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Face and the Fox
作者/[美]武仪 翻译/王小亮
迷蒙的春雨下,三个戴着面具的人在臧城拥挤的街道上疾步穿行。他们一边奔跑,一边齐声发出动物的声音,彼此呼应:有老鼠的吱吱声,黑鸽的咕咕声,以及城里那些步态轻盈优雅的猫咪们发出的那种喵喵声。一连串咒骂声跟在他们身后,声音越来越弱,随着他们穿过一道无形的疆界而骤然消逝。城里有无数道这样的无形疆界,将整座城划分成了数不清的行政区、小王国和采邑。
这三副面具——两副是神灵,一副是狐狸精梅里——在臧城不算特别,因为现在正是这一年的第十三个月。当月亮将她的脸庞藏到雨云之后,下面的人也要遮住自己的面孔。不行此举的人,将面临眼睛、鼻子和嘴巴被饿鬼偷走的危险。那些饿鬼爱在十字路口徘徊,而且无比贪婪,因此就连异邦人也会戴上面具。
狐狸和两位神灵从白花街宽阔的坊门下跑过,穿过几条如老乞丐的脊柱般蜿蜒的巷道后,来到了一座崩塌雕像下的避雨处。
“哎呀,哎呀,”死神容梅气喘吁吁地笑道,“这次真有趣。你们都搞到了什么?”
在塔楼上悬挂的灯笼散发的光芒下,伸出了三只脏兮兮的手。一只手中握着一串穿在红线上的铜钱,不过红线已被剪断;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脆弱的花瓣状物体,那东西抬起两条尖利的前腿,原来是一只兰花螳螂;第三只手——狐狸的手——不情愿地摊开,手里有两枚裹着厚厚糖霜的山楂果。
“桌上那么多东西,你就拿了两个糖果?”风暴之神莱阁笑道,虽然如此,她却不安地不断变换着两脚的重心。
因为她看到狐狸一言不发,再次握紧了手里的山楂果。
“我想要的就是这个。”狐狸阴沉地说道。
“今儿是糖果,昨儿是烟花,前天是紫色玻璃星星。”容梅不悦地摇了摇头,还有些话已经到了他嘴边。但最后他只是耸了耸肩。
“明天弄点更好的东西吧,行吗?能够拿来不让三王找我们麻烦的东西。”
狐狸没有回答,而是一把将山楂果扔到街上,然后蹲下身去,她涂成红色的尖鼻子距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不到一掌宽。她瘦削的肩膀在不住颤抖,或许那副面具之后的她只是一个瘦小的女孩儿,而她正在哀悼另一个女孩儿,哀悼那个与她同母所生、曾经和他们三个一起组成四人组的女孩儿。她抬起头来,看着风暴之神和死神。此刻她又成了狐狸——眼神狡黠,心中装着从西王母那里偷来的火种。
“去他妈的三王,”狐狸狠狠地说道,“去他妈的要求,去他妈的棍棒,去他妈的兄弟会长老,去你们妈的,要是你们以为他们不会把你们送上绞架。”
容梅从两人身旁走开,将他那布满黑绿条纹的面具转向雷电轰鸣的乌云。
“三王容许我们在龙爪间的缝隙里生存,”他漫不经心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们从三个不同的区偷食物,我们在这儿睡觉,在那儿偷窃,然后在别处撒尿。这都是他们容许的结果。”
“噢,可不是嘛,”狐狸咆哮道,“他们容许我们睡觉、偷窃、撒尿,只要我们把偷来的所有的东西的脑袋、腰腿和心跳都付给他们。他们容许我们活着,只要卫兵还没盯上我们。”
狐狸想起了花女淑娜,她的面具的眼睛和嘴唇四周涂有爱神之花的红色花瓣。身着蓝色丝绸制服的卫兵抓走了淑娜,这座北方大陆最伟大的城市的城墙上悬吊的小贼因此又多了一个。每次照镜子时,她都会看到妹妹的脸。白天,她戴着自己的面具,但在睡梦中,她无法闭上自己的眼睛。在梦里,妹妹依然在笑,在唱歌,在跳舞,在与人打斗。
“那你想让我们怎么办?”莱阁用祈求的语气说道。“三王不会接收我们为正式成员,因为我们的父母来自殖民地。而在我们能进入的那几个区,没人会和我们这种人交易。”
“还不如卷张席子,像水手一样睡在码头边上,”容梅低声吼道。“还不如弄瞎自己去沿街乞讨。”
“在此之前我要先去莲花脸那儿祈个愿。”狐狸反击道,听见这番亵渎神灵的话后,莱阁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用手捂住了她那画着闪电的嘴唇。
“小声点,”她紧张地说道,“我们现在可是在白花街呀。”
“我会去的!”狐狸坚持道,“在我躺在码头边等着异邦人施舍之前,在我上街乞讨之前,在我为三王再偷一串钱币之前,我会先去找莲花脸,为自己祈个愿。”
她最后这句话是冲着容梅后背说的,容梅立即回转身来面向她。
“那就去呀!”容梅叫道。他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声音中那近乎呜咽的压抑让狐狸大吃一惊。她也想安慰他,因为他也深爱着淑娜。他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就睡在臧城那些低级地区的过道里成堆的空袋子上。只要其中一个找到吃的,所有人就都有份,尽管每个人都吃不饱。他们明白的第一个无法分享的东西是死亡。
“去啊,你会比吊在城墙上的纽死得更快。”
他叫出了她的名字,狐狸只觉得眼前一片鲜红。如果她能召唤芋河的水跃上堤岸,淹没这座城市,她一定会动手;如果她能像饿鬼一样一口咬下他的鼻子,她也会立马动手。但她只是像野兽一样对他怒吼了一声,随即转身跑开。
莱阁想要追上去,容梅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在她的头发被雨淋湿前将她拉了回来。
“你不该这么做。”莱阁生气地说,但容梅只是耸了耸肩。
“要死的话就让她自己去死吧。”容梅怅然若失地说道,随后便哭泣起来。
莲花脸住在白花街深处的玉塔上,而在这条住满巫师、炼金术士和奇人异士的街上,她的娱乐方式最为可怕。他们称她为凤凰的小女儿,有人说她是个被放逐的天神,踏着血腥的脚步从天而降。还有些人声称她是个阿修罗,是个能将他人的灵魂聚集在手中、并将其交予她的地狱之主的东方恶魔。
莲花脸美丽动人。莲花脸的年纪比这座城市还要大。莲花脸能遂人心愿。所有人对这些都深信不疑。
两个身形巨大的男人守卫着那道巨大的铁门,他们一个戴着牛头面具,一个戴着马头面具,不过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仿佛确信没人敢把自己的脏手放在莲花脸那雕饰精致的晶莹绿塔上。
狐狸绕塔而行,发现该塔和其他建筑一样,塔底也有垃圾。她在塔后发现了一小丛柏树。她试着把手放到塔上,以为自己会立时被炸成灰烬,或者像碰到烙铁一样被烫伤。然而玉塔只有一种又凉又滑的触感,塔身表面的每一寸都有异常扭曲的复杂花纹,或者无法辨识的奇异字母。雨已经完全停止,尽管爬上去极其危险,但并非不可能做到。
她犹豫了,因为眼下的生活还没有坏到让她想提前放弃。至少他们还可以多活一小段时间,虽然有痛苦,但也有快乐。他们可以偷许多串烤鸭来吃,可以欣赏无瑕殿上空绽放的烟花,还可以去无人看管、遍布城西的果园里玩耍。
接着,她想到了挂在城墙上的那具可怜的小尸体。狐狸咬紧牙关,将她有力的手指插入玉塔的缝隙,开始向上攀爬。一开始,柏树芳香的叶子还能为她提供掩护,但没过多久,从码头袭来的寒风就让她不由哆嗦起来。
狐狸冒险扭头看了看下方街上的行人,又看了看远方广阔的海洋,然后回头继续向上攀爬。开头很容易。光滑的缝隙似乎是专为她的手指定做的,需要休息时,她也能找到容得下她那光脚丫的窄壁台。身材大一些的人就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贴在塔壁上,瘦小一些的人则会被海风吹落。
有那么一刻很惊险,她的视线正好对上了面前一张怪物的脸。那块白色玉石上布满绿色的脉络,艺术家将其雕成了一张丑陋的小脸。那怪物咧嘴狞笑着,眼睛鼓鼓的犹如青蛙。狐狸惊慌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松手。不过见那张脸既没说话也不咬人,她才伸了伸舌头,继续往上爬去。
她忽然想到,莲花脸的塔里一定很暗,因为这里的窗户都很狭小,上面覆盖着绿玻璃。她朝其中一扇窗里望去,只看到有动静,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这让她想起曾经有一次,水手们用一个巨大的玻璃瓶将一只美人鱼带上了岸。她能看到有东西在水里游动,至于那是美人鱼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她实在看不出来。
狐狸不断往上爬着,四肢开始颤抖起来。她以前也爬过楼房,但从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建筑。她的手指开始抽筋,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小腿也使不上劲儿。她屏住呼吸,来回活动膝盖,直到疼痛减轻,能够继续攀爬。尽管不能说是恢复如初,但至少疼得没那么厉害了。
越往上爬,她的动作变得越毛躁,心情也愈发绝望。她的指甲撕裂了,绿色的塔壁则似乎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难爬。她只能继续爬,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脚能找到的裂隙和凹孔上。城市就在下方,而莲花脸就在上方。
狐狸将流着血的手指插入塔壁上的缝隙,感觉自己单薄骨架上的每一磅重量都压在了指尖和脚踝的小骨头上。她并不擅长做这个,但她不断逼迫自己,一寸一寸地努力往上爬去。
她继续爬着,等她以为自己已经到顶,上方什么都没有了时,却发现上面还有更多的石头在等着她。她本想大叫,本想就此放弃,但还是伸出手去抠住了下一道缝隙,用瘀青流血的脚摸索到下一道可以容脚的凹槽。
最后,等她的心神已经因为筋疲力尽而变得一片空白时,她的手忽然不再摸到缝隙。她翻过低矮的阳台围栏,在马赛克地板上侧身躺了好久,任由剧烈的疼痛刺激自己抽筋的四肢。她大口喘气,全身酸痛不已,无数细小的痛点和从身体深处不断向外辐射的剧痛刺激着她的意识,让她渐渐恢复了神智。
狐狸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莲花脸。
莲花脸站在屋檐下,一身丧服式的白衣,光着的脚瘦骨嶙峋,向下弯曲的脚趾犹如细爪。她的脸上戴着一张空白的椭圆形面具,上面只有两条留给眼睛的缝。
“狐狸并非以攀爬见长,”莲花脸平静地说道,“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狐狸想说些壮胆的大话,或者说些狡言黠语,但她却只能躺在地上不住颤抖。不仅是因为疲劳和恐惧,更是因为她意识到,只要莲花脸不想让她起身,她就无法起身。
莲花脸用娴熟的自在姿态移开视线,狐狸随即又能动了。她连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跟着莲花脸穿过帘幕,进入玉塔。
莲花脸的卧室朴素得令人失望。地板上镶嵌着金色的玻璃马赛克,墙边只有一张带帐幔的普通床和一个上面安着一面镜子的小箱子。箱子前放着一块破旧的绿色靠垫,一只白色的老猫正在上面休憩。
莲花脸俯身轻轻拍了拍那只猫,然后才将其赶走。她跪在靠垫上,狐狸可以从她身后的镜子看见自己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问我为什么来这儿。”狐狸终于开口喊道,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静的氛围。
“你来这儿是因为你听了些传言,”莲花脸平静地说。“你来这儿是因为你有所求。”
“我妹妹死了,而她本不该死。我要她回来,”狐狸要求道。
“不可能,”莲花脸冷冷地回答。“天底下没有能把死人复活的魔法。”
狐狸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擦伤了膝盖。她早就知道,她当然知道。但听到有人如此直白的将其说出,还是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量。她跪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她意识到自己在恸哭,她的哭声尖细而可怕,然而在这间空旷的大屋子里,似乎又小得令人可怜。
“我以为你能——我以为有办法——”
“不,你知道没有的,”莲花脸毫不同情地说道。狐狸感觉有只冰凉而优雅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尽管已经麻木,她还是吃了一惊。“你只是希望有。”
狐狸哭了很久。终于哭完后,她感觉自己的内心就像一个干葫芦般空洞,自己的身体就像羽毛一样轻盈。面具下的泪水让她脸上发痒,于是她取下面具擦了擦脸。她毕竟不是狐狸,而只是一个怀着愚蠢的希望,希望自己的妹妹还能回来的女孩。
她瞥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像米粒一样细长,高高的颧骨如燧石般尖利。尽管眼睛肿胀得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儿,但那相似度还是显而易见的。她苦涩地笑了。
“这是她的脸,”她指着镜中的面孔,伤心地说道。“我再也不会把它当成自己的脸了。”
“那就是你的脸,”莲花脸纠正道。“但也可以不是。”
女孩抬起头,脸上的好奇多过疑惑。莲花脸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她那滚烫的脸颊。
“这张脸不错,”莲花脸若有所思地说,“聪明,狡黠……”
“注定要死在城墙上?”女孩厉声道。
“也许吧,”莲花脸随口附和道,“我从这张脸上看到了好运,也看到了厄运。”
“厄运比好运多,”女孩咆哮道,“痛苦比快乐多。”
莲花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自己的面具。
“你想摆脱它吗?”
女孩瞪大了眼睛,然后又迅速瞥了眼镜子。镜子里的脸就是她的脸,这点她无法否认,但这个事实仍会让她感到莫大的哀痛,让她感觉生不如死。她知道哀痛终有一天会消逝,但此时此刻,她并不相信它会消逝。她不由自主地慢慢点了点头。
“拿什么交换?”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语气引得莲花脸笑了起来。
“我不会像食尸鬼那样把人的脸咬下来,”莲花脸说。“平等交换,你的脸换我的脸。”
“无家可归的街头小蟊贼与魔法女王换脸?”女孩儿反问道。
“如我所说,平等交换,”莲花脸严肃地回答,“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你为何要这么做?”女孩轻声道,“你为何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比起自己的脸,我们或许更容易忍受对方的脸,”莲花脸答道,“因为我上一次在臧城的街道上行走,已经是八十多前的事了。”
女孩瞪大了双眼,她觉得自己明白了原因。(其实没有。多年之后她才明白。)
她本可以说不,但她的目光又一次被镜子吸引了过去,里面映照着她自己的脸。她仔细端详着这张脸:浓密的眉毛,丰满的嘴巴,还有那圆圆的下巴。
再见,纽,她心想,随即转向莲花脸。
“我们该怎么做?”
莲花脸站在她的身后,女孩儿听到了系绳的沙沙声,还有皮革擦过头发的轻响。接着,有个白色物体落在她的脸前,系绳整齐地系在她的脑后,她只能透过皮革上的两道缝隙来观察外面的世界。
感觉没什么不同,她想,但等她转过身去,却发现纽的脸正看着她,拥有那张脸的女人却不是纽,也不是她。她伸手去抓面具,但一只深色细手突然伸过来制止了她。
“现在还不行,”对方警告道,“想摘掉的话,得再等一段时间。”
她缓缓点了点头。现在,她会说雨的语言了;现在,她会唱石头的死亡之曲了。万丈之下,大地之血缓缓滴淌的洞穴中,她能听见龙的梦境。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变得更聪明了。她转向那个正在仔细审视自己的手指、用手好奇地抚摸自己身体的女孩,那身体似乎太瘦、太年轻了。
“外面有个男孩儿戴着死神面具,还有个女孩儿戴着风暴之神莱阁的面具。”莲花脸开口道,话语一下子喷涌而出,“他们的名字是……”
“没事儿,”女孩儿自信地说,“我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还记得纽,”莲花脸说,“我还记得她的脸,我心里还是……还是感觉很痛。”
“不会一直这样的,”女孩一边说,一边戴上狐狸的面具,“振作起来,都会结束的。”
莲花脸不知道狐狸说的是她心痛的感觉,她的新面具,还是别的什么,但女孩已经走过门口,消失在了门外。
莲花脸走出屋子,来到阳台,她感觉赤裸的双足下,马赛克地砖正在相互耳语。雨后空气清冽,她抬起头,等待繁星开始吟唱。
【责任编辑:赵伟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