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再度回到长安的时候,鸟语花香,碧波荡漾,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她自启夏门入长安,先沿着城墙,去了芙蓉园曲江池,再经乐游原,行至兴庆宫。王承恩背着她登上花萼相辉楼,她扶着栏杆,面向太极宫的方向,默然良久,才在小宦官的催促下,赶往大明宫。
皇帝亲自在宫门口迎接,一身素服,头戴墨色幞头,比起帝王,更像是一位普通的世家郎君。听闻萧江沅在明知他会迎候的情况下,仍是拖到现在才来面圣,皇帝不仅没有不快,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见萧江沅行动不便,皇帝亲自去搀扶,不等萧江沅拒绝,执意道:“萧公陪伴祖父多年,首徒又是我的‘尚父’,我只不过一扶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
萧江沅淡淡地朝皇帝身后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皇帝恍然一笑:“尚父现在是司空兼任中书令,日理万机,难得空闲,便不能随我来迎接萧公了。”
珠镜殿是蓬莱池南边的一座独立的殿宇,既不在前朝也不在后宫,萧江沅便被安置在了这里。
一个月来,皇帝几乎天天都来找萧江沅说话,等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之后,才终于摒退众人,只留自己和萧江沅在殿中。
皇帝活动了下笑得微僵的脸颊,叹道:“萧公可总算回来了。”
“老奴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先父驾崩之前曾大赦天下,还曾告诉我,能助我对付李辅国的,只有萧公一人。我本想着萧公年事已高,不敢轻易劳烦,但经历过先父驾崩的那晚,我若再想把李辅国拉下马,势必要花费很长的一段时日。可现在战乱未平,朝廷却掌握在李辅国的手里,大唐危在旦夕,耽搁不起,我便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萧公身上了。”
皇帝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驾崩的那晚都发生了什么:“废后张氏拉拢我和李辅国不得,转而与越王勾结,陈兵于先父寝殿之外,打算先杀了我,改立越王为储君,再对付李辅国,不想为李辅国所知。那时先父已经病重,我一接到宣我觐见的旨意,便没想太多立即入宫,被李辅国派来的程元振所截。后来,程元振直接把我关在了玄武门外的飞龙厩,等我被放出去的时候,先父已经驾崩,废后张氏和越王也已被李辅国派人斩杀。我堂堂名正言顺的太子监国,最终却被李辅国扶上了皇位。”
“……废后?”
“这是我登基之后的第一道旨意,罔顾孝道,以子废母,也算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了。”
“废后当真动了兵?”
“史官都这么写了,想来不假。但我还是想说,当今无论真假,李辅国说是真,那才是真。萧公知道在我登基之后,李辅国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皇帝又是自嘲又是好笑,“大家只需安居宫中即可,外事一律有臣来处分。”
李辅国连一国之母和皇子都敢直接斩杀,已然无视了君臣之别,凌驾于皇权之上。那时先帝病重垂危,早已挡不住他的脚步,未来的皇帝也被他控制在手,他若不是宦官,而是一个真正的男子,只怕已经改朝换代,成为了国家名副其实的主人。
别说现在的皇帝,哪怕是年轻时的李隆基,想要对付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也要费些心力。
“恕老奴无能为力。”
从在宫门口见到皇帝开始,萧江沅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可她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和力气了。这大唐会如何,朝堂会如何,从前她会管,是因为李隆基在。而今后,就算藩镇割据,宦官乱政,甚至大唐亡国,都再与她无关。
皇帝根本就没想过萧江沅会拒绝。他一直认为萧江沅是一位忠义之士,又与李辅国有私仇,自省方才也足够礼贤下士,萧江沅应当仁不让才对,没道理不答应。可无论他怎么问,萧江沅都只跪拜,不再应答。
“我虽不如祖父,可也是大唐天子,萧公身为大唐子民,难不成只愿忠于祖父,不愿为我所用?”
萧江沅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的模样与李隆基年轻的时候有七分相似,眉宇间的神采却全然不同。彼时的李隆基是如朝阳一般的恣意与飞扬,此刻的皇帝却早早地敛去了所有锋芒。
“我不欲逼迫老臣,还望萧公再深思熟虑一番。”见萧江沅仍是不语,皇帝此番只得无功而返。
往后数日,皇帝都没再寻萧江沅说话,王承恩倒是得闲就来扶萧江沅出去散心。
这一日刚到蓬莱池边,便有一个小宦官前来唤王承恩回内侍省。王承恩本想让小宦官送萧江沅回珠镜殿,却听萧江沅说想一个人走走。无奈之下,他只好先一脸忧色地去了。
萧江沅拄着手杖,走得极慢,不过几步,便发现总有三三两两的宫人或小宦官,往同一个方向急奔而去。她正疑惑着,就被几个走得太急的宫人撞到,几个人相互拉扯,一起摔倒在地。
宫人们都是少女模样,许是这几年新入宫的,尚显天真稚嫩。摔倒之后,她们先相视笑了一阵,才满脸歉意地把萧江沅扶了起来。其中一个宫人忽然痛呼了一声,原来是方才摔倒的时候,掌心蹭破了。萧江沅向她们要了一方绢帕,帮那个宫人仔仔细细地包扎。
宫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她们虽不认识萧江沅,但见她年纪这么大,便知她一定是宫里的老人,地位怎么都比她们高。她们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邀请萧江沅随她们一起去听故事。
“那位阿监听说只比我们大了十几岁,头发却白了一半,知道很多玄宗皇帝的故事呢。”
“偶有几次,崔贵妃还带着升平公主,跟我们一起听呢。”
“只是这位阿监的记性不太好,我们跟她说过很多次了,不想听战乱以后的事,可她非要讲,特别是玄宗皇帝晚年在神龙殿的那些事,翻来覆去,没完没了。”
“我们知道玄宗皇帝在神龙殿过得很好,我还是更想听开元盛世时风流倜傥的玄宗皇帝……”
“我更想听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故事……”
待宫人们扶着萧江沅逐渐远去,李辅国自一旁的花丛后徘徊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派人支开王承恩,支开了之后却只在花丛后偷看,看她被宫人撞倒时唇边卷起的温软又无奈的笑,看她低头为宫人包扎时一如从前的温柔眉眼。
在她被流放之后,他曾在她待过的那间屋子里坐了半日。睡醒时发现身上披着一张薄被,他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
然而烦闷与疲惫让他立即便还了魂。
那些政务繁杂得让人心烦,文武百官更是聒噪得让他头疼。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笑容可掬,一转身便换了另一副面孔。他们以为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那又如何?只要他还在权力的顶端,他们再如何轻视鄙夷,也只能屈膝臣服。
看啊,师父,爱戴与敬服,终究不如恐惧管用。
他转过身,与萧江沅背道而驰。
沿着池边走了不远,萧江沅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神龙殿里的石榴特别地甜,玄宗皇帝还特意写诗夸过呢。即便在神龙殿颐养天年,他也还是玄宗皇帝,他会给我们每个随侍在侧的宫人写诗,教我们弹琴谱曲,他还想让我们演奏一次《霓裳羽衣曲》。我们当然是不成了,他却从未笑话过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那白头宫女愣愣地站起了身,忽地奔到萧江沅面前,又哭又笑,吓跑了好多人。
蓉娘干脆不讲了,拉着萧江沅就回了处所,刚要倒茶,就见萧江沅向自己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她立即便明白了什么,眼泪便又止不住了:“你不该谢我……我是骗她们的。”
见萧江沅抬头,目光有些茫然,蓉娘扶萧江沅坐到桌案前:“早知道见了他,他就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见他。”
“他……过得不好么?”
“不好,他过得一点也不好!”蓉娘用力摇头,“你离开两日之后,他才醒来,然后便看着敞开的荷包发呆。我以为他还要绝食,就告诉他,你要是不吃,那我也不吃,要死一起死!他这才回过神来,让我别哭,还说以后都会好好吃饭。我照你说的,把李辅国的事告诉了和政公主,果然没过几日,上皇的所有待遇就都恢复了,但他一点都不在乎,更谈不上开心。从前你在的时候,再怎么苦,他也会笑,可自从你走了,他就再也没笑过。
“知道你被流放,他更是连话都不说了,谁也不理,只默默地作画。他画了许多人,我都不认识,后来还是玉真公主看到了,告诉我哪个是则天皇后,哪个是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哪个是太平公主和惠文昭容,哪些是他的后妃,哪些是他的臣子……他还画了他的亲兄弟,甚至还有我。他画了那么多人,却偏偏没再画过你,到如今只剩下这个……”
蓉娘拿起镇纸,将桌案上平铺着的锦缎揭开,露出了底下的一幅水墨画。画上被墨水污了一块,但仍能看出上面的石榴树正是神龙殿里的那棵,树下应垂了一架秋千,只是秋千上的人,再也看不分明了。
“纵然他再未绝食,他的身体也还是每况愈下,终是卧床。忽有一日,晨光正好,他比我们所有宫人起得都早,等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画都烧了,连我的那张都没留。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他画得不好,远不如他的兄弟们,如果我喜欢,倒不如写副字送给我,好歹书法,他还是拿得出手的。
“他连着求了我三次,生怕我会忘了似的,让我务必告诉和政公主,他身上的那个荷包,还有让皇帝赠予他的玉笛,都要随他入葬,就放在他的棺里便好。他谢我,跟我道歉,他说到做到,还真写了一副字送我。那是一首诗,他就是吟着那首诗,一点一点闭上眼睛的。他还说燕子都飞回来了,你却已经不在了,他撑了太久,真的撑不下去了……”
萧江沅低下头,展开了蓉娘塞到她手中的纸,便看到了她最熟悉的字迹——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舞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还似人生一梦中……”萧江沅悠悠地叹着,蓦地浅笑起来。
“他还留了一道遗制,是给你的。”蓉娘话音方落,王承恩便推门进来。
见到萧江沅也在,王承恩先是一阵脸红,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冲到蓉娘面前:“你什么都说了?”
“当然了……”蓉娘立时恍然,“难怪她都回宫了,你却迟迟不肯带我去见她,说什么等你得闲了和我一起去,你分明就是不想让我见她!”
“我……我只是不想伤师父的心,也不想干预师父的决定。”
王承恩能够看出,皇帝待萧江沅如此亲善的目的。
如今,李辅国已经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了。
“那道遗制,在圣人手里?”萧江沅问道。
王承恩忙道:“师父别误会,圣人颇有气量,宽仁果断,此前未向师父宣读这封遗制,或许是有别的原因,绝非想拿遗制来胁迫师父。”
蓉娘回想着道:“遗制似乎是上皇早就写好的,我没有看到内容,但他说过,这道遗制于国家朝政都无碍,只与你和他有关。”
听闻萧江沅前来觐见,皇帝总算松了口气。
萧江沅开门见山:“李辅国之所以位高权重,让圣人奈何不得,除了官职既高且多,也因为他掌握着禁军,如此圣人的安危便也在他的手里。他既可以一举杀掉皇后和皇子,扶圣人登上皇位,也可以有朝一日废了圣人,改立他人。而李辅国要管的事情太多,其中禁军最为拿手,也最容易大意。他不可能事无巨细都顾及到,此时的禁军与其说还在他手里,不如说在他手下的程元振手里。程元振可以是李辅国的人,自然也可以是圣人的人。”
萧江沅并不认为,皇帝想不到这一步。既然他想让她说出口,那她便顺从一次。
皇帝有些意外:“我还以为……萧公会回到内侍省,亲自与李辅国一战,却不想是因势利导,捧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上去。”
萧江沅郑重而拜:“老奴老了,此后只想遵循玄宗皇帝遗制,了此余生。”
皇帝这才明白,几日之前,他最后的疑问根本不需要答案——那本身就是答案。
天可怜见,他是真心想请萧江沅出山,为他所用的。
也罢,对于萧江沅的心思,他还是装作不知道吧。
自宝应元年六月起,皇帝开始对李辅国明升暗贬,逐步卸去他所有实权,同时提拔程元振和王承恩,让他们成为了内侍省的新任内侍监。
十月的一夜,忽有刺客闯入了李辅国的私邸,李辅国身首异处,就此殒命,被皇帝追赠为正一品太傅,谥号曰:丑。一代奸宦,就此盖棺定论。
安史叛军仿佛受到了诅咒一般,安禄山为亲子安庆绪所杀,史思明在杀死安庆绪之后也为亲子史朝义所害,短短数年,叛军更替了四位皇帝。宝应二年正月,随着史朝义败逃自缢而死,将大唐盛世拦腰折断的安史之乱终于告终。
三月,皇帝改元为广德,正式将玄宗皇帝入葬泰陵。
一众人马已经在皇帝的带领之下,启程返回长安。
萧江沅背对着他们,站在山脚下。皇帝赐了她新的官服,她却仍是穿着从前半旧的紫衣。她丢开手杖,双手捧着一卷赭黄色的卷轴,缓慢地向山腰处的神道碑走去。
昔年李隆基初掌大权,正是最张扬恣意的时候,曾纵马于疆野,指山为陵:“我可不想像前几代皇帝那样,要那么多人随葬,生前被他们围着还不够,死后还要见到他们,也不嫌心烦。但我又不想一个人住,不如百年之后,你来陪我吧?”
“……臣不急。”
“你总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吧?”
春风阵阵,拂乱了萧江沅耳畔的白发,仿佛有人在对她说话。
她的步履缓慢却坚定,有些佝偻的腰背也渐渐恢复挺直。
朝阳当空而出,光芒万丈之下,她在神道碑前稽首:
“臣,遵旨。”