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坠入浔江尽头,江风渔火,还未回到北流河岸的渔船点上了船灯。
饭后,众多渔船当中的一艘小渔船上有一个清瘦少年撩开竹篾帘子出来坐在甲板上消食,江风拂面,静看一轮寒月从江上缓缓升起。
看着看着,就双手抱头躺了下来,顿时感到一阵舒适。
叶文划了一个下午的船,身体早已虚脱,体能消耗大,整整吃了两大碗米饭,肚子圆鼓鼓的。
此刻正轻轻摸着肚子享受着休闲时光。
作为疍家人的孩子,叶文除了无法享受陆上人家的各种优惠福利之外,倒也无忧无虑。
不能上岸居住,那便不去;不能上岸结婚,额,反正还没到那个年纪,不急!不能上岸读书,可是他有学问极大的娘亲陆之燕,古文圣贤书,自然也不在话下!陆上学堂里教的他都会,学堂里没教的,陆之燕教了,所以他也会。
记得有一次,他问娘亲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大的学问,她都说以前遇到过一个教书先生,不嫌她资质愚钝,所以她也刻苦苦读了几年。
后来,在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按照河西律令,女子是不能进学堂的,更不会有什么教书先生会选择教一个渔民的女儿。
除非,是富贵人家。
...
叶文坐起身,摇摇头,怎么可能是富贵人家,自己都快十三岁了,也没见过爹娘认识什么富贵子弟,做什么白日梦呢!
“叶文哥,叶叔叔,陆婶婶....”
就在叶文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有一道呐喊声把他从幻想的世界当中拉了回来。
只是,为什么是哭喊声?
叶文猛地站起身,这时候又有哭喊的求救声传了过来。
听着声音像是小宇子的!
“小宇子,怎么了?”
叶文快速地分辨出声音的来源方向,双手形成呼喊状大声回答道。
“叶文哥,我爹掉水里不见了,快来帮帮我们,呜呜...”
小宇子呜咽喊道,在辽阔江面上,伴随着凌冽寒气,哭声瘆人。
“糟了,爹,娘,快出来,小宇子家出事了!”
叶文一听,心里连忙一颤,赶紧冲着渔船内喊叫。
“怎么了文儿?”
叶良正与陆之燕开心闲聊,并未认真注意船外的动静,此时撩开竹篾帘子一脸奇怪地看着叶文。
“爹,快,划船,小宇子说他爹掉水里不见了!”
叶文一脸着急,一手把叶良从船内拉了出来。
“什么?”叶良刚刚喝了一点酒,本来有些迷糊,一听儿子的话立马清醒过来。
“快别什么了,快去看看啊!”
陆之燕听到儿子的话,来到渔船外看着不远处的阑珊渔火,双手掌心交叉放于胸前,神色焦虑。
醉意全无的叶良快速跑向船尾拿起船桨便奋力向张婶一家所在的水域划了过去,等到三人靠近的时候,张婶和小宇子正坐在甲板上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小宇子,你爹怎么了?”
叶文左右看了看,第一个开口问道。
“叶文哥,叶叔叔,陆婶婶,快,快帮帮我们...我爹掉水里不见了!”
小宇子抬起手背抹去了眼里的泪花,抽噎道。
“叶良,帮帮我,下去找找我家老张..好不好...这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呜...帮帮我。”
张婶意识到叶良一家人过来了,赶紧爬起身,跪在叶良面前拉着他的衣袖子,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叶良皱眉,开始脱去上衣,边脱便问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多久了?”
“不知道,不知道,老头子今晚喝了不少酒,说是出来散散酒气,之后听到一声水响我家小宇出来的时候就看不到人了...呜呜呜,叶良,老张要是没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
张婶面无血色,诛心泪水打湿了整张面容。
“扑通”一声,在众人的视野之下,脱去上身衣裳的叶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双脚一蹬整个人箭头一般扎进了水里,直到船上的人看不见他的身影,水面逐渐平静。
听着一声水响,甲板上哭泣的两人仿佛有了希望一般同时止住了哭泣,吸着鼻子齐齐看向溅起水花的河面。
叶文和娘亲陆之燕互看了一眼,似乎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思。
冬寒,水也寒,醉酒的张叔此时恐怕...
早已沉入江底。
但两人也不敢明说,只好安慰了几句吉祥的话。
此时气氛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过了两分钟后,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从水里蹿了出来,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丝甚至开始开裂。
只看到他深呼吸换了一口气之后又潜了下去。
身材有些臃肿坐在甲板上哭得眼影浮肿的中年妇女在看到叶良又闷头下去之后,心中的那一丝希望彻底毁灭,生无可恋地昏死过去,倒在了儿子的脚边。
“娘,娘,娘你怎么了,娘你醒醒!”
小宇子看到娘亲倒地后竟然又哭了起来,用力晃着娘亲的身体。
陆之燕皱眉,赶紧蹲下身子探了探鼻息以及脖子,感受到脉搏的正常动静之后,松了口气,安慰道:“小宇子,你娘只是晕倒了,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了!”
“先把你娘扶回船里吧,一会儿该着凉了!”
陆之燕说着便扶起了昏倒的张婶,两个孩子也顺手帮忙把张婶扶了进去,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
“你在这里照顾你娘,外面由我们来看着,放心吧,叶叔叔会帮你们...的!”
陆之燕拍拍小宇子的肩膀安慰道,“帮你们找到...”后半句话她没有勇气说出口,只是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陆之燕拉着叶文来到了船外,期间叶良已经换了无数次气继续潜游下去。
陆之燕回头看了一眼渔船内,然后叹了口气。
整个过程都没有怎么开口说话的清瘦少年此时对陆之燕说道:“娘,张叔回不来了是吗?”
叶文用的词语很隐晦,陆之燕本想说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但是最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醉酒坠江,一个普通人,最后的结果只能葬身鱼腹。
又过了五分钟,江面却没有了任何动静,只有渔船灯火照射中慢慢缠绵升起的寒雾。
“爹这次换气怎么这么久...”
叶文看着微微晃悠的水面,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陆之燕静静看着水面,一听叶文的话,顿时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阿良哥...”
水面无波,毫无回应。
“娘,你说爹...”叶文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缓缓扭头看向娘亲陆之燕,眼睛逐渐湿润。
“不,不会的,你爹不会有事的!”
陆之燕花容失色,喃喃道,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没了底。
大约又过了一会儿,甲板上的两人沉默了。
陆之燕身子一软,瘫坐在甲板上,红润的眼眶在寒风的吹拂下,眼波如霜,变得有些浮肿。
“爹,爹...”
叶文跪在甲板上悲痛呐喊,同样熟悉水性的他开始脱去上衣就要跳下去寻找叶良。
忽然,渔船晃动,江水开始晃荡,不远处,有一股高约数尺的水花毫无征兆地喷溅起来。
甲板上的母子俩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陆之燕心中纳闷,怎么会有水花飞起?
“哗啦”,不远处传来一声动静,一个满脸黑血的中年男人浮出了水面,整个人只露出一个头,瞪着猩红大眼,张开溢血大口,两股凝固黑血从鼻间滑落,鼻息厚重地喘着粗气,宛如江上漂浮着一颗被人剥了皮的头颅,咋一看,恐怖瘆人。
“爹!”叶文吓了一大跳,仅凭着轮廓认出了那个七孔流血的中年男人。
“阿良哥!”陆之燕捂着嘴,直接吓傻了。
这时候,原本恢复了平静又开始了晃动,直到不远处继续有水花高高溅起!
“快,快拉我上去!”
水里喘着粗气的中年男人感受到了开始剧烈晃动的河江水,憋着一口气奋力冲着渔船游过去。
江水晃荡不止,巨大的水力似乎是有神秘力量一般来回拉扯,随着浪涌,中年男人再次没入了水里。
“竹竿,呕,快,竹竿递过来。”中年男人再次露出了水面,无意间喝了一口夹带着惺血味道的江水,恶心吐了出来。
叶文闻言,赶紧去拿撑船用的大长竹竿,举起一头向水里挣扎的中年男人伸了过去。
小宇子感受到了外面的巨大动静,此时也走了出去,面露惊慌地看着水里的那个中年男人。
“小宇子,快过来帮忙。”叶文失声喊道。
小宇子再也顾不及震惊,应声跑到叶文身边帮忙拉扯着大长竹竿。
陆之燕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慌张地起身过去帮忙。
中年男人一手使劲儿抓住叶文递过来的大长竹竿,“哗啦!”一声,三人使出浑身解数拉起了水里那个流着血虚脱无力的中年男人。
叶良也顾不上脸上的血迹,闭着眼躺在甲板上,过了良久,他才心有余悸地说道:“也许,张叔,不是自己掉下去淹死的!”
“什么?”三人听得云里雾里。
原本哭丧着脸的陆之燕此刻露出了“大难不死”般的欣然笑容,顾不上他说的什么胡话,掏出一张麻布帕子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给他擦去脸上的斑斑血迹。
“我是说,水里头有东西,张叔是被那东西弄走的!”
叶良自己拿过麻布帕子擦去脸色的血迹,扭头望了望又恢复了平静的江面,心里巨震。
“你是说...”陆之燕愣了下,突然明白了过来,一脸诧异地看着叶良。
叶良看着妻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
陆之燕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被叶良阻止了。
叶文挠挠头,纳闷问道:“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呢?”
“没事,张婶呢?”
叶良不想回答,话锋一转,目之所及,张婶已经不在视线之中。
“张婶晕倒了,在里面躺着呢。”
陆之燕叹息道,这一家也是可怜人,此刻张叔...也不在了,醒来后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叶良叔,我爹,回不来了,是吗?”
早已哭得喉咙沙哑小宇子看着叶良,干裂的唇动了动,悲声问道。
叶良看着小宇子,这是个非常孝顺的孩子,有口难开,只是眸子黯淡了下去,算是回答了他的话。
无声泪自流,小宇子抬起手臂擦去了泪花,一次,两次...
叶良对着默然不语的叶文使了个眼色,他会意之后来到小宇子身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是默默陪着。
寒风起于江面,叶良打了个冷颤,快速地穿好了衣服,转过身看向那已经很平静的江面,心里充满了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