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士怎么办呢?留着它还有什么用?当年签署提尔西特条约的时候,拿破仑不就是为了取悦沙皇才留下它的吗?而现在,他已经想要消灭沙皇了。记录和报告显示,普鲁士应该在拿破仑对俄作战之前被瓦解掉。难道他不知道,早在一年以前,普鲁士就秘密与沙皇签订了协议,沙皇承诺将向它提供援助?无论如何,这位法国皇帝已经听够了道德联盟的论调,听够了大学里的声讨,听够了自由军团和反抗歌谣。当心!不要忘了西班牙的教训,不要真的以为“北部德意志人较为宽容和冷静”。比较聪明的做法是:在消灭普鲁士军队之前,先充分利用它。
忠心耿耿的莎恩霍斯特急切地告诉他懦弱的国王:现在一切迫在眉睫!然而在维也纳,梅特涅却欺骗了这位普鲁士将军。当莎恩霍斯特提议普奥结盟时,梅特涅直接劝他与俄国组成联盟。因为只有这位被梅特涅的虚情假意所欺骗的将军变成他的敌人,只有普鲁士成为奥地利的敌人,它才能最终将西里西亚再度占为己有。在普鲁士内部,哈登堡一如既往地唯维也纳马首是瞻;至于普鲁士国王,他胆小怕事,而且认为拿破仑不可战胜,于是他决定与拿破仑结盟。可惜他决心下得太晚,没有得到任何有利于己的结盟条件。西里西亚和波兰早已驻扎重兵,普鲁士被重重包围:这种情况下,普鲁士当然只能得到附庸待遇,容忍他国军队横穿本国领土,听任法国征粮征物,东部的要塞也拱手让人,城堡辅助军团的指挥权也落在外国元帅的手上。梅特涅在给主子的信里兴高采烈地写道:“普鲁士已经一蹶难振了!”
但是,且慢!1812年初,虽然从卡普亚到提尔西特的欧洲大陆都已纳入拿破仑的战旗之下,虽然他的手臂从费尼斯泰尔一直伸到了布科维纳,但他还是对自己的作战缺乏信心。据说,当着塞居尔伯爵的面,拿破仑拿着统计表格正进行演算,他突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我还没准备好这次远征!我还需要三年的时间!”
但是,战争的机器已经运转起来,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它。内心的渴望激励着拿破仑,他的全部发迹史,以及往昔岁月的阴影都在推动着他不断前进。他建起了那么多的港湾,为的是能在恶劣的天气里找到避风的港口,结果他却又被推向了茫茫的大海,处身于始料未及的惊涛骇浪之中。从前的他一直在用政治家的理智掌控着前进的船舵,而现在,他却以一个伟大的冒险家的大胆与狂热将那轮舵紧紧抓在手里。“你难道没有看出,”他向弟弟嚷道,“当年是我的声誉使我登上了这个宝座。而维系这个皇位,还是要依靠我的声望。像我这样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是一刻都不能停步的。我必须永不停息地攀登,一旦停止,那就意味着毁灭。”
他的灵魂因激动而摇摆不定,心神极度不安。他既希望进行决战,又害怕这场战争。同往常一样,他抱着先礼后兵的态度给沙皇写了一封信,言辞仍颇为友善。同时,他会见了一名在巴黎进行间谍活动的俄国上校,他的言辞闪烁:“因为沙皇还很年轻,而我也还得活很长时间,所以我曾以为,我们之间友好的感情可以维护欧洲的和平与安定。我的感情依然如故。请你告诉他这些,并且加上这么几句:如果因为命运的安排,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为了一点女孩子气的口角而兵戎相见的话,我将像一名英勇的骑士一样全力以赴,既无仇恨也没有敌意。而且我还会建议,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二人在两军阵前共进早餐……我仍然希望,我们不要仅仅因为对一条缎带的颜色有意见分歧,便让成千上万的勇士血流成河!”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打动亚历山大那略显女性化的天性,但是堂皇的辞令实际上掩饰的却是他自己内心的不安!作为旧时代的终结者,谁又能想到他会提出这样充满骑士精神的挑战!在这里,一个世界帝国向另外一个掷去了它用铁与血铸成的手套,一场血统和天才之间的伟大较量即将开始——而他,在做了20年的梦之后,终于看到自己的梦从云端坠向地面,但他却故作轻松,将战争说成是女孩子间的口角,或是因为缎带的颜色而起的争执。然而事实上,它涉及的乃是整个世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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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纳多特展翅 尴尬的盛宴 “太远了,陛下”
对敌人的过高估计 敌人在哪里 困境 “工于计算的人”
考察俘虏 四颗牙齿 “战争将持续三年” 小说
俄国荒原上的李尔王 咖啡与糖 “幸运之神犹如娼妓”
此时此刻,亚历山大又在想些什么呢?
被贵族疏远,被母亲责怪,寄托在索菲亚教母身上的希望已经落空,波兰的前途堪忧,他的对手一直扬言要解放波兰——发生在政治和宫廷生活上的这一切,都给了他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冷淡拿破仑这个曾经的朋友。梅特涅曾断定,沙皇情绪转变的期限为五年。从提尔西特条约签订算起,现在恰好到期。虽然沙皇的性格略显神经质,行动易受情绪的支配,但这场战争也可以被他赋予崇高的意义。然而,他既缺乏远大的目标,也没有崇高的思想。他并不是为自由而战,因为他太像个沙皇了;也不是为世界霸权,因为他太脱离实际了;甚至也不是为了战胜那位战神而博取英名。他只是受到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主义的驱使,这种神秘主义的洪水,淹没了他昔日对那位提尔西特魔术师的好感。
政治上,他成功地实施了两个措施。其中的一个因为十分适合人性的特点,因此颇有成效。为了积蓄力量,他需要国家南北边界的平静,于是他设法使土耳其苏丹保持中立;与瑞典的外交则更加成功,双方结成了同盟。他与贝尔纳多特在俄国边境会晤;在那里,所有俄罗斯人的沙皇第二次倾倒在一个法国革命者的魅力之下。瑞典与俄国的利益有很多相通之处,瑞典正担心英国的报复,而且它希望得到挪威。但当时统治挪威的乃是亲法的丹麦,俄国承诺,只要瑞典为俄国提供战争援助,俄国就保证瑞典得到挪威。
但是,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让贝尔纳多特如此心甘情愿:拿破仑当年虽然不情愿,贝尔纳多特还是当上了瑞典国王。但与那些靠着拿破仑的恩典而登基的其他国王一样,他对瑞典臣民的关怀也并不深切。而沙皇也是有想象力的;现在他已能大致预见到,如果他能获得同盟的援助,那么拿破仑不仅会失败,还会最终毁灭。因此,当拿破仑率领着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军队缓缓行进,企图吞掉俄国的时候,沙皇向拿破仑的这个宿敌许愿,答应帮助他登上法国王位。
这个夏天,两只敌对的雄鹰将要振翅翱翔,高空搏击。
在德累斯顿,皇帝邀请各国君主参观阅兵典礼,就像四年前在埃尔富特一样。不过当年的来宾,如今却少了一位,就是他将与之交战的那位。不过,沙皇的位置被哈布斯堡的皇帝取代了。拿破仑和他过去只见过一次,就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的第二天。自那以后,获胜的法国皇帝两次占领了奥地利被迫放弃的首都。而后,胜利者迎娶了战败者的女儿,并把她带到了巴黎。
此刻,玛丽·路易丝正坐在金碧辉煌的餐桌前,坐在丈夫和父亲之间,表面上看,一切都很和谐美满:拿破仑承诺与岳父结为盟友,把妻子任命为摄政王。但是,玛丽席间却傻乎乎地炫耀自己的首饰强于继母,拿破仑如何禁止也无济于事。于是,巴黎的皇后因为他的阻止而啼哭不止,而维也纳的皇后也因为自己的珍珠小而泪流满面。两国之间原有的恩恩怨怨,也发挥在家庭间的龃龉上,朝臣们不得不尽力掩饰。当大家举杯为维系着四个人的男孩的健康祝福时,两对夫妇才将各自的想法藏在了香槟酒里,但每个人都很清楚其他人的想法。
女婿与岳父初逢于12月的奥斯特里茨的一间磨坊,又重逢于5月的萨克森王宫。此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与此同时,50万大军正驻扎在哥尼斯堡与莱姆堡之间,他们的统帅则去了波森,他宣布“第二次波兰战争”开始。有关战争原因的官方说法是拿破仑想从沙皇手里把波兰夺过来,即最大限度地夺取领土,直至斯摩棱斯克。“在那里,或在明斯克,”他告诉亲信,“我将结束进军,然后在维尔纳过冬,组织立陶宛建国,让俄国人来养活我们。如果到那时还得不到和平,那我第二年就直捣敌人心脏地带,驻留在那里,直到沙皇屈服为止。”拿破仑的军队就是按这个计划部署的。让俄国人养活军队?他能从俄国那里得到什么呢?他了解这个陌生的国家的资源吗?
在古比宁,他曾垂询过一位普鲁士官员。他谈到了军队的面粉储备,他说,要把在德意志港口征集到的粮食运到科夫诺去。这时,拿破仑问:“在科夫诺应该有足够的磨坊吧?”
“没有,陛下。那里的磨坊为数甚少。”
皇帝“很疑惑”地看着贝尔蒂埃。
这位最高统帅向他参谋长的这一瞥,是他在涅曼河对岸那陌生的旷野上,即将经受的失望与幻灭的先兆。令他不安的不仅是缺少磨坊,而是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整整一年,皇帝一直在为这次伟大的战争做准备:他从七个国家包括莱茵联盟调集军队、兵工厂、预备役、1400门火炮,攻城炮队、桥梁部队以及浮桥等,波罗的海沿岸的八座要塞被改用作仓库,成百上千的船只和数以千计的马车负责向前线运送面粉和小麦。负责运送的车辆中有一部分是牛车,到达目的地之后,牛即被宰杀,那些被迫上战场的士兵何尝不是如此,先是洒尽血汗,而后悲惨地死去。可是谁曾想到,这个国家竟然没有磨坊?当然,他们可以建造磨坊,可这得付出多少人力和时间的代价呀!——况且,世事难料,前面还有多少个意外在等着他们呢?为15万匹战马输送草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他才会一直等到6月,等到青草已绿。但是,倘若俄国的草原连这一点都不能满足他,他该怎么办?
倘若军中士气低落,他又该怎么办?
边境上已经怨声四起。有人说,年轻的士兵经受不住长途跋涉,还有那令人难耐的炎热。早在德累斯顿,缪拉就提出请假,但未获批准。现在,在但泽,他和贝尔蒂埃、拉普与拿破仑一起用餐,每个人都在默默地想着心事。正在沉思着如何征服世界的皇帝突然问拉普:“从但泽到西班牙卡迪斯有多远?”拉普壮着胆子答道:“太远了,陛下!”这时,他们的主子发话了:“我已经看出来了,我的先生们,你们都不想再打仗了。那不勒斯的国王想回他美丽的王国去。贝尔蒂埃宁愿在格洛斯-布罗斯打猎,而拉普则想回去享受巴黎丰富刺激的生活!”
元帅们都默不作声,因为事实正是如此。然而这样的情况,却是拿破仑以前从未经历过的。
到达涅曼河时,因为跨越俄罗斯边境在他而言具有无与伦比的象征意义,所以他第一个过河,策马狂奔,足足跑出了一英里,而后才慢慢地回到桥头。就像当年恺撒发动内战,断然越过罗马的界河卢比孔河一样,他也过河了,过得如此毅然决绝。在他的示意下,三支大军缓缓挺进波兰的腹地:主力军由他亲自指挥,第二支军队由欧仁指挥,第三支军队则由热罗姆带领。为什么把军队交给这个在战场上出尽洋相的门外汉?虽然有元老宿将做顾问,但拿破仑真的就如此放心吗?“这次我们可以冒这个险。敌军最多只有40万。”
可敌人在哪儿呢?他们有两支军队,分别由巴克莱和巴格拉吉昂将军率领。他们在立陶宛的大后方,总兵力只有17万人。拿破仑过高地估计敌人的兵力,这是个灾难性的错误,因为如果他不派出如此庞大的军队的话,那么部队的给养问题也许就根本不会成为问题。为什么他会如此重视人数上的优势呢?当年的波拿巴将军曾以4万人的兵力击败人数远胜于己的敌人,他使用的战术是各个击破。现在他却动用了如此庞大臃肿的军队,这暴露出他年事已高,醉心于权势,因而只知人数优势,却忽视了去振奋士气。难道里沃利时代的那位名帅已经风光不再了吗?
当然,他还是原来的他,因为即使是率领着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他依然想以突破的方式取胜。他的第一军团应该从提尔西特挺进维尔纳,截断两支俄军的联系,而后第二军团和第三军团便可将俄国人分而歼之。但是俄国辽阔无垠的土地削弱他的影响。在如此长的战线上,拿破仑不可能出现在每一个地方,而他麾下的将领们又各自为战、互不通气——达武和缪拉差点决斗——但他们又都过分依赖于拿破仑。作为整个大军的神经中枢,所有行动都依赖于他的号令。他从未像此次战争这样,为缺乏快捷的通信工具而苦恼。因此,若是电报出现的话,它对拿破仑的帮助要远远大于对手。
两位俄军统帅深知自己势单力薄,不敢与法军正面交锋,在彼此没有商量的情况下,便一起向后撤军,以便能够在后方会合。这并非什么绝妙的战术,只不过是对优势兵力的恐惧和对拿破仑大名的敬畏使他们无意中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们都是命运安排的棋子,命运决定事物时的高谋远略并非人力所能窥测。
但拿破仑却把这看作一个陷阱。他在维尔纳说:“如果巴克莱先生以为,我会尾随他直到伏尔加河,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会跟他到斯摩棱斯克和德维纳,在那儿打场胜仗就可以为我们的大军赢得一个立足点……如果今年我们就渡过德维纳河,无异于自讨苦吃。我将回到维尔纳过冬,然后让法兰西剧院派些话剧和歌剧演员过来。明年5月,我们将结束战争,除非今年冬天就可以实现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