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初中后,小阁楼已经容不下我了,我妈便从她的大房间划了一半面积出来,给我单独隔了一个房。那些没用却又不舍得扔的东西,统统堆到小阁楼去。
从此,我才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正儿八经的书柜,可以摆放一些自己喜欢的书。不过随着学习压力的增大,也没什么时间看闲书了。
而这压力,有一大半是来自我爸。
我爸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机械厂,后来跳出来自己开公司,从衣服鞋袜到古典字画,什么赚钱卖什么。
本来,他忙他的生意,我有我自己happy。
可最近几年,市场竞争激烈,生意不好做。他结束了公司的生意,学人家炒股炒楼,现在是半退休状态。
所以,很不幸地,他终于有空来管我了。
初二的暑假。
有一天,我和我爸两个人在牛排馆“撑台脚”。
我爸冷不防的问我,“凌樨,你有什么理想?”。
“考上粤庆呗”,我随口应道。
“要畀心机啊!”我爸说。
“哦”,我应付地说。
当时,我完全沉浸在面前那一块安格斯牛肉上,专心致志的务必把它切成长条状,然后再送入口。
凌樨,是我三岁之前的名字。我妈离婚后,便把我的姓名给改了,随我妈姓梁,而“武晴”即是无情,为了表示我们梁家与这个男人再无瓜葛——这个是我自己猜的,我妈没说过。
但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合,我爸还是叫我凌樨。
粤庆中学,是我们这些普通中学普通初中生的光荣与梦想。
我们班主任很喜欢预测未来,而且总拿粤庆说事。
每一次大考成绩出来,班主任必然会预测一番,左手拿着成绩表,右手扶着老花眼镜,然后慢条斯理的说,凭我的经验呀,某某和某某某同学,再努力点,考上粤庆不是不可能的。
那语气,那表情,像极了麦玲玲——一个经常在媒体上讲生肖运程的香港堪舆学家。
我从来没上过班主任的预测英雄榜。我知道,我考上粤庆的可能性,好比我妈打麻将胡出一把十三幺,主要靠运气。
但没想到,在牛排馆吃饭那天,我漫不经心的回答,竟然改变了我的命运。
为了帮我达成理想,老爸拿出了他当初创业的热情与决心。
查资料、找关系,一轮一轮分析比较之后,给我请了个金牌数学家教,集中火力,一对一辅导。
家教老师姓李,是一个看着不起眼的老头子,但来头很劲,退休前一直在重点中学某师附中教数学,在家教界里人称金手指,据说每一个经过他辅导的学生都能被点石成金,取得不俗的成绩。
为了加强激励,我爸还跟李老师签了附加协议,如果我中考能达到既定分数,另外再奖一笔钱。
以前,我觉得自己只是努力不够。但自从请了家教,才发现自己的智商也欠费。脑子常常跟不上老师的节奏,老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那我讲得再慢一点吧”。
为了适应李老师的节奏,我尝试了很多补脑的方法。
听说多吃坚果可以补脑,于是我把最爱的薯片、百力滋和朱古力威化,换成了核桃、腰果和花生。
听大人们说要以形补形,于是每天放学,我都会偷偷去学校附近的一间炖品店吃一碗天麻炖猪脑。
不是说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吗?那我就喝两杯,早上一杯,晚上一杯。
可是,智商的进度条并没有如想象中“哗哒”的一下推进一大截,倒是每天上大号比以前通畅了许多,额头上的青春痘也比以前长得更疯狂了。
但值得欣慰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家教老师已经不再说“我讲得再慢一点”了。最大的原因,不是我脑子变快了,而是他选择妥协,适应了我经常塞车的脑回路。
经过一轮恶补,数学成绩虽然有些进步,但这并不足以敲开粤庆的大门。我知道,李老师也知道。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他经常鼓励我,我也接受他的鼓励,大家依然维持乐观的假象。
就这样,一路狼狈、负隅顽抗的我,却意外的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高峰。
那年的中考,我向来拿手的语文、政治,难度提高。数学整体难度下降,还有,最吊诡的是,压轴的那道大题,竟然与李老师前不久给我做的一条练习题有80%相似。
天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上帝不仅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还给我开了后门。
考上粤庆,我爸比我还要高兴。他老怀安慰的认为,我的成绩有他的一份功劳。
除了协议上约定的奖金,我爸另外还送了李老师两瓶茅台。我爸酒精过敏,不能喝酒,那是他特地买来送李老师的。
我拿着粤庆的录取通知书,患得患失。我很诚实的跟爸说,这不是我的真正实力,投机取巧的成分太大。
我爸却比我乐观得多,他说,幸运也是一种能力,而且是十分重要的能力。这应该是他在生意场上打滚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幸运是不是一种能力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它是一种能量,是能量就会遵守能量守恒定律。有人走狗屎运,就会有人倒大霉。
远的不说,就说在这条巷子里,同一年的中考,住在巷头的我,春风得意马蹄疾,而巷尾的猪肉荣,则是马失前蹄。
猪肉荣上的初中比我的要好,模拟考的成绩也比我的好。可到了中考,动真格的时候,他失手了,成绩不太理想。他妈打算花钱给他找个好学校,但他家不是很富裕,听说运作费用要十几万,这对于他家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那段日子,我很怕见到他。
小时候,我总喜欢抢他的玩具,机器人、模型车、毛绒公仔……,这导致我家里的玩具有一大半都是猪肉荣的。每次他来我家,我就作贼心虚地想,他是来要回玩具的吧?可是,类似要回玩具的话,他一次都没有说过。
这一次,我抢了他的幸运天使。我内心很矛盾。一方面,我觉得有愧于他,但另一方面,我又怕他会要回去。
听说,他参加了暑期补习班,提前学习高一的课程。每天总是早出晚归的。所以,为安全起见,我晚上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因为我考上了粤庆,外婆特意到市场买了只整鸡回来还神。
一切供品准备妥当,外婆烧了九柱香,吩咐我去上香。
头三柱,上的是观音大使。中间三柱,上的是门口土地爷。最后三柱,上的是梁氏的列祖列宗。
拜观音,是因为外婆信佛,拜祖宗是因为感谢祖宗的庇佑。但拜土地爷爷又是为了什么?我问外婆,我考试关土地爷什么事,他又不是考神。
其实我也就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外婆答得很认真。
“吓,你无听过人杰地灵咩。”
我外婆没正经读过书,认识的字不多,但有时猝不及防飙出的一两个金句,却又精准的让人哑口无言。
晚上吃饭,我妈和外婆聊起猪肉荣中考失利的事情。
我妈事后诸葛亮:“我都话啦,呢个时代,唔补习边度得啊!”(我都说了,这个时代,不补习是不行的!)
我妈把猪肉荣的中考失利,归结于他妈没有给他报补习班或者请家教。我心想,还说人家,你也从来没问过我要不要报补习班或者请教家啊。
“系啦,系啦,妈子你最醒。”我给她夹了一只白切鸡腿。
鸡腿没有堵住她的嘴,反而帮我妈打开了话题。
我妈说,这功劳应该归我爸。这次给我请补课老师,是他这么多年来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我说,不会只有一件吧。声音很小,却被我妈听见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妈“啪嗒”一声把筷子放下。
我的心里噗通了一下:“哎呦,妈呀!”
声讨大会,又开始了。
声讨者:我妈。
声讨对象:我爸。
出席旁听:我、细舅父、外公和外婆四人。
“……自私,……净系顾着自己搵钱,……从来都唔关心屋企,……始乱终弃,……。”
我妈没有大长腿,却长着一张厉害的嘴。这些话,重重复复,从小到大我听了千百遍,耳朵都起茧了。但我不但不能敷衍,还必须表现得非常投入。在每句话的停顿处,我会合理附和,加上恰到好处的点评:“系啊”,“系啰”。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抱着幻想:只要我配合的好,帮妈妈把怨恨都发泄出来,或许,他们俩就能复合了。
结果,十几年了,还这样。
我才知道,恨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久。
但我没有放弃,我相信这个世界有奇迹,你看,我的中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我们那所普通学校,当年我是唯一一个考上粤庆的学生。“梁武晴”这个名字,一时间遍布学校的宣传栏、海报和走字屏。
我在这学校,没当过一天的班干部,庸庸碌碌,籍籍无名了三年。想不到,却在毕业离开的时候,意外走红,成为学校的名人。
班主任的眼镜碎了一地,她连续说了三个“想不到”。
是啊,人生海海,意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爸带我去马尔代夫,吃海鲜,在沙滩上与海浪追逐,和阳光玩游戏。之前的患得患失,便全部抛诸脑后。
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上帝会继续眷顾我。却不知道,命运的一切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