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虔很奇怪他的名字。
“你们两个娃娃,又是元宝又是银票的,还不是一样在要饭,身上跟我一样脏一样臭,像从粪坑里爬出来的。”老粪满嘴黄牙咧咧着。
小元宝摇头晃脑,“不是有句话叫‘视金钱如粪土’吗,我看我们是一样的。”
“那才是屁话!钱是好东西,怎么能说成粪土呢。你一个小屁孩可不识得钱的好处。能说出这种屁话的人不是家里富得钱比粪多就是嘴里酸得牙要掉光。”
“你都六七十了还财迷心窍。”
“过了一辈子穷日子才更想有钱,你还小,再过几年你也要做发财大梦了。”
小元宝不与他争辩,拉着卫虔在火堆旁取暖。
老粪看着黑狗流口水,“都成了叫花子了还养什么狗,咱们做了它开顿荤吧。”
两个少年不允,黑狗怒目而视。
老头子如同面对一头食人猛兽,有些害怕,目光闪动,叫起两个壮年来准备杀狗吃肉。
黑影闪动,三人脸上各自留下几道抓痕,再看向斜瞥他们像是从未动过的黑狗,心中都大为惊悚,再不敢打它的注意。
到了村民吃过饭的时辰了,几人各自出去讨饭。小元宝看卫虔没经验,带着他一起讨饭。
虽然卫虔呆呆的,但小黑狗比较讨人喜欢,所以他还是得到了一些剩菜残羹,小元宝又分给了他半碗饭。他们蹲在街口墙角一起吃。
这样差劲的早餐卫虔从来没有吃过,此时饿极了反而吃得香甜,“大厦千顷,眠七尺之躯,珍馐百味,不过一饱。我现在只觉得饿了饭够吃,困了地够睡就好,多了的东西真的没有意义了。”
小元宝道:“你还会讲大道理,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
“算是吧。”
卫虔正大口扒着菜饭,大道上来了一队官军。
卫虔下意识想要逃跑,小黑狗要他蹲着别动。他现在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叫花,如果有什么反常之举反而惹人注目。
兵丁在各个路口张贴榜文,正是缉拿卫虔的,谁能拿住他,赏银一万两。他们贴完又分成几个队伍,每队五六人分开离去,要往周边的村子也贴几张。
卫虔远远瞧着,心中哀想:“谋逆反贼,前代余孽。我什么都没做。”
小元宝虽然不识字,但画像还是看得出来是身边的卫虔,听着那些人叽叽喳喳的议论也就明白了身边的卫虔是价值一万两的通缉要犯。
“没想到你这么值钱。”
“你要拿我去换钱吗?一万两不算太多,也够你一辈子饱暖无忧了。”
“我不经常见钱,从来没用过钱,也就不怎么想发财了。或许我再长大点就会想卖掉你了,现在还不想。”小元宝喝着稀汤说,“我没读过书,不认字,也识得一些道理。对朋友得讲义气。我一个小叫花从来没有同龄人待在一起做朋友,我认识你才半天,跟你待了半天,我把你当朋友了。你肯定出身不凡,心里多半瞧不起我。”
“我以前是过的不错,却也没有朋友。偌大一个家,里里外外都是人,只有哥哥姐姐两个人对我好。我们认识半天,你只有一碗饭却肯分给我一半,你就是对我第三好的人了。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朋友不能出卖朋友。我们快逃吧。”
“你也要逃?”
“朋友是不能丢下朋友的。”
小孩子总爱学大人,却将大人通常只放在表面的那一套当成了真的。
两个少年若无其事地一路讨着钱向村西口行去。他们以为这样就没人会认出来了。可是还是有人认得他们的。
他们快出村了,身后三个乞丐带着三个兵卒追过来了。
老粪睁大了他混浊不中用的老眼带着三位兵老爷窜来窜去东张西望了好一番功夫,终于看到了会跑的银子。
“娃娃,跑不了啦!”
小元宝跑着回头大叫:“老疯子!”
老粪笑出满嘴黄牙:“你懂什么。你这个元宝是假的,他可是货真价实的活银票啊,还不是小银票,是一万两的大票子!”
糟老头子不中用了,走两步都快要了老命。三兵两丐却是真的五个壮年,三步两步追出村西在野地里围上了两个瘦弱少年。
阴天冬日野外无人。
小黑狗突然变大了许多,此刻的体型和虎豹一般,狂吼一声,独战五人。
五人仓促吃惊措不及防,一个乞丐瞬间被咬断了喉咙。
老头子被吓得眼前一黑坐倒在地,大叫一声:“妖怪啊!”
黑狗修为尚浅,战斗力只略强于普通虎豹,对上三个身经百战的精兵加一个普通壮汉一时占据优势却不能即刻取胜。
老粪见一时间要不了命,又慢慢挪过来。
小元宝挡在卫虔身前:“你想钱想疯了!”
“没错,说得对,我疯了。我想钱想疯了。我这辈子每天都想发财!我一生下来虽然不是小叫花,但过的还不如你。长大了我给人挑粪,挣几个勉强够吃饭的铜板。后来我连挑粪的差事也没了,只能做了叫花子到处要饭。祖传的穷日子没个头,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钱的好处!我也想有个大宅院,让别人给我挑粪!我也想施舍给别人饭菜,赏几个钱,让别人笑着叫我大爷!”老粪狰狞着扑过来,“现在,什么都要有了!”
小元宝和他扭打在一起。一个是从小吃不饱穿不暖的羸弱少年,一个是上了年纪身体不行的糟老头子,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只剩下卫虔一个人不知该做什么。他不会打架,更不会杀人。他又不想独自逃跑,只能看着他的两个朋友为他拼命。
小元宝死了,一动不动了,因为老粪身上藏有一把匕首,虽然缺了口,不是什么利器,依然可以杀人。
老粪气喘吁吁,像是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死去。但他还是没死,染血的干皱脸上狰狞笑出满口黄牙,盯着卫虔持着匕首挪过去。既然他还没死,他就要继续谋求自己的富贵梦。
他的发财梦又破灭了。黑狗已经咬断了四个人的喉咙,后腿上被长矛刺出了两个血洞。它流了很多血,已经瘸了,奋起最后的力气扑上去,拍裂了老粪的头。
老粪看着虎掌般大的狗爪,嘶声道:“我穷了一辈子,只想要有钱。”
只有卫虔一个人还活着,黑狗又变回原来的模样,躺在地上休息。
卫虔坐下来呆呆看着周围寂静的血腥,看着死去的小元宝,又站起来哭着挖坑。
他恨自己无用。他的朋友为他死了。他总要埋葬好他的朋友。他不能给死去的朋友一口棺材,最起码要让他入土为安。
他身边连个坚韧的树枝木棍都没有,只能用手去挖冬日冷硬的土地。他的手又白又嫩,简直像女孩子一样。他的手很快磨出了血,却没取得什么成果。
小黑狗只好起身帮他。它虽然还很累,但它的爪子还是那么锋锐有力,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卫虔流着泪把他的朋友埋好,郑重拜了拜。
时间紧迫,小黑狗催促他继续逃命要紧,从别的地方扒一层地表土撒在这里,再弄些积雪,帮他掩饰好这个简陋的坟地。
余下的尸体曝尸荒野,只等有人路过发现了。严冬里野外罕有人至,不过想来会有官兵很快搜寻到这里。
卫虔又踏上亡命之路。这次他刚吃饱饭,跑得很快。他一路上不住流泪,想到自己能吃饱饭多亏了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本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叫花,不该死。该死的是卫虔自己啊。可是小叫花为他死了,他自己还活着,还在逃亡。
卫虔跑跑走走,不知赶了多少路,又到了黑夜里。又到了一个村子。
这里最好的路也已经有些起伏蜿蜒,想来虽未上山也不远了。
卫虔不能再快速赶路了。他又饿了有些时候了。
他以前自觉过的不快乐,却没有忍饥受冻过。这是头一次,而且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远。他别无选择,反而有一种逃出囚笼的感觉,只是有些害怕。他不恨帝烽他们,他们都有伤害他的原因,让他自己能理解同情的原因。他本身没有什么过错,但他把自己放在帝烽的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他不恨他们,只恨自己,自己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却又贪恋活着的性命,怕死,到处逃窜,连累了无辜的人丧命。
他要活着就要抵抗严冬里的寒冷饥饿。他饿了,却没有吃的。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知道他是会跑的银票。他不敢尝试去讨饭,他只能忍着慢慢赶路,期望早一点上山。
他从村里的主道上走过去。寂静的冬夜里传来几声狗吠。狗们还是在忠诚守夜,不论是多么寒冷的夜晚。
街旁竟然还有一家的门是开着的。一位老人披着破旧的大袄坐在门槛上哀声叹气。
小村庄里是不会有太多灯火的,入夜便是一片乌黑。月亮也不透亮,照着满地积雪,映得天地间昏暗惨白。
老人叹出的气在冷光里成了一小团雾。日子过得清苦,那是寻常惯了的,能让他在寒冷的冬夜里孤独坐在门外哀愁的无非就是家里人不让他趁心。可能是子孙不孝,可能是婆媳刻薄,也可能是别的琐事,这岂不是每户厌恶却又每家免不了的愁心事。
正是:
户户可无顺心事,家家都有难念经。
欲知后事,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