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桑圆睁开眼,撑了个懒腰,扶着巨树的树干,眺望着东方的原野。
这是一个好日子,今天桑圆终于飞跃了大秦山,来到湖州平原的西北边缘。桑圆已经吃完了随身携带的锅盔和肉干,也已经厌倦了大秦山里层出不穷的妖兽。
他拍打着翅膀,找到一处池塘,落在了水边。朝阳初生,照得塘水潋滟,抖动的水纹里,映着桑圆头发凌乱的脑袋,和傻乎乎的笑容。
已经回到了人类世界了,周围也能见得到田野和村舍,桑圆决定在这里好好打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免得在路上撞见人,被人笑话,或者把别人吓得一跳。
待洗干净尘土后,桑圆的肚皮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于是他在怀里,袖中摸索许久,却只摸出一点锅盔粉末。
不过还好,他有钱,于是便准备去附近村子里买些吃食。
可当他进入一个陌生的村子后,村里除了几个黄发垂髫的稚子和步履蹒跚的老人,便看不到其他的大人了。
桑圆这才想起来,现在正是大人下地的时间。至于早饭,寻常人家一日只吃两餐,早餐通常只有富裕乡绅土豪才会吃。桑圆跟着查仲文数月,虽然四处奔波,风餐露宿,可却养成了查仲文这样的有钱人才会有的吃早饭的习惯。
于是,他只好摸着咕噜叫的肚皮,去打听附近可有集市或者城镇。通常这样的地方,只要天亮着,大多会有卖吃食的摊子,即使寻不着小摊,桑圆兜里还揣着几十两查仲文给的银票。偶尔奢侈的,被逼无奈下个馆子,桑圆也是欣然的呀!
寻到市集,买过早饭后,桑圆又顺便买了许多其他干粮。因为,他在一家客栈吃饭时,碰见别的羁旅之人住店,那些人都要拿出验传路引,方可住店。而且镇上时不时还会有差人吏员拦截往来的陌生人。
得亏桑圆是个小孩子,不怎么被人注意,也就逃过一劫。
以前跟着查仲文,他总是拿着金度牒来渡隘过关,而桑圆一个潜逃的小妖人,既没有门路造假,也没有能耐买个新身份,所以万一遇到查验的官差吏员,八成又得遇上牢狱之灾。监狱,桑圆想想就摇头,貳县的地牢至今令他不堪回首。
基于以上种种,桑圆决定白天休息,夜间赶路。一来可以避过各种盘查,二来可以借着黑夜的隐秘,展翅御风而行,不用担心被普通人或者朝廷的仙师看见。再说用飞的,可比走的快好多倍。
就这样,桑圆断断续续的飞了好久,终于在某天的清晨,他看见了一座被烧得焦黑的山丘。
桑圆看到这山后,一阵悸动。虽然山丘上全是荒凉一片,但到了这里,毕竟意味着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桑吉山,桑家镇,他的家乡。
由于太阳已经普照大地,人们又开始了一天辛勤的劳作,朝廷的爪牙也开始活动,桑圆不得不暂时压抑自己的心情,落在桑吉山里,等待夜幕降临。
走在如今的桑吉山,桑圆第一次明白了一个词语,沧海桑田。
他以前还没变成妖人的时候,也随家里人上过桑吉山,那时候的这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杜鹃花开时,那满山遍野的花儿,真的是犹如女神的裙摆。
现如今,只有焦土。这是之前那个火属仙师和妖兽蛊雕激烈的战斗后,给大地留下的创痕。
桑吉踩着松脆的黑色树枝,抚摸着死去多日的枯树,一边为美丽逝去感到可惜,为失去了这样一个好玩的地方难过,又一边愈加向往强大,或许是回到了家乡,让他又想起之前的自己,对仙师和江湖多么的憧憬。
就这样,桑圆不再是简单的,下意识的近乡情怯,毕竟他还是孩子,不懂这些,只是一种天生的本能,而现在,又突然多出了情亲和强大之间,鱼与熊掌都想兼得的矛盾。
不过随着夜色的降临,从山里远眺桑家镇时,他对情亲的向往最终占据了所有的胸膛和大脑。
钻过一个狗洞,穿过一条条熟悉的小巷子,路过一户户宅院,最终他悄悄的来到自己生活过许多年的家。
突然钻出一条狗子,狗子闪烁着幽幽的眸子,刚准备犬吠,可嗅了嗅空气里残留的味道,立马张着嘴,吐着舌头来到桑园身边,用脑袋在桑园身上摩擦。
原来是旧识。
见到这条摇头晃尾的狗子,桑圆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多熟悉的狗子啊!
他拿出一条肉干,塞到狗子嘴边,然后摸着它的头,让狗子安静的爬在地上,不再乱动。
桑圆家的门换了,不再是柴木绑成的门板,而换作厚厚的木板钉成的木门,加了大木闩,还上了大铁锁。
或许是怕了吧,毕竟在桑圆爹娘的眼里,当初就是是妖兽跑进他们家,残害了他们的儿子。
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从外边开院门了,不过对桑圆来说,算不了什么。大秦山都飞过来了,何况这扇门,这道墙。可谁知道心里的门墙是不是闯的过呢?
所以他轻手轻脚的,犹如贼偷的翻过院墙。这明明是他自己家,可桑圆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不敢敲门,不敢喊着,“爹娘,我回来了!”
他来到窗下,蹲在墙角,偷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孩子他爸,你听,他好像在踹我的肚子。”
“什么呀,这才几个月啊,就能踹肚子了,他娘,你这是想孩子想魔怔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死鬼,笑什么笑,你又没怀过孕,你知道个什么!哎,只是可怜我们圆儿,那么小,就被……”
“好了,别提那事了,人活着得朝前看,虽然圆儿已经没了,可老天爷没抛弃咱们夫妻,你看这圆儿刚走没多久,你这不就被诊出得了喜脉嘛?我瞧着啊,定是老天爷在补偿咱们呀!”
“对了,他爹,我今天在村头遇到一算命先生,我找他卜了一挂,他说我这次怀的八成是个男娃。”
“呵,那感情好啊!如果是个男娃,我名字都想好了,叫桑满,圆满的满,怎么样?”
“满儿,听着不错……”
……
一直到屋子里吹灭烛火,桑圆也没有站起来,他一屁股坐在窗下,仰头看着院子里的草垛捆柴发呆。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才离开桑家镇,毫无目的,毫无方向,只是想一直走,一直走,不停下来。
他大概要有弟弟了,换作以前,桑圆可能会高兴的手舞足蹈,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有个小跟班,在他扮演仙师的时候,小跟班就可以在旁边吆喝叫好,想想就威风。而且有了弟弟,那他就是哥哥,就仿佛平白高了半个辈分,可以当个小大人。
可是现在,他只是觉得夜风寒冷。
他看着头顶的月亮,心想,你这个月亮还是昨天的月亮吗?还是说,你不是昨天的月亮,你把昨天的月亮替代了?
桑圆现在就是幼稚的觉得,爹娘有了替代品了。他甚至还发现,原来任何人对于其他的人来说,都不是不可替代的。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这近半年,他没有父母,过得也还不错,跨过山海,路过城镇,见了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还拜了仙师为先生,多快活呀。而爹娘也不是说没了自己,就要死要活,他们也一样过得好好的,很幸福。
对于孩子来说,明白了可能是一回事,可坦然自若的接受,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桑圆突然记起自己刚迈入泯众境,变回人样的时候,自己问先生岂不是能回家看爹妈了?那时先生说不建议自己回去,还说,有些事发生了,就回不去了。
那时桑圆不明白,只当是先生高深的人生领悟,现在才知晓,原来是这样糟心的事啊!
不知道何时,桑圆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湿的,他用袖子一抹,擦到嘴巴的时候,发现全是咸味儿。
咦?我怎么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呀!
桑圆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