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题材内容看,唐诗几乎深入到唐人生活的每个领域,大至国家兴衰,政治得失,社会动乱,战争胜负,民生疾苦,诸如盛唐时的对外用兵,盛唐至中唐转折时的安史之乱,以及人民在其间受到的征戍与诛求之苦,中晚唐的三大痼疾——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党争倾轧,无不写入诗中,号称“史诗”的作品,不计其数。小至琴技棋艺,书理画趣,虫鱼鸟兽,亦莫不入诗。至于那些描写自然田园,歌咏日常生活,抒发离情别绪,赞美建功立业,向往渔樵山林等传统题材,更多如雨后春笋。而且形式各异,有纪游体、寓言体、赋体、传记体、传奇体等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唐诗在反映现实的广阔性和深刻性方面大大超过了前代。它们从许多方面接触到当时社会的重大问题,如对统治者的穷奢极欲、横征暴敛、穷兵黩武、腐败无能、拒谏饰非、斥贤用奸,都进行了大胆的揭露和谴责,有的甚至把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以至后人无不感慨道唯唐人方敢如此。同时他们对农夫织妇所受到的种种压迫与剥削充满了深切的同情,描写下层人民的生活已成为诗歌创作的一大内容。它们还提出了妇女问题、商人问题及其他社会问题。凡此种种都是前代诗人没有或很少写到的。
从风格流派看,更是百花齐放。仅就盛唐而言,“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也”(高木秉《唐诗品汇总序》)。其中,孟襄阳(浩然)、王右丞(维)等人,高适、岑参等人还被后人奉为田园诗派和边塞诗派的代表作家。在盛唐之前,还出现过以华丽壮美著称的“初唐四杰”体和以精工纤巧著称的沈宋体;在盛唐之后,还出现过以清丽精雅著称的十才子体,以平易通俗著称的元白诗派(亦称长庆体),以奇警峭劲著称的韩孟诗派,以精深婉丽著称的温李诗派等。
具体而论,唐诗派别虽多;但总体而论,唐诗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能把充实的内容与饱满的感情,高度的写作技巧与纯熟的表现方式完美地结合起来。而这几个因素本是诗歌的基本因素,唐诗不但能兼而有之,且能将其炉火纯青地融为一体,故而能登上诗歌的顶峰。唐之前的诗并非没有充实的内容和饱满的感情,但苦于表现方法、艺术技巧尚不能像唐人那样随心所欲,作起诗来难免有些板滞拙涩,缺乏活泼流动的韵味与风情;唐之后的诗并非没有高度的写作技巧与纯熟的表现方式,但很多内容和感情早已被唐人表现得淋漓尽致,很难再有所创新,故而作起诗来难免或多从形式及人工安排上用力,或摆脱不掉因袭的成分,使诗歌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应有的情韵。但唐诗则不同,历史的机遇使它处于一种最佳的处境。它一方面能保有充实内容和饱满感情,一方面又能在写作技巧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因而唐人几乎开口便能写出好诗,如“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回乡偶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寻隐者不遇》),感情真切,情趣盎然,仿佛一切皆从胸中流出,并非在有意为诗,但写出来的却是一派有如天籁的真情神韵,这正是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可及处。
就体裁形式看,中国古典诗歌的各种体裁,包括“三、四、五言,六、七杂言,乐府、歌行、近体、绝句,靡弗备矣。”(《诗薮》外编卷三)唐人发展了汉魏以来的五七言古体诗,既保有其古朴淳美的固有本色,又增加其生动流走的新貌,特别是能吸收唐以来近体诗的优点,使其声情更加婉转优美,摇曳多姿。七言歌行体在六朝时尚属初起阶段,至唐亦蔚为大国。即使是从南北朝起即已失去其音乐性的乐府诗,在唐代也有长足的发展和进步。李白尚喜借旧题写时事;至杜甫则发展为“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元稹《乐府古题序》),专写新题乐府,从本质上继承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写实传统;至白居易,更团结元稹、张籍、王建等人发起了新乐府运动,使乐府诗发展到一个新阶段。
唐人在诗歌体裁上的最大创新还在于律诗。这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富有民族特色的诗体。所谓律诗即要求按一定的格律程式来写诗。唐人吸取了六朝永明体诗四声八病说和骈文骈赋崇尚骈偶对仗的合理内核,将其进一步规则化,产生了新体的律诗。这些规律主要包括:音调要合乎平仄声的规律。即在一句之中,要以两字为节平仄声相间,尤其要使偶数字平仄相间;在一联两句之内,要平仄相对,如五言的出句为“平平平仄仄”的话(七言只需在前边加上与五言一二两字相异的仄仄即可),那么对句即需作“仄仄仄平平”(七言则作平平仄仄仄平平);而在两联之间,即下一联的出句与上一联的对句之间要平仄相粘,如五言的上一联对句为仄仄仄平平的话,那么下一联的出句则要作仄仄平平仄,其余以此类推,反复终篇。字词句法要合乎对仗要求。律诗多以八句四联为篇,四联又可分别称首联、颔联、颈联、尾联,其中第二、三两联应是严格的对仗句式,一四两联则可对可不对。与此相关,由六朝四句小诗发展而来的五七言绝句体也逐渐律化,称为律绝,而其声律及对仗的规律可符合律诗中的前两联、后两联、中两联,或首尾两联中的任何一种。由于律诗和律绝有鲜明和谐的节奏及抑扬有序的声调,所以读起来愈发朗朗上口,充满音乐美。
唐诗的特点又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发展变化,人们已公认明人高木秉对唐诗“初、盛、中、晚”的四期划分说。
初唐是唐诗的因袭变革期。一方面出于润色鸿业的需要,在皇帝的提倡和参与下,一些宫廷诗人,如太宗时的虞世南,高宗时的上官仪,武后时的沈俭期、宋之问,都创作了大量的宫体诗,继承并延续了齐梁以来的华靡浮艳诗风。他们对五七言律诗的定型作出过历史的贡献。另一方面,一些中下层文人纷纷崛起,向宫廷文人的一统天下发起冲击,其代表人物是唐初“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及陈子昂。他们自觉地批判六朝文风,有意识地拓展诗歌内容,开创新的风格。四杰批判“上官体”为“骨气都尽,刚健不闻”,并倡导“革其弊”(杨炯《王勃集序》)。陈子昂批评当时的文风为“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并倡导“汉魏风骨”(《修竹篇序》)。陈子昂(661~702)的《感遇诗》三十八首、《蓟丘览古》七首、《登幽州台歌》等,反映现实、抨击时弊,风格雄浑高古,寄托遥深,确有汉魏风骨,对廓清六朝余风起到巨大的冲击作用,为盛唐诗歌的繁荣开辟了道路。
盛唐是唐诗的繁荣昌盛期。经过近百年的探索和准备,盛唐诗坛出现了百花齐放,美不胜收的繁盛局面。从内容上讲,此时的诗歌已得到了最充分的解放,唐诗所表现的种种内容,都在此时得到最集中的反映。从体裁上讲,这时的律诗已走向成熟,蔚为大国,七言歌行和绝句得到了最充分的发展,达到了诗歌史上的最高水平。从风格上讲,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大流派在此时都得到了最充分的发展,而其代表人物杜甫、李白可谓登上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两座高峰。其他如壮浪奔放的边塞诗派、优美清新的田园诗派亦达到了极高的水平。
中唐是唐诗的繁衍期。此时的风格流派比盛唐更多:刘长卿、韦应物的山水诗,李益、卢纶的边塞诗,都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盛唐诗风;韩愈、孟郊有意发展杜诗雄奇的一面,形成了以横放杰出、排汋瘦硬为特点的韩孟诗派;李贺更融合楚辞、乐府和李白的浪漫色彩,独树诡丽瑰奇之一帜;刘禹锡、柳宗元或发思古之幽情,或借山水以抒幽愤,亦有独到的浑成清峻的特色。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之中有些人在语言上刻意推敲,如韩愈、孟郊,有些人在意境上着意刻画,如李贺、柳宗元,有些人尤喜以议论或散文入诗,如韩愈,这都不但进一步丰富了“唐音”,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宋调”。
中唐诗歌影响最大的流派,要推以白居易为首的,有李绅、元稹、张籍、王建等人广泛参加的新乐府运动。
晚唐是唐诗逐渐衰落期。最初尚有李商隐、杜牧两位著名诗人,时称“小李杜”。他们的长篇五古《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感怀诗》,题材重大,颇能继承老杜的同类作品。李商隐的七律和杜牧的七绝成就更高。李商隐在七律已被前人多方开掘,几乎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异军突起,独树一帜。他对语言、对仗、声律和典故,无不精心的锤炼安排,形成了一种富艳精工和深于情韵的风格,成为唐诗灿烂的晚霞。尤其是几首表现爱情的《无题诗》,如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感情极为缠绵,意象极为朦胧,给人一种别开生面的美感。杜牧的七绝以清新俊逸,流走明快,语浅意深见长,在王昌龄、李白等绝句大师之后犹能自成一家。
李商隐、杜牧之后,不曾再出现有重大影响的诗人。这时作家虽多,但多是中唐以来各大家的学步者,例如方干、李频之于贾岛、姚合,吴融、韩僵之于李商隐、温庭筠,只有皮日休、聂夷中、陆龟蒙、罗隐、杜荀鹤诸人稍有特色。他们的某些作品能继承新乐府运动“惟歌生民病”的现实主义传统和平易流畅的风格,如杜荀鹤的《再经胡城县》曰:“去年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但气魄才力以至影响都远不及前人了。
宋诗
在繁荣的以至难乎为继的唐诗之后,宋诗的成就确实稍逊于唐诗。但文学史上有人将宋诗一笔抹杀,说它不但不如唐诗,而且不如元诗,甚至“一代无诗”(王夫之《薹斋诗话》),则又贬斥过分了。应该说,宋诗还是有很高成就的,而且有它独自的面貌,后人习惯上称之为“宋调”。
从思想内容上看,宋诗比历代诗歌都要广阔。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是直接以诗议政的作品更多了。宋代诗歌创作的高潮往往是随政治斗争高潮的出现而出现。如北宋时围绕新旧党争,南宋时围绕和战之争都出现了很多政治诗、时事诗。二是描写民生更广泛深入了。宋诗不但写一般的农夫织妇,还扩展到纤夫、渔民、城市平民、手工业者、小商贩、艺人等,而且对统治阶级的种种压迫剥削手段给人民带来的苦难表现得更深入了。三是爱国诗出现空前的繁荣。鉴于宋代不断受到外侮,这类作品自然日益增多,至南宋已成为诗歌创作的主调。四是更广泛地描绘出经济生产,民风民俗等社会生活画面,许多新的经济、社会、文化现象,诸如盐酒专卖、漕运、矿业、新式农具、医疗技术、年节风俗、占卜、说书等,都被诗人们摄入笔端。五是品评艺术的作品大量产生。宋人的文化修养要远高于前人,因而产生了很多优秀的评论诗、书、画、乐的诗歌,诗歌成了文艺评论的重要工具。
宋诗在思想内容上也有不少缺欠,如缺少热情洋溢的爱情诗、抒情诗、边塞诗等。
宋诗在艺术风格及表现手法方面也有某些新倾向。
首先是议论化。唐之杜甫、韩愈已有此苗头,至宋,随着诗歌功能、表现力的不断扩大,社会矛盾的不断加剧,再加之宋代诗人多与政治家和官僚兼为一体,故尔“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欧阳修《镇阳读书》)——以诗为武器,议论时弊,干预政治,已成为历史的必然。而宋代盛行的禅宗和理学更进一步加重了这一风气。自北宋中叶王安石、苏轼后,大部分诗人都喜谈禅,因而以禅论诗,以禅入诗,在诗中发挥禅理成为当时的普遍习尚。宋代的理学扼杀文学的美学价值,扼杀人的正常情感,对于诗歌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摧残作用,至于将理学的陈词滥调搬入诗歌创作之中,更产生了很多充满头巾气的陈腐议论,正像刘克庄在《竹溪诗序》中所评,这类诗“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但也不能否认其中有一些有理趣而无理障的好诗,如朱熹《观书有感》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就是一首“寓物说理而不腐之作”(陈衍《宋诗精华录》)。所以对宋人喜以议论人诗应该全面、辩证地加以分析。
其次是才学化。这主要表现在喜于诗中广征博引、多用故实上。这种倾向从唐之韩愈已见端倪,至宋更为普遍。从北宋初的西昆派到北宋中的苏轼,再到两宋之交的黄庭坚和江西诗派都有很明显的表现。其中运用适当者能加深诗歌的表现力,运用过滥者则似“獭祭鱼”,被后人讥为“除却书本子,则便无诗”(王夫之《薹斋诗话》)。
再次是散文化。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曾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其时,从梅尧臣、欧阳修等人始,已有此倾向。总的说来它破坏了诗歌的固有特征,不足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