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在酒店放下东西,没急着去项目点。她从包里拿出砾双续约合同附件的价目表,与自己笔记本电脑中搜集的材料价格一一对比。
砾双的普通钢材石材倒是在正常市场定价范围内,只是大量古木植物和地域特色装饰物价格高得出奇。特定乡镇具有地方特色的一个古井盖价格动辄几万,可说到底,它也只是个井盖。
问题就在于,你拿不出它违反市场定价的证明。
全世界只有这一个村有这种样式这种年代的井盖,上面的雕花也是别处没有的,总共只有这么几十块,全被砾双收来了,别说它定价上万,就算定价上百万,只要买家认可这井盖的价值,就无懈可击。整个工程里所有装饰性材料全部是以类似艺术品的模式在交易。
陈骁真是聪明。
唐韵也一时没了主意,点支烟慢慢抽起来。
这个环状供给只是看起来无懈可击,但还是会有缝隙,首先是砾双与骁盛之间的关系。
骁盛先前为了上市进行过资产重组,剥离了这些材料公司,虽然业内没有人不知道砾双与骁盛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账面上现在他们确实是两家公司,砾双也只是和盛集团上海项目的供应商。
比公司之间关系更需要搞清的,是吴嘉玲与陈骁的私人关系。
这时她想起了可以交换情报的李禾多,给李禾多去了个电话,禾多果然对关于吴嘉玲的话题很感兴趣,一听吴嘉玲的名字立刻班也不上了,答应到酒店来与唐韵见面。
唐韵刚挂断电话,头顶的烟雾报警器突然尖锐地响起来,消防龙头开始洒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把合同和笔记本里里外外淋了个遍。
这时她还不知道,这才是多灾多难的开始。
和李禾多约见的地点就在酒店二楼的咖啡厅。果不其然,禾多想办法查过吴嘉玲所有的银行账户,却没有发现与陈骁或骁盛的任何金钱往来。这让唐韵有点失望,但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们不会这么不谨慎的。
“但有件事是无疑的,”禾多说,“她和陈骁的密切关系并不需要用金钱证明。”
“怎么说?”
“你还记得在天台咖啡馆时我问陈萱有没有吴嘉玲的消息吗?”
“嗯,陈萱矢口否认。”
“如果没什么猫腻,干吗明明有联系却要否认?”
唐韵想想,摇了摇头:“这还是说明不了什么。虽然吴嘉玲和陈骁有工作关系,但陈萱怀孕在家可能真没见过吴嘉玲。”
禾多笑起来:“你可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吴嘉玲可是会为了陈骁去设计让你捉郑健的奸呢。”
“设计?”唐韵蹙眉回忆,郑健出轨明明是赫连尹铭翔意外发现的。
“我知道你在想活宝二人组,但他们只是误打误撞正巧碰上了。就算他们那天晚上没碰上,也会有别人通知你赶回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了一阵吴嘉玲,亲眼看见她找的小姐有目的地去接近郑健。”
“她这么做什么意图?”
“让你迅速和郑健决裂,离开公司,去和盛。”
“就为了让我去和盛?”唐韵感到难以置信,“你是说,就为了找我去担任副总,陈骁设了个宇宙大局?”
禾多耸耸肩:“你不信算了。”
“不是我不信,而是我很清楚,我个人的能力也好魅力也好,不足以让陈骁这样大费周折。”
“可现实是他已经为你大费周折了,你现在需要想清楚的是,你为什么值得他这么做。为什么这个位置非你不可?非此时不可?多等一阵都不行?”
唐韵陷入了无边的困惑。
——您可能会有点想法,以为我觊觎您这位子已久,所以故意和您作对,其实我完全对这不感兴趣。
——这几家也和东峪一样,是长期合作的供应商的续约合同,我已经看过了,合同文本没有什么问题。
——工地上的事,你大方向控制一下就行了。你刚来,还不够熟悉,就尽量不要去制造变化。
——隔行如隔山,我对地产业几乎一无所知。
就是这个原因。
他需要一个履历漂亮到能通过董事会、却被潜规则上位传闻笼罩疑似毫无能力、并且对地产业一无所知的人,来续签积压已久的供应商合同,多等一阵都不行。
唐韵突然感到血压下降,呼吸困难。
——夏秋一直对你评价很高。
——你们是过命之交。
——我信任夏秋。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心血来潮,陈骁很清楚夏秋和自己的关系,他嫉妒,并且睚眦必报。
唐韵这才意识到,云开雾散后直面万丈深渊却没有退路是什么境地。
禾多见她六神无主,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帮她倒了杯柠檬汁。
唐韵一饮而尽,才稍稍缓过神。
这反应把禾多也吓着了,她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恐慌的唐韵,连因为什么恐慌她都不敢问,东张西望着扯开话题:“你就打算长期住酒店么?”
“老住在尹铭翔家也不合适。”唐韵勉强回答。
“为什么不去租套房子?”
“租房子太麻烦,要选地段,要选房型格局,”唐韵摇摇头,“住得不称心,起码几个月都受罪。现在我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还是算了。”
“你就算住酒店,也不要选这家啊。新装修,有甲醛。”禾多说。
唐韵勉强苦笑一下。死到临头了还担心甲醛?
长形餐桌,陈萱与陈骁面对面坐着,谢有恒坐在主位上。
三人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陈骁至少有半年没登陈萱家门了,今天为什么来,彼此心里都有数,谢有恒也是特地为此从银行赶回来的。
总这么僵持也不是办法,陈骁先开口表示关心:“产检怎么样?”
陈萱挑了一口浓汤喝:“嗯,一切正常,宝宝很健康。”
又一阵沉默。
只剩刀叉碰击盘子的声音。
谢有恒长吁一口气,抬头问陈骁:“公司的麻烦解决了吗?”
“舆论暂时压下去了。余波的冲击力倒也不小。”
“嗯。”谢有恒也不再说话了。
陈骁看向陈萱:“有件事,还得和你商量商量。”
“不行。”陈萱连眼皮都没抬。
陈骁尴尬地笑笑:“我还没说。”
“我还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陈萱放下刀叉,看向陈骁,“股份质押,没猜错吧。”
“只是少量股份。现在公司面临难关,有恒批不了贷款,舆论对我们也非常不利,如果我们现在转向其他银行,信用贷款是办不下来的。”陈骁好声好气对她解释。
“那你用固定资产抵押啊。”陈萱低下头继续吃,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想你也很明白,一旦不能还款,固定资产处置周期很长,而股份质押更方便,证监会申请查封就可以公开拍卖,流通性更好。银行方面更容易被这个打动。”
陈萱冷笑道:“所以你的贷款成功是建立我的股份可以被拍卖的基础上。”
“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陈骁说。
“万一走到那一步,我岂不是唯一的输家?”
陈萱还是一如既往,对自己的利益寸步不让。陈骁很了解她,甚至能猜到她每句话会怎样反驳,他只是仍存有一丝幻想,兄妹间不用闹得那么僵,看来陈萱是铁了心要坚持到底。
陈骁提醒她:“公司拿到贷款,收购成功,ipo成功,你才有溢价收入。”
“对你来说不也一样吗?为什么不用你的股份质押?”陈萱反问。
“因为这是在帮你。”
“我看不出帮我什么了。”
“我现在另寻其他银行只是为了保护有恒,在世新贷款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风险,有风险的人是有恒。”
陈骁松了口气,他终于把最难听的话说了出来。
谢有恒听出陈骁言外之意,也自知现在自己才是风口浪尖上的人,赶紧劝道:“萱萱,公司面临难处,你确实也不好袖手旁观。”
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陈萱白了谢有恒一眼。
陈骁把餐巾抽出来扔在桌上:“保持股份不变和零风险上市获利,这二者不能两全,你自己算,怎么选回报更高。 ”
谢有恒紧张地看着陈萱。
陈萱是牛津毕业的金融硕士,会算不清这笔账吗?
陈骁虽然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心里却没有丝毫愉悦。陈萱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给的,要她吐出来一点却这么难,人情是什么?道义又是什么?他创立骁盛至今已经十年,没想到经过这十年,情义全有了定价。
唐韵从来没经历过这么难熬的工作日,整个下午她没看进眼前资料上的一个字,脑子里像煮着粥,混沌又粘稠。HR在门口叫她一声,把她吓了一跳。
HR对此表示抱歉,继续问:“之前助理可以签试用期合同了吗?”
唐韵心情糟糕,说话都有点年少时的刻薄了:“不用,工作能力还不如siri留她干吗?让她去跟酒店签个长期住宿协议,一下给我订了三年的无烟房!”
说到“siri”时siri就已经有了感应,等唐韵这边话音刚落,她就着急地表现起来:“我找到了好几家酒店离你很近……”
HR忍不住笑起来。
这场面确实有点滑稽,但唐韵笑不出来,只能无奈地摊摊手,把siri关了。
“那唐总有其他心仪的助理人选吗?我去安排。”
“没有,暂时别找了。”
“就不找了?”HR本来还打算再做两三轮斗争,居然有点失望。
“多个拖后腿的队友还不如多个对手。”唐韵没抬头,等HR自动撤退,她给梁欢发了条微信。
虽然今天她没有心思处理任何事情,但梁欢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