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山老林转悠了两天,若负声终于晃晃悠悠出了山道,虽然四面八方都是树,至少不尽是连绵不绝,看着让人生无可恋的山峦。徒步走了两天,她便格外怀念她的亲亲,心中后悔不迭,为什么当初不能有点自知之明,把亲亲带着上路?被云枝年发现又怎么样?何必活生生遭这份罪受。
这日,艳阳高照,阵阵蝉噪,因为出了山,若负声欲找一个山镇,要一间客栈好好打理,休息一番,然后再好好规划合计后面的事。
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路牌,牌面久经风吹雨打,斑驳不堪,虽箭头指向尚且清晰,但字迹极难辨认,若负声扒着看了半天,才认出第二个字是个都字,至于另一个方向则是写着春什么镇。
江都,淮都,无一不是久据一方,河道发达,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大城,若负声瞬间抛弃左边,坚定不移地踏上了通往都城的道路。
走了一会儿,她就感觉不太对劲,这条路上长着不少荒草,并不太像有人常走动的地方。
正满心不解,忽然,前方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声。若负声停下脚步,抱臂驻足等了一会儿,齐腰的草簌簌一摇,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
原来是一个肩臂上满是伤的修士,背上还驮着另一个神智不清的,两个人两只脚,一步一步,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
这还是两天来,若负声头一回见着活人,不觉有些亲切。
“两位。”
她突然出声。
那修士本是低头前行,顿时吓了一跳,倒退三步,差点把背上之人摔下来,待他抬一看,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这姑娘生得乖巧俊俏,笑起来也格外讨喜,看起来人畜无害。
“两位这是……?”
修士重重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姑娘,折身吧,此路不通啦。”
若负声奇道:“为什么?”
修士背上之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声音干涸嘶哑,“危险!别,别去。”话未说完,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喘咳,眼看着一副晕晕沉沉,快晕厥过去的表情。
修士道:“你好生歇着,少说两句吧。”又对若负声叹息道:“听闻附近有夜鸠作乱,前来除妖的同门我们二人也遇到不少,无一不是败兴而归。这前面沿途设了许多困阵,迷阵,杀阵,凶险万分,也不知是谁这么大手笔,为了只夜鸠下这般重金。”
这番话点到即止,他嘴里说是不知道,但有此能耐的也不外乎那几个名门,二人心知肚明。
但即便前方都是环象环生的阵法,若负声也并不打算改变方向,眼看好不容易出了山,走了这么远的路,她怎么可能甘心折返。
若负声冲修士点点头:“多谢告之!”
修士见她一意孤行,摇了摇头,道:“小姑娘,量力而行,此行千万当心。”
难得遇到态度如此和善的,若负声回过头,搭手行礼诚挚道:“多谢阁下提醒。”
沿着压倒的草痕一路找过去,没走多远,若负声发现汇聚在此的修士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各门各派,各观各族,服色各不相同,穿行往来,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恰巧与若负声逆向擦肩而过,只听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几乎每个人都神色沉凝。额上,面上都有伤,衣摆袖口都有一个或两个焦黑的洞眼,有的还驮着受伤的同伴,难掩疲惫,俱是满面晦气和失落,也许还有愤然。
行了约二里,淡淡的血腥味飘荡在四野,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来,人影更是销声匿迹。
若负声停下脚步,环顾了一圈,方才还以为那修士言过其实,原来他还说轻了几分。
何止许多困阵,迷阵,杀阵?分明铺天盖地,连环阵一环扣一环,只肖行差踏错一步,便会启阵,轻则迷失,重则丧命。
其实阵法在除邪伏妖中并不常见,更多用在如家族倾压,利益斗争之间。
自古以来,从人手到材料再到布置,一个小小迷阵便抵一匹上品良驹,惶论精通阵法之人寥寥无几,请人布阵又是难上加难。
这艰难之举却不包括那些个名门,他们家族中客卿或多或少都有几位精通阵法者,对于旁的族门也许倾其家底也办不到,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如汤沃雪,轻而易举。
若负声脚尖勾起一个石子,凌空踢入面前一方阵中,不过眨眼,那石子便化为石粉消散在风中。
“有意思。”若负声心道:还小瞧了方才那些个修士,受了重伤,背了个人,还能活着走出这连环阵。
她漫不经心的想,一面随手把所过之处的阵法毁了个一干二净。走着走着,迷瘴散去,景色一变,远远看见阳光鎏在一片鳞次栉比的黛瓦上,靠得近了,槐树掩映下错落着黛瓦白墙小屋撞入眼帘。
白水绕小镇,一派岁月静好。
刚刚入镇,迎面街角传来细碎的交谈声,听声音还有几分熟悉。若负声晃晃脑袋,四下一看,没找到一处能藏身的地方。听着声音渐渐近了,她纵身翻上屋角,探身俯瞰。
不一会儿,墙边拐出一双人,若负声只投去一眼,就止不住捂脸,头皮发麻。没想到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运气这么好,先是撞上融月道君,现在又好死不死撞到不是别人,正是容氏宗主容钰。其实她早该想到的,容氏小辈在附近猎夜鸠,容钰极有可能也在这里。
心思百转千回,明知不可,她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里往外探看。不为别的,方才粗粗一扫,那在容钰身边的同行之人,眉目似乎与水镜萧白极为肖似。
细看之下,若负声心中一震,不是错觉,不是相似,他正是萧白本人。
可是正是这两人能心平静和聚首,她才觉得悚异万分,不可置信。如果他们二人都能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那她相信天底下也就没什么不能发生了。
说来两家结下梁子,与她也脱不了干系,也可以说是她一力促成。
彼时容家生逢大难,桃叶渡守阵莫名其妙失灵,容宗主夫妇双双命丧黄泉,容氏险些灭门。不少人闻讯而来探看,闵怜也是其中之一。二人相识相交在会稽赵氏听教时,一次若负声误打误撞帮他解了围,从此身后就多了一条跟屁虫。他年纪尚小,资质平平,身无分文,摸爬滚打寻到京陵桃叶渡已是百般不易,若负声自然义不容辞把送他回会稽。不料途中遇到过去与她颇不对付的楼舜来找茬,水镜重华宗主萧棠前来劝架平息风浪,她一个不小心走火入魔,把两人和他们带来的人都杀了。
而这位重华宗主正是萧白亲长姐,所以二家真可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若负声本想悄悄绕行,径直离开,脚下却十分诚实,不自主地跟了上去。这么一环顾,偌大城镇房屋鳞次栉比,却没有一个凡人,偶尔来往的尽是身着赵氏,容氏,萧氏的族中子弟。
越走若负声心底越发觉得诡异,直到远远看见城中地纹,她才豁然开朗,那个木牌模糊不清的分明就是一个“灰”字。
这个空空荡荡的城,不是别的,正是两年前几乎灭城的灰都。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什么人清楚,她也不知道。
灰都虽是城都,却是所有城都里最小的,偏安一隅,以制瓷著名于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小作坊。走了许久,若负声只看见一座酒楼,坐北朝南,堂内敞亮,没有多余的装饰,简单的方桌和条椅,酒坛就摞成一摞,堆在墙角。
她准备翻身上檐,忽然定住动作,心道一声:“好险!”这酒楼居然也设了结界。好在她反应很快,连忙悄无声息掩在一堵墙角后。
两人并肩行至酒楼门口,就迎上来了数名身着紫槿千夜族服的水镜萧氏弟子,当先是一名姿态婉约的侍女,她手捧玉盘,盈盈拜下,屈膝不动。
玉盘上置着一只青玉瓷壶,和两只玉茶杯。
萧白合扇放在盘缘,抬袖将两只玉杯斟满,一杯递给容钰,自己呷了口清茶,状似回味无穷地咂咂嘴。
这时,一名萧氏子弟神色慌张从远处跑来,先冲二人行了礼。在萧白示意下,他期期艾艾张口,似乎磕磕绊绊在说了句话,还面露尴尬,瞟了一眼容钰。
萧白大约觉得茶不错,又垂首呷了一口,说了一句什么,萧氏弟子顿了顿,这才吞吞吐吐继续说。
因为结界隔音,若负声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巴开开合合,嗫嗫嚅嚅。
忽然,容钰在口中的茶喷了那萧氏弟子一头一脸,萧氏弟子“扑通”一声跪下,也不敢抬袖擦拭,就这么任茶水从脸上滑入襟间。
其余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萧白,战战兢兢,无声后退了两步。
若负声摸着下巴,心里猜测,应该是她把阵法毁了的事,被他们知晓了。
不同于容钰的失态,萧白神色自若,摇着纸扇,沉吟片刻,从容说了句话。
嘱咐完后,二人一同迈入酒楼。他们身影一消失,萧氏弟子立时把酒楼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