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皇后也就罢了,心中自有丘壑,对玩乐并不上心,对李显不过敷衍,而李显却是真心实意地以为皇位坐稳了,从前想玩却没来得及玩上的,这下都挥霍出来了。
好在他虽重于玩乐,朝政却没太耽搁,否则过不了多久,就要有人叫他昏君了。
——至少那腰板挺直的萧江沅是敢的。
如今的大唐是则天皇后留下的,要是有朝一日被李显搞得乌烟瘴气的,她萧江沅的心思大抵就不会只放在那些书简卷宗之上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景龙三年,李隆基在潞州也已待了两年。
这两年来,他先是斗鸡走马,常到百姓中间去打滚,从而深交了一群潞州豪杰,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被人尽心拥戴。正如他喜欢打羯鼓,是因为羯鼓可指挥众乐器一般,他喜欢这种感觉,也享受这种感觉。回想过去,自己乃至相王府都太过认命了,明明势力威望应有尽有,何苦一直被圣人压得死死的?若说是因为君臣之义、兄弟之情,可圣人又真的在意这两样东西么?
功高盖主的臣子,固然容易被帝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时鸟尽弓藏,但顾全大局计,帝王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还不是因为权势可引来争斗与杀戮,却也是护身符?
只有自己举足轻重了,才可不被人轻易击倒。他现在筹谋起来,还不算晚。他可不想再被人随意一指,就被赶出长安了。
这样被动的命,他李三郎不认。
外交豪杰的同时,他也内联官吏,这使得他不仅在民间可以呼风唤雨,在官场也是一呼百应。且他平日里对公务只守本分,从不揽权越矩,待刺史十分尊敬,这也让刺史对他表面恭敬之余,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赞赏。如此潞州上下不过两年,竟都对他一个年轻的皇族心服口服。
这样随和又豪爽、直率又清朗的青年王子,带着一股天然的朝气,让众人在大唐迷茫的前景里,看到了一丝崭新又蓬勃的希望。
公事上春风得意,私事上也是如此,这也是让众潞州男子最为羡慕李隆基的地方——全潞州的娘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李隆基的。
上至年迈老妪,下至稚龄女童,只要见到李隆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任是平日里多么泼辣豪放的娘子,碰到李隆基都会变得温柔含蓄许多,对于此等情景,众潞州男子每每见到,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临淄王长得是真好,性格也不错,又比他们会说话,向来最会讨娘子们欢心的,还是从长安来的天家贵族,白白嫩嫩,自然不是他们这些黄土里摸爬滚打长大的糙汉子可比。他们不如他受欢迎,也是正常。让他们欣慰且满足的是,娘子们喜欢归喜欢,行动上还算规矩,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为了他跟丈夫和离的。
而最让他们安心的则是,两年以来,潞州那么多未婚小娘子,也只有一个赵柔姜入了临淄王的眼。
说起这个赵柔姜,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街头卖艺为生的乐工,身在贱籍,低良人一等,想为人正妻都是不能,成天抱着个琵琶,时不时跳上一段舞,凄凄婉婉的,竟就把临淄王迷住了。临淄王不愧是从京城富贵地来的风流郎君,赵侧妃那乐声和舞蹈,他们可是听不明白也看不懂的,顶多凑凑热闹,捧个钱场。
他们殊不知,李隆基来到潞州之后,哪里都觉得适应得来,唯独音律这一块,简直寂寞如雪。好不容易碰见赵柔姜,本以为她只是会,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却不想她也懂乐理且勉强还算擅长,他险些兴奋疯了。
再加上赵柔姜性格柔婉,惹人怜爱,又无依无靠,身世可怜,李隆基便将她收为侍妾。收完了才想起来,赵柔姜出身乐工,大唐等级森严,他虽对尊卑贵贱不是特别在意,但也要顾及家里出身官身家族的一妻一妾。斟酌来斟酌去,他便决定先将赵柔姜放在豪杰张瑋家里,一来张瑋家底殷实,宅子甚大,多装一个人不算什么,二来自己时常有事要来找张瑋商议,如此倒也顺路。
若是萧江沅也在,他在潞州的日子,便圆满了。
眼下距离萧江沅所说的三年之期不远了,也不知这两年来她过得如何,是否真的在等待自己的归期。
李隆基横马于山丘之上,抬眸眺望着长安的方向,唇角噙着浅浅的笑。忽然,一阵急风袭来,李隆基俊眉一挑,当即横刀一挡,只听铮然一声,一支长矛立时被弹开,险些脱了主人的手。
长矛的主人不觉哈哈笑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李隆基,巧笑嫣然。单螺髻舒爽而简单,只插着一只素银梳篦,妆容素淡而清新自然,只画了蛾眉,点了朱唇,一身宝蓝色小团花的胡服紧裹着她的身体,更显她英姿飒爽,非同一般。
一直骑着马守在李隆基身侧的王毛仲立即下马,长揖道:“王妃安好。”
李隆基从长矛袭来起便知道来人是谁,笑容中有些无奈:“阿珺你为何总要这样吓人?”
王珺并不下马行礼,而是朗朗一笑:“是三郎说过的,做人要居安思危。”
李隆基竟视而不见,反而失笑地摇摇头:“怎么我说过的别的,不见你这样记得?”
“三郎还说过什么?”
李隆基冲王珺招了招手,待王珺凑过来之后,李隆基的唇贴近了王珺的耳朵,声音低却泛着温存:“动武伤身,我可还想要一个嫡子呢。”
王珺的脸立即便红了,当即一推李隆基:“三郎好没正经。”
李隆基一脸无辜:“我方才说的可是最正经的事了。”
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与失落,王珺不觉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可之前纵然我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见它有什么消息……”
李隆基不过开个玩笑,见勾起了妻子的伤感,忙道:“阿珺来找我不会只为了吓唬我吧?”
王珺“哎呀”一声,道:“都怪三郎,差点让我把大事忘了。”不管李隆基闻言立时睁大双眼,伸手指着自己,满脸意外,她接着嗔道,“阿珺是来给三郎道喜的。这几日三郎不在城中,恐怕不知,张郎君宅里的那位柔娘,就在昨夜,为三郎诞下了次子。”
李隆基此时已有了长子,乃是侧妃刘兰娘所生。见妻子终究还是知晓了赵柔姜的存在,甚至在赵柔姜生产的时候,替不在城中的自己去坐镇,他一时有些惭愧,拉住王珺的手:“是三郎的不是,娘子可莫要生气。”
王珺轻笑一声,将手一抽:“哪有功夫生气?三郎快去看看柔娘和小二郎吧,我回去遣人把屋子收拾出来,待出了月,就把柔娘接过来,三郎觉得可好?”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李隆基凝视着妻子的笑颜,说得十分认真。
脸不由又是一红,王珺立即转头看向别处:“那我先走了,三郎也快点。”说着不等李隆基反应,便策马离开。来如风,去如风,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直来直往的妻子,看得李隆基失笑不已。
待回到城中,李隆基便先去了张瑋宅。见赵柔姜一如初见般我见犹怜,次子则虎虎生威,全然不似新生儿的模样,李隆基不觉笑道:“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母子,这小东西当真是你生的?”
这一年多来,赵柔姜早已摸清了李隆基的性子,胆子便大了些,柔声嗔道:“不是我生的,难道还是三郎生的?”
李隆基扬了扬眉:“兰娘一个,你一个,都被阿珺带坏了,没大没小。”
“阿姊说得有何不对?纵是皇家,也有人情,三郎与我们姐妹是家人,待我们才没那么多规矩,我们若是还拘着礼,那不是反倒让三郎觉得疏离而伤心?”
“知我者,阿珺也。”李隆基点了点头,“你们这样就很好。”
这样温馨而安宁的家庭,正是李隆基自小就想得到的,既待着舒坦,又没有后顾之忧,如今在王珺的手中实现了,他心中十分感激和宽慰。若有朝一日,那人也能走进来……
屋内正其乐融融,王毛仲的声音忽然从屋外急促传来:“阿郎,长安来敕!”
打赏过奉敕而来的宦官,李隆基接下敕命,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从来到潞州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渴望回到长安,干一番事业,搏一个前程,如今回长安的机会说来便来,他却不知该不该回去了。
年底南郊祭天,帝后召各地刺史宗室等即刻返京,参与祭天大典。此番祭天乃是韦皇后的主意,且韦皇后还要充当亚献,更让安乐公主担任终献,此中深意,昭然若揭。昔年天皇封禅大礼,是由则天皇后担当亚献,南郊祭天虽比不得泰山封禅,但是就眼下而言,已经足够把韦皇后推入百姓的心目中了。
这场祭天对于韦皇后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对于李唐宗室来说,就不知是祸是福了。当年则天皇后不也是如此,随便找了个由头,召集众李唐宗室返京,其中李贞父子惧而反叛,她便以此为由,将李唐宗室几乎屠了个干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