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郑吉的自信起到作用,第三天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从大漠里爬出来。一条河流从沙漠中流过,两岸芦苇茂密,还有黑黢黢的树林在月光下静默着。
嬛罗把脸埋进河水里,很久很久才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郑吉……我们终于活着走出来了。”
郑吉把刀插在草甸上,身子摇摇欲坠:“是啊,我们活着走出来了……”他没有说完,眼前一黑,狠狠摔进河水里。
郑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岸边的胡杨树下,身下铺着柔软的芦苇,显然是嬛罗的手笔。他的眼中浮起一抹笑意,真是想不出那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主殿下是怎么做到的。
郑吉爬起来,活动一下筋骨,感觉好了很多。有了水,一切都不是问题,大漠又算什么呢?
岸边的草甸上盛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一只沙兔在草丛里探头探脑。几头野鹿在林下觅食,看到郑吉,机警地抬起头,鸣声呦呦。
太阳升到了胡杨树顶,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大漠中奔腾而来,白浪如雪,飞珠溅玉。不远处,七个大小不一的湖沼仿佛结在一根藤上的瓠瓜,油绿滚亮,参差相连。湖边芦苇丛生,野荷摇曳。沙洲上遍生胡杨树,或临波照影,或婆娑起舞,犹如一段金色云锦落入大漠,直逼天际。
“郑吉,你醒啦?”身后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
郑吉转过身,看到蓬头垢面的嬛罗,衣服破了,靴子也掉了一只,抱着几根枯树枝,一只手提着浸透泥水的靴子,雪白粉嫩的小脚沾满沙尘,满脸汗水,可怜兮兮,就像一头惊慌的小鹿。
郑吉接过嬛罗手里的树枝:“你应该叫醒我。这些事情不能让公主去做。”
嬛罗低下头,嗫嚅道:“我想去河里抓条鱼给你熬汤……可是我真的很笨……”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挺翘的琼鼻皱起来,似乎有些懊恼,又有些生气:“我说过,你不要叫我公主。”
郑吉一怔道:“不叫你公主,那叫你什么?”
“傻瓜诶,我叫嬛罗……”嬛罗白他一眼,双颊酡红。
“这个……好像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说行就行,你们汉人真啰嗦!”嬛罗坐到沙地上,捡起一片金黄的胡杨树叶,看了半晌又笑起来:“郑吉,这里好美哦!蓝天、白云、碧水、黄沙,还有一望无际的胡杨林,简直就像仙境一般。我们在这里住下来,再也不走了,你说好不好?”
郑吉吓一跳:“这怎么行?你是大宛公主,金枝玉叶,不赀之躯,怎么可以住在这里?”
嬛罗眼也不眨地看着郑吉,幽幽道:“若是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做公主,也不希望是金枝玉叶,你相信吗?”
郑吉望着那双碧落海一样的眸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抓起地上的枯枝,转身朝河边走去:“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抓两条鱼。”
“嗯!”嬛罗乖巧地点点头,望着郑吉高大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噙上一抹笑意。
太阳越升越高,河水带着冰川雪山的气息扑面而来,站在岸边,郑吉感到阵阵凉意。
正如嬛罗所言,这里人迹罕至,的确很美,但他身在行伍,有军令在身,不能滞留在外。嬛罗又是一国公主,匈奴人和马贼必欲得之而后快,他们后有追兵,前途未卜,在这里多停一时就多一分危险。
郑吉抓了两条鱼,刮去鱼鳞,剖去内脏,寻些野葱、甘草、野生黑枸杞之类的新鲜食材填入鱼腹,洒上盐末,用荷叶把鱼包好,外面用苇叶扎起来,糊上河泥,埋入挖好的沙坑里,在坑下掏洞生火,一个时辰后,一道颇具江南风味的泥烤鱼出现在嬛罗面前。
嬛罗早饿坏了,郑吉做这做那的时候,她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口水差点儿流下来。
郑吉拿起泥烤鱼,敲去外面的泥块,解开苇绳,撕掉荷叶,露出白嫩的鱼肉,霎时,鱼的鲜味、泥的腥味、荷叶的清香以及各种食材特有的芬芳一起涌来,沁入肺腑,嬛罗的口水哗啦啦流下来。
嬛罗完全忘记矜持,一把从郑吉手中抢过鱼,不顾烫得嗷嗷叫,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恨不能把舌头和手指头都吞到肚子里。
郑吉有些好笑,这是吃厌山珍海味的公主么?饿死鬼投胎吧。
“郑吉,我还要吃!”嬛罗风卷残云一般吞下整条鱼,又看向郑吉手中那一条,眼中恨不得生出小手来。
郑吉大笑,又把鱼分给嬛罗半条。
见嬛罗把鱼骨上最后一星肉舔得干干净净,郑吉掩去沙坑,把鱼骨和灰烬收起来,抛入河中。又把周围的痕迹全部消除,才用荷叶盛水让嬛罗慢慢饮下。
“嬛罗,我们该走了。”
“我们不走好不好?”
“不好!”
“我是公主,你得听我的。”
“……”郑吉揉揉鼻子,无奈苦笑。
大漠青天,水碧沙明,水鸟在苇海里起起落落,杂花生树,胡杨林黄叶如染,临长风,让人有长啸如歌的冲动。
郑吉心有所感,从身上解下一个狭长的布囊,打开,里面是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箫。他拿着洞箫走到胡杨树下,面对大河呜呜吹奏。
嬛罗见郑吉吹箫,初不以为意。箫声一起,蓦然瞪大眼睛,一动都不敢动,唯恐惊扰到天籁般的箫音。
箫声古朴、清丽、宛转,像江南的雨,朦朦胧胧地下。又像江南的荷,摇摇曳曳地开。渔舟唱晚,江枫愁眠,烟波飘渺,水墨清香。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许久,箫声逝去,嬛罗梦呓似的说道:“郑吉,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