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微风细细,一时很是寂静。
周范率先开口:“你有兄弟吗?”
掌柜摇摇头。
“亲戚呢?长得很像的?”
掌柜又摇摇头。
“公子?”曲星河情不自禁看向云枝年,见他点点头,曲星河抽剑缓缓上前。
新掌柜看着不知从哪窜出的男子,又看看他手里的刀,哆哆嗦嗦:“你是谁!你你你想干什么?”
曲星河一刀砍下,掌柜连忙捂住双眼,符咒从额头滑落,喉咙溢出喊声:“我看不下去了!”
“公子!你看!”曲星河忽地惊呼,掌柜悄悄松开一条指缝,只见新掌柜那具尸体在晨光中渐渐变淡,最后竟连血迹一同消散无踪。
周珊道:“这是,妖怪么?是昨天那个妖怪变的吗?”
云枝年微微摇头:“尚未可知。”
还不待几人细思,半敞的店门内又款步走出一个人,那人容貌衣着也与掌柜一模一样,众人俱是一怔,掌柜站在一旁已经傻了,曲星河回过神来,抽剑便要上前,若负声抬手拦住他,肃声道:“等等。”
曲星河顿了顿退了回来,众人藏掩在墙后,只探出一个头往外张望。又过了片刻,从店里走出一个梳辫少女,腰带系了个彩色缎带,同新掌柜打了个招呼,便脚步轻快,一蹦一跳离开了。
若负声若有所思:“有点眼熟。”
曲星河问:“她是谁?”
掌柜挠挠头:“我抱养的孩子,因为是春来燕归的季节遇到的,所以给她叫燕子,因为平时店里没客人,她就去北街二瞎子里帮忙。昨天她一直没回来,我就想着去找她,哪想刚出门正好碰到了那个妖怪……”
曲星河恍然大悟,掌柜快把头抓秃了:“是啊,不过真的很奇怪啊,店被烧成什么样,二位也看到了,怎么一夜过去……”
周珊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这不会是鬼宅吧?百鬼录上面记载着一种幻化成宅子的鬼,专门吞噬擅闯的人。”
掌柜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在这里住了近十年!当初一砖一瓦都是我亲手添的!”
周范道:“先别说有的没的,不然直接到里面看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几人进到客栈,新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听到动静,还没打起头,后颈一疼,便昏昏沉沉倒在地上。
众人将堂内看了个遍,曲星河问掌柜:“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
掌柜困惑地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呀。”
周珊怀疑道:“你没说慌?”
掌柜肯定道:“真的没什么特别。”说着,在屋内转悠一圈,边转悠边点头:“没什么特别的,一切都和我熟悉的一模一样。”
转到前台,掌柜指指桌面:“我是左撇子,所以笔都在左边,这点都没问题,这是我的家没错。”
若负声笑吟吟道:“可是,现在这里属于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连习惯都一模一样的人。”
“你你你,太吓人了哇!”掌柜连忙将手里的毛笔扔掉,手掌在衣摆擦了擦,嘟囔着:“就晓得欺负我们老人家……”
曲星河耸耸肩:“我看你住了十年的地方,估计是个鬼宅。”
掌柜额上冷汗津津,“那,那怎么办?”
云枝年道:“静候其变。”
“那我们去后院查看一下,”说着,两名周家修士撩开竹帘,往后院去了。
“我们今晚住这。”若负声扫了扫屋内摆件,留下这么一句,便折身往二楼走去。
玄悲邻和云枝年都上去了,曲星河耸耸肩,挥开掌柜紧紧抓着他衣摆的手,也跟着往楼上走,掌柜眼神在门口和背影之间来回扫了扫,眼见背影就要消失在二楼拐角,掌柜一拍大腿:“等等我!”喊罢,连忙追上去。
正巧,曲星河正准备关上门,掌柜急忙道:“别,别,别关!”
曲星河等掌柜冲到面前,勾起一个笑,“啪”一声合上门,“唉呦!”掌柜捂着鼻子,翁声翁气拍门:“开,开门!别,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外面!”
“隔壁空着。”曲星河背过身往内间走。
“可,可是……”掌柜结结巴巴,又拍了会儿门,见实在没人理,遂抱膝蹲在门口,眼睛紧紧盯着楼梯口。
不一会儿,周家两名修士上来了,见到掌柜眼巴巴望过来,问道:“融月道君他们呢?”
掌柜指了指背后的门,二人会意,奇道:“那你蹲在这做什么?”
“我……”掌柜话未脱口,背后门忽然被拉开了,她还没回过头,肩膀被人轻轻踹了一脚。只听当一声,一只茶壶放在他的手边,门“呯”一声又合上了,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声音:“去烧壶热水来。”
“可,可——”我怕啊……
门又再度关上了,掌柜讷讷收声,纠结地望向楼梯口。
若负声叼着卷饼,折身往回走,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右边是一张画着花木的布屏风,屏后隐约露出纱帐,想来置着床铺,前方靠窗则摆着矮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椅上铺着垫子,左右边则置一榻,而云枝年此刻正支着额,一手执书卷端坐椅上。
见曲星河欲言又止,云枝年道:“有什么事说吧。”
“公子。”曲星河踌躇道:“我们真的就在这里等吗?很有可能有别的人受害!”
云枝年道:“稍安勿躁。”
若负声拉开一方椅子,撩衣在玄悲邻对面坐下,道:“对了,小麓,有一天我听见你说等我醒来有事要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玄悲邻擦拭刀面的手蓦然一顿,平静至极地掀眼看他一眼,曲星河浑身一僵,咽下差点滚到舌尖的话,道:“没,没什么……”
若负声咬着卷饼,动作一停,狐疑道:“是不是你们偷偷吃什么了,不告诉我?”
曲星河撇撇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只想着吃!”
若负声毫不羞愧,大言不惭道:“那是,我可本事了!不多吃点都对不起我白长这么好看。”
“……”曲星河大约一看她就想抽她,干脆把头扭开不看了。
若负声凑到云枝年身边,目光在他所执书卷上扫了扫,顿时失了兴趣,那大约是本古卷手抄本,密密麻麻全是古体字。
他又歪回玄悲邻身旁,盯着他拭刀的手指不知不觉出了神。
曲星河道:“你的口水。”
若负声反射条件飞快在下巴一抹,干干净净,哪有什么口水:“……没有啊!”
曲星河道:“难道要等你口水淌在仙君身上,我才能说你吗!”
若负声道:“那是当然啊。就像我杀了人,和我想杀人,其实是两回事啊!只要我还没动手,我就是良民。”
“强词夺理!”
曲星河扬手就要打她一掌,若负声脚下一蹬,一溜烟缩到玄悲邻背后,动作行云流水,从玄悲邻肩上探出个脸,吐出舌头眦牙做了个鬼脸。
这时,门被人轻轻叩了几下,掌柜在门外道:“仙人,我来送水了。”
曲星河甩袖哼了一声,走上前把门拉开,掌柜探头探脑想往里进,他心里憋着股气,心道没道理他奈何不了若负声,还奈何不了一个小掌柜!他接过水壶,“呯”一声把门合上了,若不是掌柜反应快,只怕鼻子又要惨遭二度伤害。
若负声坐在席上,见曲星河倒了三杯水,玄悲邻和云枝年手边各放一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便坐回椅垫,立刻道:“我的呢?”
曲星河恶声恶气:“你没手没脚?不会自己倒?”
若负声拍拍胸口,想把卷饼震下去,玄悲邻手边瓷杯递给她,道:“喝。”
门壁隔音不佳,蓦地,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蹬蹬蹬踩着楼梯上来,转眼停在门口,刚合上的门被人拍得震天响。
“融月道君!!开门呀!不好了!”
曲星河刚一拉开门,周范一脸惊恐万状地扑进来:“不好了!那个人,那个人不见了!”
若负声从他背后探出个脑袋,道:“谁不见了?”
周范嗑嗑巴巴道:“掌柜,不不不,是那个被我们打晕的掌柜。”
四人随周范来到大堂一看,柜台后果然空空如也,掌柜和周珊立在一旁,皆是脸色霎白,惶然无措。
“我们都找遍了,那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曲星河揣测道:“会不会是醒来了,然后有事出门了?”
周珊激动道:“不可能!我一直在门口守着,绝对没有人出入过这里!”
若负声转眼看她,道:“你为什么一直守在门口?”
周珊眼光闪烁,吱吱唔唔道:“我……因为我怕出什么事,所以想着守在门口应该会及时发现。这样也能尽快通知你们……”
若负声笑意不减道:“难道不是想及时开溜?”
“怎么可能!”周珊涨红了脸,义愤填膺道:“你自己胆怯怕事,就把别人往坏处想,真是小人之心!”比这恶毒千倍万倍的诅咒在玲珑关红衣之乱后若负声听得不厌其烦,习以为常,她慢悠悠道:“我本想着,你要是应了,我便敬你敢做敢当,可你非旦不认,还反过脸来倒打一耙,我便瞧不上你。”
周范立时恼羞成怒,他强压怒意扭头道:“融月道君,你们是品性高洁的仙门名士,怎会与这样一个牙尖嘴利,阴险狡黠之徒为伍!今日若不给个交待……”
若负声扬声打断道:“你我间的矛盾,你们往融月道君身上扯做什么?”
周珊把她方才的话听在耳朵里,脸色早已从赤红转为铁青,眼睛满是怒火:“你血口喷人!搬弄是非!你瞧不瞧得上我,我还不稀罕呢!”
若负声道:“好奇怪。”
玄悲邻道:“怎么?”
若负声道:“这位姐姐,你妆都要花了。”
周珊冷笑道:“那又如何!”
若负声微微一笑,道:“施妆的女子多半都不会乐意曝在阳光下,因为流汗会让脂粉脱落。”
周珊一怔,张了张嘴,若负声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看看现在的光照,这间客栈地势前倾后仰,堂内光照有限,只能照到门口一小片地方,也就是说你方才一直在这块地方活动,若诚如你所说是为了及时醒察动态,在这里坐着不是一样的看!何须不顾仪态,特地贴站在门坎附近?”
“换句话说,请给我一个你非站在这里的理由。”
曲星河震惊道:“你怎么忽然……”
若负声毫无负责甩到玄悲邻身上:“都是玄迟教我说的。”她一贯扯起谎来,面不改色,气派十足。曲星河将信将疑。
周珊傻愣愣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须臾,周范干咳一声:“大家都为除邪而来,都是自己人,和气为重,和气为重。”
“谁和你们自己人?看你们不过是刚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而玄公子,融月道君,哪一个不是誉满天下,品性高洁的仙门名士?大家不过恰巧在玄武城萍水相逢,谁给你的脸皮让你自称自己人?”若负声装作没看见云枝年目光里无声的谴责,脸上笑盈盈的,吐出来的一番话却是又恶又毒,活像几把小刀子在人头扎,“品性高洁的仙门名士”几个字被她咬得极重。
两名修士面色青白,极是难堪,周范早对她一肚子怨气,扬声道:“你说我们无名之辈,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运气好,得以被融月道君高看一眼,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以为可以代替融月道君了?”
若负声嬉皮笑脸毫不羞愧:“你可说错了,我不止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大人物,还以为自己天下第一无人能及,怎么了?不服吗?”
“你你你————”真不要脸!周家两修士气得脸都绿了。
不止周家两名修士做此想,一旁曲星河和店掌柜也忍不住在心里唾骂一声。
云枝年歉疚道:“对不住,她性情耿直,二位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二人脸色这才缓了一缓,不过也没完全恢复过来,但同困一间客栈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也不想闹僵,半响,周范忿忿然甩袖低低地道:“如果不是看在融月道君面子上,哼!”
若负声转个头就把他们忘在脑后:“话说回来,要是这里是鬼宅,我们岂不是就在它肚子里?那个人是不是被它消化掉了?那下一个,会是谁呢?”
周珊才浮现一丝血色的脸刷一下又白了,听见云枝年道:“此地与鬼宅无关。”才吁了口气,轻轻放下吊起来的心。
曲星河建议道:“此地凶险万分,为了应便即时,我们不如就聚在大堂吧。”
云枝年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曲星河随手端过案上的茶壶,却轻得过分,他打开壶口一看,果然是空的。他道了一声“公子,我去把水拿来。”便匆匆上楼了。
若负声坐大堂一方小木桌旁,一只脚踩在条凳上,一腿舒展着,手肘撑在桌面上,玄悲邻在她正对面落坐,二人相对。云枝年则在玄悲邻身边坐下。
周珊和周范在另一张桌旁坐下了,如果没有之前的不愉快,他们肯定不想单独一桌,毕竟机不可失,与融月道君攀谈的机会实属难得,他们心里像猫抓似的,想过去,但又怕若负声那张让人畏惧的嘴,不知会吐出什么阴损缺德的话来。
见融月道君与她相对而坐,二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在他们看来,两人一个天一个地,一个天上仙,一个地里泥,二者同框,怎么看怎么不搭调。听见二人对话,他们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若负声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融月道君,昨夜你看清那是个什么玩意了吗?”
云枝年摇摇头:“它匿在阴影里。”
若负声道:“我看见了。”
曲星河正好从二楼下来,听言,眉头一竖道:“既然看清了,你怎么不早点说?”
“这不是怕有人被吓到吗?万一到时候吓出个好歹来,赖上我可怎么办呀?”若负声笑眯眯的,目光却往周家修士那瞟,二人脸色难看,隐忍不发。
她又对玄悲邻道:“玄迟,你看清没有?”
玄悲邻道:“嗯。”
曲星河急不可耐,追问道:“唉呀,你别巴巴了,快说!到底长什么样?是妖是魔是鬼是怪?”
若负声笑道:“说了就没意思了,到时候你们自己看。”
一直缩在旁边的掌柜倏然一惊,骇然道:“什么?它真的还会再来?!”
若负声勾勾手指,道:“你过来。”
掌柜犹犹豫豫凑过去,若负声问他:“你怕吗?”
掌柜抹了把额上的汗,战战兢兢道:“当,当然怕。”
曲星河看她一眼,眉头一跳,只觉她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果然若负声灿烂一笑:“哦,那我也救不了你。”
周家两修士忍不住嘴角一抽,心想这人不是耍人玩儿吗?
“……”掌柜深吸一口气,没吭声,心道:“昨夜就没见你搭把手,我压根没指望着你救!”他到底顾及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转眼酉时来到,曲星河手掌在剑柄上摩挲着,掌柜双眼盯着那柄寒光湛湛的剑锋,缩在一边。曲星河余光撇到这一幕,从袖中掏出一方白帛擦拭起剑身来。
几乎他每擦一下,掌柜白胖的脸便抽搐哆嗦一下,可笑得很。
得快临近夜幕,掌柜坐不住了,站起身,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道:“燕子怎么又这么晚不回?我得去看看。”
周范提议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掌柜感激道:“那就多谢仙人了!”
二人起身往门口走去,甫一迈出门坎,掌柜半只脚掌还留在门内,“啪哒”一声,鼻尖一湿,他颤颤巍巍把头一抬,眸子霎时紧缩,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回头就往里跑。
周范亦是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忘了。
堂内众人本是昏昏欲睡,静坐的静坐,霍然听闻尖叫,顿时凝目望去,这么一望,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掌柜当先冲进来,身后紧随着一坨脏黑的肉团,它头顶生了一张人面,哭丧着脸,下身由八只人臂支撑着,跑动起来活像一只硕大漆黑的蜘蛛,所过之处,黏液浊污拖了一地。
“啊啊啊——”
“救救我,救救我——”
掌柜崩溃地大堂内窜来窜去,东碰西撞,烛台被她一不小心袖摆扫翻,灯油淌在纸页上,火舌顿时撩窜起来。
若负声连忙把纸页掷在地上,来回踩跺,耳边都尖嚎叫喊,她蹙眉一脚将掌柜踹到一旁,喝道:“安静点!”
掌柜顺势滚藏到角落,也不哆嗦了,双手合十祈祷起来:“皇天在上,王母娘娘,太上老君,行行好,保我崔小二平安渡过这一难,来日小二多烧高香供着您那!”
话音刚落,灯油灭了,室内蓦地一暗,掌柜的声息也骤然消失,曲星河忙燃起另一盏油灯,只见掌柜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他急步上前探试了一番,松了口气,又好笑又好气:“真是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窝囊废,这都能吓晕过去!”
云枝年玉箫声动,玉莲乍现,刹那间,一室玉魄熠熠生辉,周珊失声道:“千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