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自己也开始动笔,在几年内写了十几篇文章和提纲,内容涉及大炮的架设、自杀、王权和人类的不平等,其中最主要的是科西嘉。他那客观和现实的笔触,令当时最受欢迎的作家卢梭相形见绌。在摘录卢梭关于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的观点时,他不时地插入自己的评语:“所有这些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在接下来的几页纸上,他阐述了相反的看法。他认为,人类最初并非过着孤独的游牧式生活,而是幸福地散居着,因为当时他们为数不多,不必紧挨在一起居住。随着人口的增多,“想象从长期禁锢它的洞穴里钻了出来,自信、激情和骄傲应运而生。脸色苍白、胸怀大志的人们也来了,他们抢占各种事务,把那些衣着光鲜、成天泡在女人堆里的好色之徒踩在脚下”。
我们是否已经听到,他在囚禁他和他那非凡想象的黑暗洞穴里,咣当咣当地试图挣脱锁链?我们是否看到他一脸苍白,以仇恨的目光瞪着军中那些春风得意的好色之徒?
离这些人远点,他们是法国人!科西嘉才是他一直注视的目标,并且他已把新的国家观应用于此。他写道:“宣称不得反抗篡权者的压迫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何等荒谬!照此说来,每一个弑君篡位者都立刻受到上帝保佑,而事实上他一旦失败就会掉脑袋。因此,民众有充分的理由推翻入侵的统治者。这一点岂不是很适合科西嘉人?……所以,我们可以挣脱法国的枷锁,就像以前挣脱热那亚的枷锁一样。阿门。”
年轻的心灵想要感受自己的存在。在仇恨法国的情绪支配下,他开始创作以科西嘉为题材的一部长篇和几则中篇小说,但均没有完成。与此同时,受贫穷、激情和“有想象才能统治世界,但只有大炮才能把想象变成现实”这一认识的激励,他在职业方面也不断学习。“除了工作,我没有别的慰藉。我每周才换一次衣服,卧病在床以来一直睡得很少……我每天只吃一顿饭。”
他研究大炮和弹药,思绪总是围绕着数字,以至大家都说他是个数学天才。现在,除了那些别出心裁的文章提纲,他还在科西嘉地图上标了很多点:哪儿架设大炮、哪儿挖战壕、哪儿驻扎部队,等等。要是他大权在握该多好!除了给科西嘉披上一张文学想象之网,他还在地图上布下了第二张网,上面用十字符号表示大炮。地图,地图!在喧闹的咖啡馆隔壁,他又重新研究一切可以计算的东西,抄录英国国会的完整演说词,把地球上最遥远的地方都做了扼要的记述。他最后一本笔记的结尾是:“圣赫勒拿,大西洋中的一个小岛。英国殖民地。”
这时,母亲从家乡来信了。信中说,他们强有力的保护神、科西嘉的元帅不幸去世,家里随之失去了一大靠山,约瑟夫没有工作,她也被桑园辞退,只好向次子求助。拿破仑马上告假,坐船返回那寄托了他的梦想和计划的海岛。他是作为一个不为人知的胜利者衣锦还乡的吗?请看他的日记: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感到孤单,身边有人时也是如此。我之所以回家,是为了能够沉浸于孤独的梦幻和忧郁。今天这种忧郁通向何方呢?是死亡。但我明明站在生命的门口,能够期望长命百岁。离开祖国六七年,现在很快就能见到家人,这是件多么高兴的事啊……那么,是什么魔鬼驱使我自我毁灭呢?……既然除了不幸还是不幸,没有什么令我高兴,为什么我还要忍受这种一败涂地的生活?……家乡是怎样一番景象啊!同胞们带着锁链,亲吻着那只毒打他们的手……他们曾经充满骄傲和自信,过着幸福的生活,白天为国家工作,夜晚躺在爱妻的怀抱里——大自然和柔情把他们的夜晚变得如同仙境。失去自由后,这些幸福的时光也如美梦般一去不复返了。法国人啊,你们夺走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现在还在败坏我们的风气!眼看着祖国走向毁灭却无能为力,还不得不赞美所憎恨的一切,这难道不是逃离这个世界的充分理由吗?……如果只需杀死一人便可获得解放,我会立刻采取行动!……生命于我已是一种负担,我没有任何享受,只感觉到痛苦……并且,由于不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一切都令我无法忍受。”
5
绝望 革命的战鼓 最初的自我
他在科西嘉过得很沉闷,不是为钱烦恼就是为家事操心。一年后,绝望的他不得不返回驻地。这一次他的驻地是奥松,不是瓦朗斯,但这种改变又有什么意义呢?
终于有人重用这位19岁的中尉了。新将军发现他有点才华,就命他带人在训练场构筑几个“需经过复杂计算”的工事。“就这样,从十天前开始,我带着200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这次不同寻常的重用招致了上尉们对我的敌视,他们责问这么重要的工作为什么不交给他们,却让一个中尉去做。”
于是他又退回到起点。照此情形,他只能艰难地往上升,等到成为上尉时,他也该退役了,然后回到家乡,在岛民们鄙视的目光中领取法国的养老金,最后被埋在故乡的泥土里——这是他们唯一不能从我们身上夺走的。难道那些书中宣告的自由都是泡影?如果强大的法国自己都不能摆脱贵族的压迫,摆脱贪污受贿和裙带风,小小的科西嘉又怎能从法国的统治下解放出来!
这位年轻作者的日记里写满了新的提纲。要是这个窄窄的本子落到上司手里,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因为里面有如下言辞:“关于王权的报告提纲。详述今日欧洲12个君主国国王篡夺来的王权。他们当中只有寥寥几个可以不被推翻。”在缄默的日记本里,他咬牙切齿地写下这样的文字,而在外面庆祝每一个王子的命名日时,他却不得不穿着盛装高呼“国王万岁!”
在沉闷的执勤中,青年时代的又一年过去了。他沉默着,等待着,专注于写作和数学。
终于,决定性的一年来到了。即使在沉睡着的省份的偏僻角落,人们也预感到战鼓即将擂响。这是1789年6月。忧郁的中尉觉得复仇的时刻不远了。那些人污辱他这么久,现在他们的骄横会令他们自我毁灭吗?成千上万民众的呼喊,不也是他为科西嘉战斗的口号吗?他找出他的《科西嘉信札》,寄给流放中的保利,他的偶像。信中写道:
“将军:我来到这个世界时,祖国正遭受着毁灭。我的摇篮周围全是垂死者的喘息和绝望者的眼泪……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们的屈服换来了被奴役的结局。卖国贼们为了替自己辩解,对您大肆污蔑……当我读到那些肮脏的文字时,只觉得血往上涌,当即决定驱散这些阴霾。现在,我要用刷子蘸上耻辱的墨水,把所有出卖我们共同事业的叛徒涂得漆黑……公开谴责当权者,揭露所有的丑事……假如住在首都,我会找到其他办法……由于还年轻,我这样做可能显得鲁莽,但热情以及对真理和祖国的热爱会助我一臂之力。将军,您曾看着我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您愿意在这件事上给我鼓励,我会信心百倍……我母亲莱蒂齐娅女士托我问您,是否还记得在科尔特度过的时光。”
这是一种新的音调,一部由全新的音调所组成的交响曲:时代的澎湃激情,杀死暴君的姿态,闪光的文字。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日记中那种风格,而是一切都以效果为重的特点。还有一点也是新的,新得让人害怕,为他所独有,那就是信开头那个起决定作用的“我”,一个面向世界提出的重大命题。现在,无限的自信首次乘风破浪地前进,因为新时代的第一阵战鼓已经擂响,宣告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才能。于是,曾经不可克服的唯一障碍消失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要求在心中产生,并且再也不肯安息。在信的最后,他却几乎献起了殷勤,显然希望得到提携。这个一向粗鲁、令人捉摸不透的半大孩子,在所有的信里都表现得那么老练,那么具有骑士风度。
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保利却不喜欢他的高傲。他礼貌地回复说,年轻人不应谱写历史。
四个星期后,年轻人开始创造历史,这是百年来的第一次:他们攻打巴黎的巴士底狱,发出了伟大的信号。法国匆匆拿起武器。在波拿巴的驻防地,也发生了抢劫事件,直到有钱人和军队联合起来。年轻的波拿巴站在街头的大炮边,向着人群开火。这是他第一次实弹射击,虽说是奉王家军官的命令,但肯定也是甘心情愿的,因为他对民众的鄙视绝不亚于对贵族的鄙视。
然而,在他的心灵深处,这一切都显得很陌生:这是法国人斗法国人,关他什么事!他只有一个念头:现在该着手解决科西嘉问题了!不管正在发生的事是怒火还是激情,是理想还是一个提示语,都应该蔓延到科西嘉!赶快请假回乡,在这场新运动的纷乱中脱颖而出!
6
红帽徽 挫折 古罗马英雄
波拿巴中尉在科西嘉登陆,就像一位先知带着新教义来到外国海岸,因为他第一个把象征自由、平等和博爱的红帽徽带到岛上。这里本来不是生活着自由的山民吗?他们曾经实行自治,但20年来却遭受着占领者的压迫,后者懂得利用贵族和教会,却不理解民众。
直到昨天为止,这个年轻的雅各宾党人还靠祖先的贵族身份生活,并且完全凭借这个身份才获得国王资助,得以接受教育,但他管这些干吗!国王又关他什么事!我们不是终于认识到,各民族都有权实行自治吗?如果刚觉醒的新法国如此,那么被旧法国戴上镣铐的科西嘉也必须宣布自由!同胞们,时候到了,快拿起武器!让我们每个人都戴上新时代的帽徽,像巴黎那样组建国民自卫军!我们要夺取国王军队耀武扬威的工具!我对大炮比较在行,我会做你们的领头人!
20岁的波拿巴急匆匆地奔走在小城阿雅克修的街头。这里的人都认识这个小伙子。他脸色苍白,蓝灰色的双眼透射出冷峻,不停地慷慨陈词。跟在他身后的人渐渐增多,有的是渴望自由,有的是渴望变化。最后,他来到广场上,像个不折不扣的古罗马护民官站在众人面前,心里充满了热烈的希望。在这个半东方式的民族,在这些好斗的家族,“很早就可学会洞察人心。”他后来说。
但是他出师不利。山里的援军迟迟不见踪影,正规军却来了。革命者被驱散,并在几小时内全被缴了械。出于谨慎,正规军没有实施逮捕。拿破仑再次感到失望:他想做殉道者都不能,只能成为一个被打败的民众领袖,这几乎显得可笑。然而,发烧的人会寻找一切手段给自己降温。他给巴黎的国民大会写了份申诉书,先以当时盛行的风格歌颂新自由,然后提出了一大堆申诉和恳求,例如,绞死替国王效力的官吏!武装科西嘉的公民!一个委员会很快随他在申诉书上签了字。
接下来是几个星期的等待。巴黎方面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他猜测着。有一天,信使终于送来了答复:科西嘉是拥有一切平等权利的法国省份;根据米拉波的提议,保利和其他自由战士都将被召回国内。中尉惊呆了:省份?如此说来,尽管有了新思想,甚至恰恰因为这些新思想,科西嘉人仍要做法国人?这是一种多么怪异的自由!然而,为了替巴黎方面的这一决定祈福,由各机关领头的游行队伍已浩浩荡荡地向教堂行进。波拿巴当即决定随大流。他写了火热的告同胞书,在新成立的政治俱乐部里寻找支持者,并帮助他的哥哥入选市议会。与此同时,他继续撰写他的科西嘉史,并把某些章节读给母亲听。
这就是伟大的保利?当心目中的这位英雄在被流放20年后,终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回到科西嘉时,波拿巴问自己。他的言辞和目光多么中规中矩,活脱脱一个政客,根本不像一个战士。可是必须跟他搞好关系,因为国民自卫军也要归他指挥了。他陪着这位父亲当年的上司,在山里度过了一段时间。
这一老一少两个科西嘉人,一个久经考验,另一个正朦胧地追求着什么。每当他们坐在一起或骑马并行时,拿破仑总是激动地讲述用武力让科西嘉摆脱新法国统治的计划。这时保利会用一种介于骄傲和恐惧的眼光注视他。他觉得,这位《科西嘉信札》的作者确确实实有一种张扬自我的欲望。他身上附有魔鬼,更严重地说,是脑子里附有魔鬼,因为那里只闪耀着剑的光芒。保利摇着头说:“你身上没有一点现代气息,拿破里奥尼,你来自普鲁塔克时代!”
年轻的中尉生平第一次有种被了解的感觉,因为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才是他的理想。保利是第一个发现波拿巴与古罗马英雄相似的人。
他终于听到一句能增强自信心的话。当他受保利委托在乡间起草一篇宣言时,他飘飘然地以“共和2年1月23日于米迪里我的政务室”一语收尾。这是怪异还是自大?不管怎样,在完成这个专制的落款当天,他不得不赶回驻地,因为他的假期虽一再延长,但还是到期了。难道要他放弃这最后的依靠?为了什么呢?现在他留在岛上还有什么意义?第一把交椅已经被人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