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
婉约清丽
从隋唐产生经五代发育的曲子词,到宋代进入繁荣鼎盛时期。北宋开国以后经过休养生息,出现了所谓“百年无事”的相对安定局面。经济的发展促进了城市的兴盛,国家标榜文治政策也使文化生活日益丰富。当时的皇室、贵族、官僚、文人,在富贵享乐中倾心于酣歌醉舞;市民阶层的娱乐要求,也随生活水平的提高日益增强。于是作为合乐歌唱的词,这本是“艳科”“小道”的文艺形式,以其既具诗歌的艺术性又具音乐的品味性迅速勃兴起来。上至达官贵人的盛典宴会,下到市井民间的娱宾遣兴,皆以词为风雅,词成为赏心乐事的好手段。
词本是产生于宴乐和民间的一种文艺形式,以其较少庄重严肃而富有闲情逸致引起人们的赏好。特别是在具有文化修养的上层社会成员介入词的品玩后,这一原来不登大雅之堂的文体很快提高了品位,其原有的抒情功能得到强调,而创作的文人化也渐洗民间的俚俗风。曲子词原是一种合乐演唱的歌曲,其句式长短不一,乐调婉转多姿,经文人加工后则更具有艺术性。由于曲子是和大曲相对的单支小曲,大曲遍数繁多不易运作,而小曲精约凝练便于赏玩,因而随着盛唐的逝去小曲创作也渐成为主流,这期间文人的作用不可忽视。说小曲和大曲相对是在大曲形成之后,而大曲本也是由宴乐或俗曲升华而来,因而小曲实际上一直保持着其独立性,完全可以从大曲中节选出来特别欣赏。小曲在雅化过程中也有一个由杂言向齐言过渡的阶段,但在齐言形成并达到绝妙的境界后也就再难突破,由此可以想到唐代的近体诗无与伦比后产生变异,因而说词由诗蜕变也就不无道理。词是按照词牌的曲调填写的,曲调的来源颇为复杂,大致可包括传统古曲、外来乐曲、民间曲调和自度新曲几个方面,据今人考证大约有1000个以上。这些曲调配上歌词也有不同的变化,如“减字”、“偷声”、“摊破”、“犯调”等。按照杨荫浏先生在《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中所说:减字是减少歌句字数,在音乐上,是以多音配一字,将某些字的节拍拖长。偷声是增加歌句字数,在音乐上,是分割少数的音,用以配合多数的字,使每字的音相应缩短。摊破是在歌句间插进歌句,在音乐上是增加新的乐句或扩展原有乐句。犯的一般意义,就是把属于几个不同词牌的乐句连接起来,形成一个新的曲牌;另一种意义,是转调或转调式。在这些词的变化形式上,文人无疑是最具有创造性和征服力的,他们能以自己的艺术修养和旺盛精力投入研究和开新,从而强化词的张力而使其符合人们的审美感觉和艺术的本体规律。精英艺术与大众文化是辩证的关系,不可否认精英是从大众产生并引导着大众,因而文人词的创作流向也就不能不是文化史研究的主要课题。
宋初文人在宴饮谈乐间多有雅兴,因而“聊陈薄技,用佐清欢”成为作词的最好借口。由于文人生活圈子相对狭小,词的题材也就不够丰富。他们多以小令形式歌咏闲适安逸的生活,其温柔细腻的风格基本是五代词风的延续。这显然与当时的文化情势与对曲子词属于艳科的理解有关。新朝的建立使文人们充满希望又难舍传统,骨子里的多愁善感势必对人生抒发着情殇的忧叹。当然也有少数作家例外,如范仲淹以词抒叹对边塞战事的忧患,但此类的苍凉很难形成气候反而似乎不谐,因而庆历新政的失败也就不是偶然。后世欣赏范仲淹的劲拔是其敢于抗俗,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肯定其价值,但和风细雨的宋初自有其不可抗拒的惯力。在那样一种富贵安闲的生活状态中,文人们流连光景、咏叹爱情、感慨人生、玩味艺术就是难得的文化之事了,何况词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本身就不像诗文那样有沉重的承载,因此比较而言,宋词生命力之强大而取代唐诗就不是没有缘故的了。还是从宋初秀美清新的小令中感受一下那别有情致的气息吧,或许在体味中更能理解词的新颖是如何打破诗的呆板的。
王禹燐出身清寒而少有大志,对于统一的新王朝和个人的功名事业抱有希望,故其词如其诗文一样绝不浮华卑弱。如其《点绛唇》(感兴)云:“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词自晚唐五代以来多写男女艳情,王禹燐在北宋开国之初即扫脂粉之气,可见有志者之情怀。在诗坛上倡导晚唐体的诗人,词也如其诗一样多写闲情逸致,尽管思想境界不高,但风格倒也清新淡雅。如寇准《踏莎行》写闺怨、潘阆《酒泉子》写胜景都不浓艳而视野开阔。林逋《长相思》颇为有名:“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词移情寄怨,深沉凝练,又具有浓厚的民歌风味,将离愁别情抒写得流畅有致而婉转自然,可见林逋这位居士描写爱情也不同凡响。西岆派作诗词采华丽,对仗工整,讲究用典,作词一般也具有宫廷上层文人的优雅风度和对词的特点的深刻理解。如杨亿的《少年游》,借不畏风刀霜剑的梅花寄托自己的良深感慨,巧妙用典而意蕴万千,充分显示出作者的笔力和词调的情味。
继之而后,词以别一种情味引发着文人们的雅趣,虽然题材范围较为狭窄,但毕竟在探索中不自觉地出现一些新气象。范仲淹词虽不多,但沉雄开阔的意境与苍凉悲壮的咏叹却别树一帜,与词的传统风格形成鲜明的对照。如《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声连波,波上寒烟翠”,描写秋天的寥廓,成为写景名句,后来为元代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所借用。其《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写荒寒苍凉的北国边塞秋景,与前词写目断江南虽语语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宋人写词,一般是上阕写景,下阕抒情。这两首词,一抒离乡思亲之愁,一抒报国忧边之意,皆非一般词人可比。范仲淹作为有远见的政治家和古文革新运动的倡导者,在词中也体现出反映现实的积极追求。其词于温婉之中寓豪宕之气,可谓一开雄健之风。
与其同时被称为词坛领袖的晏殊、欧阳修,也力图摆脱花间词的猥俗和浮艳,他们主要接受南唐冯延巳雍容疏朗的风格,而这也正合当时官僚士大夫的口味。晏殊(991~1055年),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其幼年聪颖,应神童试赐同进士出身。仁宗时,成为北宋一代太平宰相。他政治上虽无建树,却以吸引贤才著称。作为朝廷重臣,诗文近于西岆派,典雅华丽。在词的创作上,被推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其虽受冯延巳影响,但一生富贵优游,这与冯延巳身为乱世之相大不相同,因而其词更呈现出舒徐沉静、雍容华贵、温润秀洁、婉丽蕴藉的特色。他写男情女爱、离愁别恨、风花雪月、宴饮酬欢,皆笔调闲婉、理致深蕴、音律谐适、词语雅丽,成为宋初上层社会最欣赏的词家。
晏殊写相思词语典丽而情意深挚,如《蝶恋花》下阕:“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其写游乐也于安闲中透露些许的感慨,如《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含蓄委婉,情致缠绵,似乎让人看到一个温文尔雅的士大夫于流连光景中情绪怅惘。晏殊词中有不少感伤之作,表达得微妙细腻而韵致委婉,如《踏莎行》将春光与恋情关联纠结,其伤春情绪实在是一种对年华流逝的叹惋,其幽怨情思也流露出很高远而深挚的追寻,此中文化情味的确非常人可比,那种安闲雍容却又温润秀洁不能不令人惊叹。晏殊词中也不乏关注现实的作品。如《山亭柳》(赠歌者)写被污辱、被损害的歌女的悲惨命运,实际上抒发对朝廷不辨贤愚忠奸的怨愤之情。《清商怨》写边陲不靖给征人思妇带来的怨苦,隐含着对太平表象下兵连祸接的忧虑。《破阵子》(春景)则讴歌青春、吟咏自然,将天真少女与暮春景色展示得温馨而美好。晏殊的清词丽句表现真情实感,在淡言浅语中寓含着惆怅叹婉,其乐景与悲情并存寄托着丰富的人生感触,而这些感触又非如他人的欢乐与凄恻,这种风度正是晏殊具有极高文化修养的表现。
欧阳修作为北宋文坛领袖,在词的境界的开拓和抒情的深刻性方面都超过了晏殊。其词在数量方面也超过了他以前的作家,虽然与其诗文相比内容较为狭小,但影响却也不在诗文之下。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欧阳修“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欧阳修不仅具有深厚的文化修养和舒朗的性格胸怀,而且具有敢于革新的勇气和冲破旧习的胆识。其词虽也多写惜春相思、酣饮醉歌等,却已摆脱雍容华贵、脂粉浮艳,使词达到清疏隽永、蕴藉深厚的新境界。
在他的词中,写男女情爱或相思伤别婉转深沉。如《浪淘沙》:“楼外夕阳闲,独自凭栏,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阔山高人不见,有泪无言。”其《踏莎行》写良辰美景中的遥相思念,构思缜密,表述曲婉,那“离愁不断如春水”的妙喻和“行人更在春山外”的设想,给人绵邈深长的思味。《生查子》(元夕)明白如话,具有民歌色彩,既不雕琢,也不浅薄,于平淡之中见深婉之致。欧阳修诗文大多态度庄重平实,而在词中却披露出丰富细腻的感情,这是词的特点决定的,亦可看到宋诗言志说理和宋词抒情寄愁的分野。
欧阳修除写常见的爱情题材外,也写了许多歌咏山光水色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用联章体写的十首《采桑子》,这些作品非一时之作,从各个角度写景寄情,想像奇特,用语巧妙,既典雅又幽美。如“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其《玉楼春》:“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重天。绿杨楼外出秋千。”《渔家傲》:“霜重鼓声塞下起,千人指,马前一雁寒空坠。”皆清新疏淡,意象别具。
欧阳修一生仕宦并非平顺,因此词也成为抒发感愤的工具。特别是在他两次遭贬期间,便有不少忧政伤时、叹老嗟卑之作。这些作品,有对人才的惋惜,有对国事的关虑,有对自身的悲悯,也有对故乡的怀恋。这些词拓宽了宋初文人词的题材领域,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如《临江仙》:“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玉楼春》:“残春一夜狂风雨,断送飞红花落树。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无情容易去。”《浣溪沙》:“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樽前莫惜醉如泥。”但作者于潦倒中也有豪放的一面。如《朝中措》:“文章太守,挥豪万字,一饮千钟。”《玉楼春》:“便须豪饮敌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词人以此抒怀,可见于委婉清新中又开疏隽狂放之一路。可以说,欧阳修在提倡诗文革新的同时,对词的开拓和发展也做出了积极贡献。
如果说晏殊、欧阳修代表了上流社会的一种高雅境界,那么张先、柳永作为下层文人也在词的意境方面有很大创新。张先少时即有文名,但于年过不惑方中进士。他的官职虽然不高,但词作却很有名。致仕后经常往来于吴兴、杭州间,过着登山临水和作诗赋词的悠闲生活。词作虽沿袭宋初婉约派风格,但写士大夫生活却别开蹊径。他的词既不同于先其雍容疏朗的晏殊、欧阳修,也不同于后其浅俗婉丽的柳永、秦观。他不仅善写小令,还写过一些长调,在篇制探讨上起到了促进作用。张先最为人称道的还是那些清新活泼或含蓄隽永的小词,他又善于营造那份空灵自然、迷离朦胧的美妙意境,因而缺乏一种大度胸怀而别具一种缠绵幽怨之美。他在词中特爱用“影”字,如《天仙子》中的“云破月来花弄影”,《归朝花》中的“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剪牡丹》中的“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因而被称为“张三影”。其实他还有写“影”的名句,如《木兰花》中的“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青门引》中的“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革秋革迁影”,都被人认为甚佳。张先的慢词代表是《谢池春慢》,抒发爱慕而难以相许的怨情。可贵之处在于含蓄工巧、字句警炼和意境绵邈,不足之处则是缺乏铺叙的功力、充实的内容和结构的完美,用小令做法写长调,恰恰反映了其求高古而缺气度的局限。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张先“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尽古”。可谓至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