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一旁,满脸愁容的说:“品正,你妈生你、养你不容易,快跟你妈认个错。”
品正把牙一咬,生生没理睬,扬长而去。
父亲喊道:“品正,你给我回来!”
母亲抄起擀面杖:“我看你们谁敢去,都给我老实坐着。”
父亲嗔怒道:“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把孩子挖苦的一文不值。人是有自尊的,他不生气才怪呢。”
母亲也觉得话说的太狠了,但事实明摆着,品正确实变了,变得似乎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是个S省来的侉子。母亲又心疼又恨。她坐了下来,喘了几口大气,而后又说:“春兰,你带着他们先出去待会儿,我跟你爸商量点儿事儿。”
我们出去大概半个小时,只见母亲换了身衣服,骑着自行车,往县城方向去了。回来后,直接去了马家。我觉得母亲像是有要紧的事和马家说。她从马家出来,也就是两袋烟功夫。马宝山和马三娘兴高采烈的把母亲送出门外。秀茹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和母亲两个人小声嘀咕着,又走了一段路。秀茹亲切而激动的告别了母亲,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
母亲很少去县城,春兰觉得蹊跷,就赶紧回家问父亲。父亲觉得春兰大了,不该瞒她了,就把母亲帮秀茹找工作的事告诉了春兰。春兰上学晚,但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普通家庭找个正式工作,比登天还难。干脆也没指望了,注定每天要赶大早去地里割芦草。顶着毒日头割草的滋味,那可是受了洋罪了。把芦草卖给马车运输公司,还要排老远的队。马吃了草才有力气干活儿。验草官相不中,说不收就不收,白受累是常有的事。品正、品德和春兰,没少跟母亲出去割芦草,他们都累怕了,恨不得快点儿找一份正式工作干。
春兰一听,母亲这是给秀茹找工作去了,立马就翻车了,扯开嗓门喊了起来:“要找,也得先给我找,凭什么给一个外人找!”
父亲最疼春兰,耐心解释半天,春兰仍想不通。末了,大声回了好几个“不听”,把门一撞,在屋里抽泣着,一直没出来。
母亲回来了,春兰在里屋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她就知道父亲嘴快,留不住接夜的屁。母亲狠狠的点了父亲几指头,转身进屋去安抚春兰。
这时品正又回来了,他是被马宝山从火车站候车大厅给抓回来的,还被马宝山踹了两脚。马宝山说品正不懂人事,狗都不嫌家贫。品正被老丈人吓唬,连毛都不敢滋,赶紧回家向母亲认了错。
母亲帮秀茹找工作,是带着段国安的介绍信去的。信中大概内容是:解放战争时期,母亲为国家不顾个人安危曾多次立功,望有关部门给予照顾……,母亲一直不想给组织添麻烦,这次她纯属无奈,拿着段国安曾经给她的这封信,直接去了公安局将信交给了曹局,并婉婉转说出了要给自己没过门的儿媳妇在公安部门找份工。
曹局看完介绍信,对母亲说:“巧了,让她马上来吧。现在局里正好要招个女记录员,但要通过笔试和面试,如果过不了关,你只能拿着这封信往县政府跑一趟了。”
母亲也希望光明正大找份工作较为稳妥,便马上通知秀茹去应试。母亲没看错,秀茹果真顺利通过了。
马宝山为了秀茹的前途,不敢再往家偷东西。
关于品正和秀茹的婚事,父亲准备国庆节就让他们结婚,马家也同意了。当时,办婚事不讲究彩礼,准备些简单的生活必备用品就行了,可婚房的解决,又不容易。马宝山真不含糊,他带着品正、品位,和他的几个徒弟,生生从铁道南家属宿舍,抢了间十几平米的平房,给品正结婚用。
原房主调到外站,家属也跟着迁走了。屋内的东西还没搬净,马宝山带人抢先搬进了一个三联桌,就算是把房子给占下了。
那抢房子的对手正是林瘸子。他腿脚不好,再加上他带去的人手有些怂,没抢过马宝山。站在那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的直唠叨:“在公安局上班有什么了不起,别人怕,我不怕。等着吧,有说理的地方。”
铁路建筑段负责分房的,稀里糊涂,一个闺女许了俩主。再加上这事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谁抢到手就归谁罢了。所以,最终林瘸子只有愤干气的份儿,闹了个不了了之。
婚房有了,剩下的琐碎之事,马家人也一直跟着操办齐了。
今天是周日,就着品正和秀茹都休班在家,母亲决定把马家人都请到家里来吃顿饭,就算是把婚订了。天也作美,外边春雨绵绵,空气中透着一种清新、凉爽,这是五谷丰登的好兆头。小孩子们都挤在后半间小屋里说说笑笑挺热闹。品正,秀茹还有春兰在外屋帮母亲和马三娘做饭,父亲和马宝山围坐在炕桌前,边喝茶边聊着天。他们从***聊到了赫鲁晓夫,甚至预料第三次世界大战将要爆发的可能性。这些话题听上去让人觉着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恐怖。
母亲擀着面条,在一旁搭话,说:“放心吧,***,吉人天相,这仗打不起来。再说了,人们刚刚经过一次世界反***战争,德日两国以惨败告终。谁也不会犯傻,轻易挑起侵略战争。就是打起来了,咱中国人也不怕。”
马宝山说:“也邪性了,这么大的中国,谁都想欺负,那小日本才多大,差点把中国给吞了。”
母亲说:“这都是历史遗留的问题。中国从大清朝起,就被人欺负惯了。说白了,当时中国人就是不够团结。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团结就是力量”。小马庄就是个例子,村子虽小,但人很齐心。都说吴庄子养了一群狼,打群架都出了名。可见了小马庄人就吓得恨不得尿裤子。”
母亲一提小马庄,马宝山兴致倍增。他说:“日本人投降的前两天,芦村站有个日本当官儿的和几个汉奸酒后把小马庄的一个大姑娘给糟蹋了。当天晚上,小马庄来了百十号人,把日本人的炮楼给围了。”马宝山说的神乎其神。他说他亲眼所见,有个带头儿的是S省人,有人叫他得哥。这人二十多岁,个头儿不高,手持两把短枪。那枪法太神了,指哪儿打哪儿,功夫也了得。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把炮楼给端了。
再往下,马三娘吓唬着没让马宝山说。该吃饭了,怕倒了大家的胃口。母亲猜到了,那几个糟蹋女人的畜生,是必被大卸八块,不堪入目。而那个叫得哥的是谁呢?难道他就是当年刘西和手下的得子?对,是得子。他还活着。母亲想到这儿,心里满是兴奋,追问道:“那个叫得哥的人,现在还住在小马庄吗?”
马宝山说:“不在了。有人说日本人投降后,他投奔了国民党,还有人说,他当了土匪,后来被解放军给毙了。还有人说,他参加了解放军,牺牲在了朝鲜战场。嗨,说什么的都有。他孤身一人,又没亲没故,哪有个准头儿。”
母亲没再追问,两眉之间川字纹深深的紧锁着。这顿面条,母亲吃得并不顺心。等马家人都走了,母亲穿了件雨衣,骑着自行车去了小马庄。
路上,母亲一直在想:父亲被迫当过六个月零八天的伪军,已经成了严肃的历史问题。上边对这件事已经调查过两次了。虽说没人证明父亲当伪军期间杀过中国人,但也不能彻底解除组织对父亲的嫌疑。父亲冒死给八路军李宏达传递消息,上边也希望尽快有人证明。母亲抱着一线希望,找到了一个年长的老人,这个老人面相十分和善。他对母亲说:“那个叫得哥的人,真名叫宋得子。日本人投降的前一年,他逃难来到小马庄,挨家挨户要吃的。要到我这儿,我看他年纪轻轻,人长得也机灵,就把他留下,帮我家打理那十几亩薄地。他人很老实。干活儿勤快,没看出他有什么本事。”
小马庄祖上是一帮子马匪,历来好强。有一次,小马庄人把赵王村赵三爷的一个家丁给打残了。赵三爷带着百十条枪就把小马庄给围了。扬言不交出凶手就把小马庄一把火给烧了。全村人拿着家伙死也不交人,要和赵三爷拼命。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宋得子飞身一跃缴了赵三爷的枪,枪口顶着赵三爷脑袋,要他收兵,不然就打死他。赵三爷看他是条汉子,就依了他,和他拜了把子。日本人投降的那年,赵三爷把得子哥介绍给了自己的一个堂兄。他这个堂兄是国民党的一个师长,名叫赵连生。他见得子哥武功高强,枪法也好,就收得哥为贴身警卫。当天,得哥就跟着赵连生的队伍去了南边儿。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得哥的消息。别人说什么的都有。我估摸着十有八九,得哥跟着赵连生去了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