待了很久,第二天却慷慨激昂地谈到了厄尔巴岛。不久以后的某一天,有几艘外国船只进入了大家的视野,英国的舰艇跟了上去。海上起了大雾,开火了。大家数着炮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帝马上让人去打探。虽然最后什么也没打听到,但皇帝对此却充满希望。某一天早上,他说:“对以后的孩子而言,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比如说我,也并不出色。如果我在美洲,也许除了自己的花园,我什么都不会关心。”
然而他是绝不会去美洲的。不久他承认:“如果我去了美洲,和约瑟夫在一起,而不是在这里受难,那么就再也不会有人惦记我了。我的事业也就完蛋了。这就是人类。也许我还能再活15年。但我注定只能死在这儿,除非法国召唤我回去。”
这些希望并非完全空想。虽然英国人将守卫从200人增加到3000人,就是为了看住他一个人。这笔军费每年高达800万法郎。尽管如此,也并非无懈可击。岛上所有的士兵都站在他这边。有一次,六名来自里约热内卢的军官被捕,因为他们企图用一种类似潜水艇的装置将皇帝劫走。还有一次,两位船长前往印度。他们在此靠岸后,向皇帝献计逃离此岛:拿破仑仔细地听了他们的建议,但最后还是回绝了。第三次的时候,皇帝正与古尔戈一道工作,蒙托隆闯了进来。他搞到了某个不知名者的通行证,还有一小时的有效期。这需要皇帝当机立断。后来蒙托隆写道:“曾有人提出可将皇帝偷偷带往美洲,只需要支付100万法郎,并且可以到岸后再付款。只要皇帝点个头就行了。可惜在这里不方便进一步说明此计划的种种细节,否则就会有暴露策划者的危险。这些人对皇帝极为忠诚,我永远都会衷心地感激他们。皇帝听完我的话,想了好一会儿。他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然后询问古尔戈和我的意见,但他自己却并未参与争论。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算了吧!’”
那时,他被囚还不到一年,身体状况良好,尚欲有所作为,可却被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和一个小总督所折磨。但有英国军官相助,他依然有机会逃走。冒险对这个惯于冒险的人来说不值一哂。他站在那儿,讲着自己年轻时的事。可就在他的生涯结束之时,一个朋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提出一项并不虚无缥缈的计划。他沉默,然后询问,接着又沉默。“算了吧。”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时,法国局势动荡。这是他决定留下的原因。人民的情绪将发生突变,对这一点他极为自信。所以,当一艘船一边向港口驶来,一边发出信号时,他对亲信说:“这艘船也许就会给我们带来好消息,会接我们回去。如果摄政王死了,年轻的英国女王会召我回英国。她一直不赞成把我送到圣赫勒拿岛来。”后来,巴黎再次爆发了暴动。人们议论纷纷,以为法国会召回皇帝。皇帝深以为然,可却又说:“他们要我回去做些什么呢!还要我再领兵作战吗?我已垂垂老矣,力有未逮。还要我继续追求荣誉吗?我什么样的荣誉不曾有过!……可为了我的儿子,我最好还是留在这儿。如果耶稣不是死在十字架上,也就不是上帝之子。我的殉难将会帮助我的儿子重新夺回王位,只要他能活着。”
拿破仑对自己的王朝有着深厚的感情。壮年之时,建立家族王朝的想法要远远超过他建功立业、四处冒险、渴求闻达的心。
但是,在这些充满希望的情绪之外,在他英雄般选择留守的举动之外,失落与郁闷依然紧紧地攫着他的心。然后他就会沮丧、绝望。屋子里发生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使他意志消沉。贝特朗因为生气没有来吃晚饭,这让皇帝一整天都情绪低落:“我知道,我现在是垮台了。但这种感觉却是我自己的人带给我的。唉!”拉斯卡斯打算从中调解,他又会说:“不必了。我不需要。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现在早就忘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在这样的日子里,如果有旅行者求见,他一定会拒绝:“告诉他们,死人不会客。”每晚都会有例行的夜哨在他窗前站岗,而这有时也会突然引起他的不快。有时他晚上会在房里不出来,不时叫人进去,没说上两句话,又会打发他走。
谁的房间应该先装修?这个问题引发了蒙托隆和古尔戈之间的唇枪舌剑。皇帝只得出面调停。蒙托隆太太哭了,皇帝会建议下局棋,吃晚饭,然后朗读《圣经》中的《以斯帖记》。有时也会出现近乎荒诞的无声场景:一头奶牛跑掉了,皇帝很生气。古尔戈吃着闷饭,因为他感觉自己应该对此负责,但皇帝的怒气又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饭后,皇帝谈到了******教及其优点,一会儿又扯到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在离开客厅时,他尽量掩饰着怒气,只是在齿缝间小声嘀咕:“莫斯科!50万人……”
有时,前一天晚上皇帝的情绪还很好。可第二天早晨古尔戈来做记录时,却发现皇帝情绪低落。“他们是如何教育我的儿子的?他们会不会教他恨自己的父亲?想想都可怕。”而拉斯卡斯记录完滑铁卢之战这一章节后,曾哀叹胜利与毁灭只在一线之间。皇帝则不置一词,而是用一种“似乎从遥远之处传来的”的语调对拉斯卡斯的儿子说:“我的孩子,去把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伊菲姬尼在奥利德》拿来。我们现在用得上。”或者,他会命人朗读拉辛的《安朵罗玛赫》。这是他被迫退位之前经常用来警示亲信的剧本。他听着拉辛的诗句:
“我来到儿子的被囚之所,
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也请让我与他的眼泪能够流淌在一处!
他是赫克托尔与特洛伊留给我的唯一骨血。
请各位先生容许我日见他一面——”
读到这里,皇帝大声说道:“够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14
礼节与模仿 恐怖时刻 “请您想想他们的负担” 持犁的皇帝
消遣越来越少,而无聊越来越甚。备受摧残的心也就越来越痛苦。这部多音组的乐器越来越难以驾驭,而不和谐之音也越来越显露。
他曾是皇帝:在不足半打的随从的怂恿下,特别是在敌人恶意诋毁的逼迫下,他又怎么可能放弃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呢?为了抗议被称为将军,抗议非法拘禁,起初他出游时,仍摆出皇家排场:六匹马拉车,仆人骑马相随,还带着猎犬。他的臣下觐见他时均身着戎装或朝服。他不发问,无人敢开口。在花园里散步时,他不示意,无人敢接近。客人来访,必须经由一个穿长靴佩利剑的副官通报。有一次,古尔戈在蒙托隆伯爵夫人进来时站了起来,皇帝指责这有违礼节。
同时,他又会嘲笑这一切,戏称古尔戈为“我的马场大总管”,或者他也会在餐桌旁喊道:“我受了教皇的涂油礼,已经是主教了。所以我可以行使授职权,让你们成为神父!”他翻阅《风向标词典》的时候,故意说身边所有的人都应该出现在其中,因为他们都喜欢见风使舵。这时,古尔戈竟然直接说,皇帝也应列入此书。皇帝愣了一下,问道:“哦,为什么?”
“陛下,因为您开始拥护共和,后来却做了皇帝。”
“你说得有道理……但,最好的共和一直都是帝国!”
三王来朝节时,他让人为孩子们烤了一个蛋糕,然后将小拿破仑·贝特朗加冕为国王。有一次,有人对他说岛上的肉很贵,要40苏。他笑道:“哎呀。那你应该这样回答:我们付出的可不止一顶王冠啊!”
皇帝从未像今天这样克制自我。贝特朗曾给总督呈送一份正式抗议书,而总督却回复说,他压根不知道这岛上有“一位皇帝的存在”。而拿破仑心平气和地读完了全文。他询问古尔戈马匹的事情,而古尔戈却答道,他三天没看见马了,因为钉马掌的铁匠说,得先支付三个拿破仑币,才能取马。皇帝听后,强迫自己沉默下去。到了第二天,他却对古尔戈火冒三丈:“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为什么要谈到铁匠的账单!”这一刻着实可怕。前一天,他以超人的忍耐力将怒火压制住,可越想越生气,感到尊严被彻底践踏,最终还是发作了出来。坏脾气副官的那番话对皇帝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当年奥地利的背叛。
这个军人和南欧人同时也会把复仇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有一次送上餐桌的肉令人作呕,他也只是说:“我个人还可以承受。但我敢断定,总有一天,会有人将我们的遭遇公之于世,让那些罪魁祸首遗臭万年。”
一种前所未有的尊严感在他的心里不断滋生。他想借此来平衡自己天生的反抗意识:“在这里,我如同生活在重压之下。这种负担将弹簧压紧,但未压坏。懂得隐忍就真正懂得了理智,这也就标志着灵魂的真正胜利。”这位曾经的统治者终于下定决心要遵循这样的一条公理。“不幸也有好的一面,它教给我们真理……直到现在我才能像哲学家一样思考时代。”
现在他也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眼前的一切。在他来到岛上的最初几个星期,有一次他与一位美丽的英国贵妇一起散步。他们闲聊着各种话题,谈气候对肌肤的伤害,谈奥西恩,谈种植园。路上他们遇到几个黑奴抬着沉重的箱子,那位年轻的女士斥道:“滚开!”
这时皇帝说道:“夫人,请您想想他们的负担!”
那位女士吓了一跳。来圣赫勒拿岛之前,拿破仑·波拿巴可说不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