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负声走上前,弯腰拔出了邪,还回鞘中。萧白摸着破了一个洞的衣角,神情略有些伤感。
容钰不欲在此多做纠缠,收枪道:“我们走。”
若负声应了一声,对兰溪道:“方才最后一只灵傀似乎在呼朋唤友,如不出意外,氓山灵傀还很多,你们只要能动弹,最好早日离开。”
兰溪立即行礼道:“多谢恩人告之,对了……还未请教两位恩人的姓名?”
容钰道:“你不用知道,随手为之,不必记挂。”说罢,她招呼道:“若绝,走了。”
见二人要走,一道紫色人影忽然从木屋里追了出来,招手欢声道:“别走,别走,带上我一起走。”
水镜萧氏族服又被称作紫槿千夜,工笔花纹颇为繁复,甚是气质奢华,走动间似万千紫槿花在夜放,挥袖投足间气势磅礴,但换了萧白披在身上,却是松松垮垮,形散人散,不伦不类,弱不禁风。配上那张任人揉捏,畏畏缩缩的脸,当真令人忍俊不禁,偏生非要挺胸强做出一副骄傲不凡的模样,如此一来,更是滑稽可笑。
此话一出,容钰驻足抱臂道:“笑话,你我二人熟吗?为什么要带上你一起走?”
萧白闻言,神色一黯,看起来几分可怜,不过转瞬眼睛一亮,腆着脸道:“现在不熟,你们带上我,今后不就熟了吗?”
若负声指了指兰溪他们,道:“你怎么不让他们带你走?”
萧白寻着她的手指,投过去一眼,收了回来,眼角眉梢坦坦荡荡写满了“嫌弃”二字。
方才杀灵傀,他没有出半力气,如今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安宁,还用这番眼光看人,兰氏族人脾气再好,不由心生不满,横眉冷对。
萧白才不在意这些小宗门弟子的眼光,兀自热烈盯着若负声二人,喋喋不休道:“我只是不小心和姐姐走散了,等我找见她,自会离开,不给你们添麻烦,而且我吃得很少,不占地方,况且我姐姐这人最知恩图报,我又是她唯一的亲弟,咱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带上我你们不吃亏。”
容钰蹙眉,拒绝话头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道:“你要是找不到你姐姐呢?”
萧白举起三指起誓道:“一出山,我就走。”
容钰撇过头,没有吭声也没有反对,萧白知道她这是默认了,连忙握着纸扇急急跟上去。不一会儿,两人听见后面传来萧白气喘吁吁的声音:“慢点,慢点!等,等等我!”
她们回头一看,因为似乎刚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地上泥泞不堪,草丛不时勾着衣摆,萧白提着过长的衣摆,像女孩子提着裙子一般,一步三摇,踉踉跄跄追在后面。
若负声来回打量了她一眼,笑道:“萧兄,你的晦风剑是不是丢了?”
萧白道:“剑?哪来的佩剑?我压根没带。”
容钰嗤笑道:“出门不带剑?遇到比今日更凶险的事,没人救你,看你怎么办?”
萧白摇扇道:“事上无难事,只要敢放弃,事上无险境,只要跑得快。我本来就没有天分,什么修练呀什么结丹呀,根本就不是这块料,带着剑反而碍手碍脚,逃跑都是拖累,到时候是剑保护我,还是我伺候剑呀,所以,干脆不带了,有道理吧?”
闻言,容钰轻嗤一声,若负声却连连点头,赞道:“萧兄真是有大智大慧。”她见容钰深思般的横她一眼,便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容钰嗤笑一声,道:“哦,我只是发觉你们还挺像的。”
“像在哪里?”
“歪理一套一套,还喜欢狡辩。”
“……”
追上二人后,萧白边走边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故作高深,等着二人出言追问。
偏生容钰扯了扯嘴角,满脸不感兴趣,若负声微微一笑,也故意不接话。焦灼地等了一会儿,萧白怨怼地瞪了一眼不解风情的两人,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迫不及待解释起来:“其实主要是剑呀刀呀什么的,太过血腥,不配我这把清风晓月的雅面纸扇。”
两人转目望去,萧白手腕一抖,哗啦一声展开纸扇,扇面描梅画竹,正是工笔精绘,惟妙惟肖的岁寒三友,若负声目光在落款凝了一瞬,勾唇笑道:“萧兄真是风雅,肯下血本,连秦干的亲笔都能搞来。”
萧白理所当然道:“那是,我死在这里不要紧,这扇子可不能有事。”
若负声道:“萧兄说得有理。”
容钰用力扯了把若负声,低声道:“你总和一个疯子说什么废话。”
若负声道:“我就觉得萧兄让我有种眼前一亮,一见如故的感觉。”
说着,她与萧白勾肩搭背,相视一笑。
容钰额上青筋欢快一跳,松开她甩手道:“你干脆一见衷情算了!”说罢,冷着脸一人走在最先,当后面二人不存在。回到马车上,她一屁股往软垫上一坐,抱臂一声不吭。
若负声和萧白一前一后先冲容钥打了声招呼,容钥对二人抿唇一笑。若负声对萧白道:“萧兄,请。”
萧白还礼,道:“小十七,你先请。”
若负声道:“不,兄长为尊,萧兄先请。”
萧白道:“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容钥看得忍俊不禁,掩唇直笑。容钰手背青筋暴起,一掌呼在厢壁上,喝道:“驾!”
马车骤然奔跑起来。
两人一同摔在软垫上。萧白觑了眼金刀大马冷煞一张一脸的容钰,敢怒不敢言,若负声就直白多了,跷着脚道:“容钰,你怎么回事?没见我们两个还没坐吗?”
容钰反问道:“若绝,你是不是皮又痒了?”
“容氏家训其中一条不就是谦友吗?做得有错吗?”若负声看似诚恳劝道:“容钰,你将来是要做家主的人,心胸豁达一些。”
见容钰眉头一抖,想一巴掌拍上来,若负声做好躲的准备,好在容钥及时劝住了容钰。
两人走了短短几步路,已经称兄道妹了。萧白小声道:“小十七。”
若负声道:“什么事?”
萧白道:“你打得过她吗?”
他自为声音压得极低,却不知修为高深如容钰听得一二楚,脸上霎时间如覆霜雪,额角青筋一跳。若负声瞟了眼满面期待的萧白,笑了笑,道:“打不过。”
容钰顿时气顺了。马车奔驰地极快,不必不紧不慢护在赵灵犀左右,良驹撒蹄如风,比来时快了不知几何,这动作和若负声先前放飞自我颇有几分神似。
跑了约一个时辰,遥遥看见数不胜数的人影,渐近后,才看清是身着各色族服的修士们。
他们围在一起不知在吵吵嚷嚷,热火朝天地探讨什么,见到京陵容氏马车到了,纷纷移望来。会稽赵氏鎏金马车极为醒目,容钰找过去,撩帘一看,居然空空荡荡,她心里一凉,再去掀旁边几辆马车,也是亦然。好也在场不少人都认得容氏少宗主,殷切热情地围了上来,从他们口中,容钰轻而易举得知了赵灵犀的行踪,心口霎时又是一沉。
若负声抱着剑在人群里晃悠一圈,在这些修士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一头一尾听了个大概,原来他们所站在是第二高的平台,再往前先一些就到了氓山平坡山顶,那里不知被谁设下了个大阵,以尸血画就,死气冲天,阴煞无比,寻常修者根本无法接近,如今只有各到场宗门宗主尚且留在那里,共商解决方法。
萧白跟在若负声身边,也听得清清楚楚。若负声转身对他道:“你姐姐很有可能就在山顶。”
萧白干咳了一声,道:“反正她总要下山,我就在这里等就好了。”
这时,容钰走了过来,恰好听到这一句,道:“正好,你就在这里留这里吧,我们也没空顾你。”
若负声听出她话里有话,容钰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边,若负声边走边道:“出了什么事?”
容钰默了一刻,道:“赵灵犀不见了。”
若负声嗯了一声,道:“不奇怪。”
容钰蹙眉道:“他带人去找赵澜之了。”
若负声奇道:“无头无绪,他能去哪找?”
容钰道:“先前说是有人嚷嚷着找到了赵澜之随身的足信,赵灵犀带人去看了,刚走了半个时辰。”赵氏贯有满月在右足系上五色金绳的传统,即使人老了也不会解下来。
不过,偌大氓山,一条足信。
“太巧合了。”
容钰沉思片刻,道:“你留下来,守着阿钥,我去找。”
若负声道:“我去。”
容钰看她一眼,道:“你醒醒吧!这事没商量,现在不是任你逞英雄的时候,你自己什么情况你自己清楚。对付灵傀还没什么,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遇上百年妖物恶灵邪祟,你御不了飞剑,跑都跑不掉。”
她说着就要往先前人指的方向追去,若负声拦下她,道:“你才该醒醒!正因为清楚,我才这么决定,容钰,你仔细想想,赵灵犀有重重保护,若是当真遇害,多一个你少一个你有什么区别?而这里,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你别忘了,我腹内只有一枚死丹,如何拍胸脯打包票能护哥哥周全?你是不是把赵灵犀看得太重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就是个屁!何况容叔叔一早教育我们要做有把握的事,现在守住哥哥才是最有把握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话合情合理,说得容钰怔了怔,半响,她喃喃道:“……你说得对。”
若负声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护好哥哥。”
容钰蹙眉道:“自己当心。”
若负声点点头,刚走一步,容钰扯住她,道:“你说的,赵灵犀就是个屁,你记得先紧着自己。”
“那当然。”若负声忽然回过头,道:“容钰,我一直有句深藏多年的话没说出口,我怕今此一别,再也没有机会。”
容钰额角一抽,直觉没什么好话,还是道:“你说。”
若负声认真地看着她,道:“你自己梳的发髻真的很丑。”
容钰拔出长枪,作势要捅过来,怒气冲冲咆哮道:“滚!你快滚!”
“痛快地滚!”
若负声作了个鬼脸,连忙拍拍屁股麻溜地滚了。
她顺着容钰指的方向沿路一直走,起初脚印清清楚楚,愈往后愈纷乱,步幅也渐渐拉大,荒草野花被乱七八糟踩踏在脚下,杂乱不堪。
忽然,她蹲下身,看着地上的足印,细细分辨了一番,除了人的靴印,还有一种类似兽爪的印迹,像是犬印,又比一般犬爪大上许多,大多印迹都被靴印覆盖得严严实实。查看过后,若负声心里揣测:“看来他们是遇到什么东西了,然后一路追了过去,结果怕是不怎么好。”
疾行了约半个时辰,淡淡血腥飘了过来,似乎还混了一丝她似曾相识的气味。
忽然,她脚步停了下来,微微抬头。
老榕树探出来的枝头上挂了一个人,也是随行保护赵灵犀的数十位好手之一。那人头朝下,脚朝天,血从裂开的嘴巴里淌下来,如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那人脸色惊恐扭曲,仿佛看见什么可怕惊悚的东西。能在赵灵犀左右随侍的人,都不是平凡无名之辈,就是看见邪灵厉鬼亦不会露出这等神色。
乌光一闪,若负声扬剑砍下了那截树枝,尸体扑通落在地上,她凑近仔细一看,略微咂舌,这人的脸部靠下颔的地方有两排密密麻麻,深可见骨的齿印,舌头也不翼而飞,看伤口,不像是被利器斩断,倒像是被利齿活生生撕咬下来的。
死不瞑目。
若负声帮他合上双眼,一手持剑,小心翼翼拨开齐腰的荒草,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视线骤然开阔,一片血尸横呈之景映入眼帘。
泥土被血深深侵染,上面到处躺满了乱七竖八的尸体,每一个死人都是满面血垢,眉心和下颔都有两排极深的血印,若负声一一察看过,所有人舌头也都被咬断叼走了,树干上到处都是未干透的血手印。
除开他们容氏,二十一名旁系或直系派来护佑赵灵犀的赵氏弟子尸骨通通在列,无一列外。
独独少了赵灵犀本人。
若负声猜想赵灵犀也许还活着,她来回翻石蹲身查看,刚一驻足静下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呜咽声断断续续钻入耳廓。
凝神分辨片刻,她沿着一条不远处被压倒的草丛寻过去,泥里还留着一道新鲜的血痕。
不多时,看见一个黑魆魆的山洞,宛如一张巨口,从外面往里看,看不见一丝光亮。
若负声刚探身进去,便是阵阵阴森刺骨的寒风扑面袭来,洞里只听见她一个人寥落的脚步声。
不知是不是听见她的脚步,那断断续续的呜咽顿然戛然而止。
不过还好甬道不长,也只有一条路,若负声一径往前走,终于来到尽头一间不算宽敞的石室。
一个熟悉的人影蜷缩在角落,若负声掰过他的脸一看,正是赵灵犀。
他紧闭着双眼,哆哆嗦嗦,声音嘶哑:“别,别杀我,求求你……”
若负声道:“赵灵犀。”
没有反应。
若负声扬声道:“赵禅!!”
这回赵灵犀了听出来了,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绝望道:“怎么是你!容钰呢!”
若绝道:“你们发生了什么?”
“我们……”赵灵犀话刚起了个头,又咽下了,一个劲推搡若负声,道:“走,快带我走,快!”
若负声道:“你怎么抖成这样?”
赵灵犀低声道:“你小声一点,我腿断了。”
若负声道:“你们不是来找赵澜之的吗?”
赵灵犀一听这个名字,忽然抖如筛糠,连话都说不完整了。若负声心知有异,追问道:“你见到她了?”
“见……见,那,那里。”赵灵犀一手颤指向若负声背后。
若负声回过头,顺着她所指方向走过去,那是离赵灵犀最远的角落,石室光线有限,或明或暗,只能照亮几块地方。
还没靠近,鼻尖便嗅到一股恶臭,还有一阵奇香。二者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她顿时回忆起有一回在历炼途中,见到一片泥潭里飘着的死老鼠。
事实上实在是她太往好处想了,角落里立了一支木架,上面四肢大开,被五花大绑的正是赵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